“梅公子, 总督有请。”

  蔡起辛去而复返,梅万宪被人打断了兴致,只好抽身离去。

  “裴首辅, 咱们有的是时间, 下次见面不会太久。”

  听不到脚步声之后,裴俦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仰面躺在地上, 阖目调息。

  他方才那一通鬼话半真半假, 省略了不少查案的细节,铜币案确是桂存山存心而为,障眼法是真,但目的绝不是坑害五世家。裴俦添油加醋了一番, 无论梅万宪是否信了, 这番话都会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这根刺若是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势必给桂存山重重一击。

  裴俦被困刑部, 虽然接收不到外界消息, 但从桂存山的态度来看,西境的粮草之危应当已经解了, 也就是说,梅映宵和崔邈已经到达西境。

  他想了半晌,忽有些委屈地抬手捂住眼睛。

  秦鹤洲啊秦鹤洲, 你再不来,你家夫君真的要无了。

  *

  “咱们的辎重消耗可补上了?西境战事虽还未消停, 秦焱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梅万宪恭敬道:“回总督, 之前与那群南洋人商议好的, 不仅是填补空缺, 加购的刀枪兵刃也已在路上了,约莫就这一两日便会到京。”

  “嗯。”桂存山摩挲着左手扳指,忽道:“你看上了那裴小山,怎么玩我不管,但不要太过分,他的命我有大用处。”

  “万宪明白。”

  桂存山站在高高的楼阁上,四下望去,整个宫城尽收眼底。

  “许久没见过这邯京风物了,你是在邯京长大的吧?走,陪我出宫看看去。”

  “是。”

  二人舍了轿子,一路缓步出了宫门。

  耳边忽传来一人铿锵有力的喊声,“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为当今裴首辅喊冤!请求陛下开恩,重审首辅一案!”

  桂存山循着声源望过去,依稀见到一个男子跪在午门前。他叫来一个京卫,问道:“是何人在宫门喧哗?”

  “回总督,是国子监的祭酒谢铭,是来、是来为裴小山喊冤的,属下已经请人去请示蔡尚书了。”

  说曹操曹操到,蔡起辛出了午门,见到桂存山与梅万宪,再听谢铭那高呼声,瞬间了然。

  “见过总督。”

  “这谢铭你可认识?”

  蔡起辛道:“这人是谢家庶子,从前得了裴俦的举荐,做了国子监祭酒。他与裴小山交情不错,昨日就来过一回,被学子们劝回去了,不成想今日又来了,我这就去将他赶走。”

  “等等。”桂存山摆了摆手,径直朝宫门处行去。

  二人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

  “臣,国子监祭酒谢铭,今日冒死叩问宫门,为当今裴首辅喊冤!”

  “哦?他有何冤?”

  谢铭一怔,抬首便对上桂存山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他没见过桂存山,但见蔡起辛都跟在他左首,十分恭敬的模样,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稳声道:“裴首辅入仕以来兢兢业业,屡破奇案,减赋更令,功在千秋社稷,万不是那窃国之徒,朝廷未经审理便拿人下狱,裴首辅至今生死不明,这不是冤判是什么?”

  桂存山盯着他,寒声道:“你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祭酒,也敢妄论朝廷?”

  *

  周葛做完功课,回去提醒谢铭用膳时,在门外唤了许久,也没听见里头应声,他心中着急,忙推门进去,却见床铺空空,哪里还有他的先生?

  他脸色一白,托盘摔落在地也不管了,心急如焚地跑了出去。

  *

  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都在猜测那金盔男子的身份。

  有学子路过,隔着人群瞧见这一幕,赶忙飞跑了出去。

  谢铭脸色虽白,气势到底是没落下去,“我虽力弱,却还是想证明世间仍有天理,公道自在人心。”

  桂存山睨过围观的人群,寒声道:“愚蠢!你所谓的公道,很多时候不仅救不了你自己,更救不了天下人。”

  谢铭抬起头与他对视,拔高声音道:“阁下想必是身居高位,看不到民间疾苦。须知一民一粟本就生存不易,我们不知得了多少造化,才盼来这么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冤受屈!”

  裴俦所做之事天下有目共睹,不少百姓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之谢铭陈词激昂,不少人都听得落了泪,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是啊,裴首辅那样的好官,怎么可能通敌卖国?”

  “证据呢?光说人家通敌了,也没把证据公示出来呀!”

  “裴首辅冤枉啊!皇帝陛下您开开眼吧!”

  “裴首辅是冤枉的!”

  继百姓之后,一大波白袍书生赶来,同昨日一般跪在了人群后面,也跟着喊了起来。

  “国子监众学子,在此为裴首辅喊冤!请求陛下重审此案!”

  谢铭回头看了一眼,渐渐红了眼眶,他哑声道:“大人可听见了?这就是民心所向,这就是世间真情!”

  蔡起辛朝京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京卫们开始驱赶百姓,结果外围的人见他们被推搡,火气上头,竟往人群中一扑,不要命地与京卫撕扯起来,现场骂声一片,场面有些失控。

  桂存山额头上青筋微跳,眼看场面愈发难以收拾,忽抽出长刀,架上了谢铭脖子。

  有学子瞧见这一幕,霎时吓得肝胆俱裂,忙高声道:“先生!住手!大家都住手!快住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盯着谢铭脖颈上那柄银白长刃,不敢再出声。

  周葛也到了,眼见桂存山将刀架上谢铭颈项,惊得捂住了嘴。

  桂存山高声道:“尔等再敢生乱,这位谢先生,少不得要喋血宫门了!”

  他目光转向谢铭,继续道:“吾乃岭南总督桂存山,奉皇命入京勤王!裴小山叛国是不争的事实,陛下亲令,霜降后东市处斩!尔等再有任何异议,就是在违抗陛下旨意,皆与裴小山同罪!”

  民众果然不再反抗,三三两两被京卫带了下去。

  没人注意到,谢铭已经沉默许久了。

  桂存山脸色稍霁,正要收回长刀,却被一股力量阻住了。

  只见谢铭握住刀刃,抬头直视着他,轻声道:“在桂总督的眼里,是不是天下间所有人都该屈服于强权之下?弱者是不是都该如虫豸一般小心度日?是不是都该等着你们这些高官垂怜,施以些微薄恩惠?若是行事不如你们的意,便要赶尽杀绝?”

  桂存山怒气再度积攒起来,沉声道:“放手,不要找死!”

  谢铭牢牢把住长刀,刀刃深深陷进肉里也浑然不觉。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国子监众学子,视线掠过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庞,最后停在姗姗来迟的周葛脸上。

  “既然朝廷是非不分,黑白不辨,今日,谢铭便死谏大渊!只求天公开眼,还世间朗朗青天!”

  他握紧刀刃一转,在脖颈上一划而过,鲜血汩汩喷溅,谢铭无力倒地,再无生息。

  “老师!!”

  “先生!”

  “不!先生!”

  本已经稳定下来的人群霎时躁动起来,纷纷不要命地往谢铭的方向涌去,京卫们抽出长刀威胁也不管用,民众们红着眼,随地抓起石头砖块就往他们头上砸,夹杂着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将京卫们逼得步步后退。

  桂存山脸色黑如锅底,沉声道:“把一营二营的京卫都调过来!申时之前解决不了,你也不必来见我了!”

  蔡起辛连忙道:“是。”

  桂存山抖了抖长刀,将刀上沾的血抖掉,收刀入鞘,转身进了宫城,梅万宪只冷漠地瞧了谢铭一眼,也跟了上去。

  “你你你,还有你!赶紧回营去叫人!要快!”

  “是!”

  自古民不与官斗,因为二者力量的悬殊,缠斗起来,势必造成一方的重大消亡。暴动的民众再激动,还是很快被压了下去,纷纷被带走关押。

  天空中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雨点渐渐大了起来,打得青石板地面劈啪作响。宫门到了落锁的时辰,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将一切纷乱隔绝在外。

  谢铭静静地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很快被雨水冲刷后,簌簌地渗入青石板缝里。

  周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颤手将他翻过来,给他拂开带血的碎发,泣不成声地道:“老师,老师,对不起老师,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没把你看好……”

  他抱着谢铭冰冷的身体,抬眼看着那朱红宫门,只觉得万念俱灰。

  泪水混着雨水划过下颌,他哭红了眼,怔怔道:“老师,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您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石虎臣收到消息时,正在京郊处理公务,丢下图纸便上马往这边赶,马在半途累倒了,他又没命地往宫门跑,终于在快迈不动步子时,瞧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先生躺在那里,无声无息。

  石虎臣跪倒在地,一路膝行过去,终于伸手就能触到谢铭衣角。

  他哑声唤道:“先生?”

  没有人回应他,连他伸出去的手都被打掉了。

  “滚!老师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我真是瞎了眼,错将贼子当知己!枉老师往日待你那般好!你根本不配!”

  周葛恨极了,一把将人推开,不愿再看他一眼,忍痛将谢铭负在背上,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宫门。

  留石虎臣一人跪在雨里,盯着地上那团泅开的血迹,僵成了一座雕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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