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国商人每到邯京, 往往暂居在北坊那几条街,离皇城近,也最方便接触邯京权贵。

  裴俦到时, 那间酒楼早已人去楼空。

  那群洋商想是提前得到了风声, 连夜遁逃了。

  裴俦扑了个空,脸色说不上多好看。

  定国公府。

  “主子, 人已经全数收押了。”

  “嗯。”

  秦四汇报完事情便退了出去, 在院里碰上了秦十六。

  秦十六嘴里叼了个干柿子, 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四哥,刚从主子那儿出来啊?”

  “嗯,少吃点甜的, 仔细你牙没了。”

  秦十六一口咬下一半柿肉, 含糊道:“不会,我牙口好着呢。”

  他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 忽道:“四哥, 咱们主子是不是要得偿所愿了?”

  秦四奇道:“哦?怎么说?”

  秦十六咽下那半块柿肉, 双手比划起来,夸张道:“那人查事儿都主动找咱了啊!这说明他信任主子依赖主子!这事不就快成了嘛!”

  秦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摸了摸他头,道:“主子的事咱们别多置喙,做好自己本分事情就好。”

  “哦。”

  石公平借洋商之手, 将皇银私运出来,换作大量铜币, 与私铸币混在一起, 在大渊境内尽数花完, 日后查起来, 证据全无,也万万查不到他们头上。

  这本来只是裴俦的怀疑。

  如今这群洋商突然无故消失,倒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只是,若要继续查下去,他需要更大的权力。

  “我去!”寇衍听完裴俦的分析,道:“我任户部尚书已逾四年,再说,好歹我爹曾任次辅,陛下也得给他三分薄面,我去请旨!”

  裴俦默了一会儿,道:“你我相比,谁更了解今上?”

  未等寇衍回答,他又道:“我与陛下同行五载,说句大逆不道的,天下间最了解陛下脾气秉性的,兴许就是我了。”

  寇衍蹙了眉,道:“可你如今的身份是裴小山,要如何说服陛下?”

  裴俦微仰起头,瞧着天花板,轻声道:“我有时候会想,人的命运真是注定好的吗?我死便死了,可偏偏,老天爷又将我送了回来,究竟是我命不该绝,还是不该出现?”

  寇衍听得心塞,道:“呸呸呸你别胡说!活着比什么都强,你还有我,有师父,还有我们家这一大家子人呢!别动不动就说死啊死的!”

  裴俦轻笑。

  寇衍小心观察他脸色,道:“那……陛下那儿?”

  “我去。”

  裴俦坐直身子,道:“仲文,陛下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裴俦,手中刀是什么刀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听话,能否将敌人一击毙命。”

  裴俦只身去了承和殿。

  他甫一入殿,便愣了愣。

  殿内未燃灯火,所视之处漆黑一片。

  裴俦重生后眼睛不好,在夜里瞧不清东西,心里也不踏实。

  他一脚已经迈入承和殿,正打算收回来,去寻随侍的宫人,殿内却有一道声音传来。

  “裴卿。”

  裴俦身形生生卡住,敛眉走了进去,又将殿门合上,俯身跪在大殿中,行了个大礼。

  “参见陛下。”

  “你过来些,左边案上有个盒子,里头有夜明珠。”

  裴俦忙照做了。

  那颗夜明珠约莫一拳大小,裴俦双手捧着,这殿中瞬时亮堂了不少。

  近日天气回暖,裴俦跪坐在殿中,倒也不觉寒冷。

  景丰帝坐在龙椅上,倚靠一旁,似乎正在闭目修养,待裴俦坐定了,他才微微直起身子,睁眼瞧他。

  “你前几日来请旨时,朕便料到你还会来。”

  裴俦身形微顿,道:“陛下英明。”

  “你这次要求的是什么?”

  裴俦埋首,稳声道:“臣与寇尚书近来在查一桩户部账目,顺藤摸瓜几经周转,竟发现这玉皇殿的背后,是一桩惊天大案。”

  景丰帝的声音很是疲惫,他道:“查到了什么?”

  “私铸铜币。”

  景丰帝坐正了,指尖轻敲在桌上,沉声道:“当真?”

  裴俦摸出钱袋,将那几十枚私币倒在地上,继续道:“臣与寇尚书从市集收集了不少钱币,从中挑出了拢共三十二枚成色不同的铜币,臣私下请教过钱监监正,这三十二枚铜币无论是形制还是重量,都与普通钱币有些微的差别,确不是出自钱监。”

  景丰帝眉间皱起了川字,道:“私铸铜币乃是大案,你若无更加确切的证据,还是……”

  “陛下。”裴俦忽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双手相叠维持着礼节,向前膝行了几步,稳声道:“私币之祸,自前朝以来祸国殃民,不容轻视,臣还记着太初年间那场祸患,致使全国几近瘫痪,民不聊生。臣手中证据是不足以将任何人定罪,但昔日的悲剧不该在今日重演,臣虽力弱,亦想效仿先首辅,为大渊鞠躬尽瘁。”

  景丰帝瞧着他坚毅神情,却渐渐地白了脸。

  从前亦有一人这般求过他,且与殿中这人有七八分相像。

  一切恍若昨日。

  “你……倘若无法……”

  “倘若臣能做到呢?”裴俦再拜过,定定地直视着景丰帝,稳声道:“臣虽不比先首辅之才能,亦无显赫家世傍身。但臣在此起誓,定会完成先首辅的遗命,不报不归。”

  裴俦走后,景丰帝瞬时弯了身躯,向后佝偻着靠在了椅背上。

  一年了,裴俦已经走了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抗争过,挣扎过,自从裴俦死后,他便又成了孤家寡人,在这吃人的宫廷之中单打独斗。

  臣子悖险,皇子相争,他在夹缝中艰难喘息,勉力维持着平衡,偶在梦里惊醒过来,注视着空荡的大殿,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后来有人向他进献求仙之道,他如何看不出,那都是些空洞的陈词言论。

  可就是这些虚无的东西,能让他从泥潭中暂时剥离出来。

  一次,两次,他尝到了甜头,便愈发迷醉其中。

  方才裴小山那一番少年意气的陈词当头砸下,仿佛裴俦在世,激得他头脑清明。

  终于还是梦醒了。

  一心只知求仙问道的景丰帝忽然发了道诏令,着户部侍郎裴俦调任吏部,并赐了钦差令牌,予他便宜行事之权。

  此次乃是平调,品阶上无甚差别,只是那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裴小山,一朝进了吏部,旁人难免诸多猜测。

  裴俦仿若未闻,他既得了皇令,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放开去查。

  吏部裴俦可熟得很,上任第一天便一头扎进了案卷库,一待就是一整天。

  现任吏部尚书乃是清流一党,亦是景丰帝的人,早早便被打过招呼。

  吏部大小官员们虽觉奇怪,到底手上的事情更重要些,人家又是御命钦差,没人敢说一句不是,都默契地不敢前去打扰。

  黄昏时分,裴俦伸了个懒腰,走出了案卷库。

  寇衍在大理寺门前逡巡良久。

  大理寺中众人来来去去,一脸漠然,权当没瞧见他。

  一白袍身影忽走了出来,寇衍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远远瞧他。

  那人正与身侧的大理寺少卿讲话,似乎没注意到他。

  寇衍视线黏在他身上,紧张地抠起了手指头。

  大理寺少卿瞧见了他,瞬时拉了个脸,冲他的方向努了努嘴,同漆舆说了句什么话。

  寇衍屏住了呼吸。

  漆舆身形微顿,却很快转身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冲他做了个鬼脸,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寇衍抿紧了唇,怔怔地瘫坐在了台阶上。

  思及那日的情景,寇衍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那日他得了一个精致的小玩物,想着给漆舆送来,正逢蔡起辛来大理寺交接案子。

  “漆少卿,蔡某知道你身子弱,若是担不起这刑狱官的职责,早日退下来岂不正好?”

  原是一新来的主事不熟悉章程,将一桩本来该大理寺处理的案子推拒去了刑部。

  蔡起辛抓住点苗头,便上大理寺找晦气来了。

  那主事跪在一旁,头深深埋在地上,浑身颤抖,显然惊魂未定。

  漆舆神色淡淡,拱手道:“蔡尚书言重了,此事是漆某疏忽了,劳烦蔡尚书亲自跑一趟,实是对不住。”

  蔡起辛冷哼一声,道:“此事万不能草草揭过,否则传扬出去,叫旁人以为大理寺行事松散,不把大渊律令放在眼里啊。”

  漆舆余光瞧着那主事,抿紧了唇没说话。

  蔡起辛眯起眼睛,冷声道:“漆大人这是要包庇这厮吗?切莫……”

  “我当是谁,原是刑部蔡大人啊?”

  蔡起辛不妨被人打断说话,恼怒转头,就对上寇衍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双手背在身后,也不见礼,道:“寇尚书。”

  “让我瞧瞧,这人是犯了什么杀头的大事,竟劳烦蔡尚书亲自上大理寺拿人来了?”

  蔡起辛下巴微抬,道:“这厮初上任,便弄错了一桩案子,应当小惩大诫,本官亲自来,是防着有人徇私而已。”

  他说话时视线时不时掠过漆舆,话中指摘之意不言而喻。

  大理寺众人气得涨红了脸,待在一旁不敢言语。

  这位刑部尚书向来行事狠辣,稍有不慎被他盯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事小事,何必这般大动干戈,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寇衍打起了哈哈,哥俩好似的就要去揽蔡起辛肩膀,被他侧身躲开,寇衍也不嫌尴尬,神色自如地收回胳膊。

  蔡起辛瞧了漆舆一眼,忽嗤笑道:“寇尚书往大理寺跑得可真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追求谁呢?”

  漆舆眼睫颤了颤。

  随行的刑部官员一听这话,脸上纷纷泛起古怪笑容,视线在漆寇二人之间逡巡不定。

  寇衍急急看了漆舆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旋即收了那副浪荡子神情,冷脸瞧着蔡起辛。

  “这蔡尚书就管不着了,毕竟刑部公务繁忙。寇某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您还搭进去了一个侄子?”

  蔡起辛霎时僵了脸,眼神刀子似的递过去。

  “寇尚书慎言。”

  寇衍耸了耸肩,道:“寇某虽不成器,但从不说没根据的话,真相如何,蔡尚书心知肚明。”

  蔡起辛与他无声对视片刻,冲漆舆拱了拱手,道:“今日叨扰了,蔡某刑部还有案子,先行告退。”

  “蔡尚书慢走。”

  漆舆将那主事扶了起来,低声宽慰几句,便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多谢寇大人。”他依着礼数拜过,寇衍大惊,忙去扶他。

  指节入手温热,寇衍呼吸都乱了乱。

  大理寺少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瞧了二人半晌,忍不住道:“寇尚书今日来是为何事?”

  寇衍伸手在袖中摸着什么,“啊,我得了个新东西,想着给你送来……”

  “寇尚书,请您以后不要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了。”那少卿不顾漆舆的劝阻,上前几步,面容肃穆,拱手道:“因为您常往大理寺送东西,我们家大人没少被旁人嘲笑,今日这般被人找麻烦,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若您真为了大人好,切莫再如此了。”

  寇衍身形微僵。

  “下去。”漆舆脾气再好,也带了些怒容,将那少卿斥退,又望向寇衍,道:“寇大人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这是被今日之事气糊涂了才……”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寇衍忍不住红了眼,定定地瞧着他,“我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漆舆敛了眉,淡声道:“大人抬爱了,漆某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我寇仲文做事,向来随心而行,万事全凭我乐意!”他咽了咽喉咙,声音都有些不稳了,“我只问你,你是真的不愿……”

  漆舆轻声道:“大人身依寇家,本应仕途通达,一生顺遂,何苦摊上漆某这个累赘呢?利弊权衡,大人还是及时止损吧。”

  寇衍张了张口,只觉得鼻头酸涩起来。

  “漆某还有公事,先行退下了。”

  寇衍瞧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热气上头,冲着他大吼道:“我就是不乐意见你受苦……我不愿你日日困在这阴暗的牢狱里头!更不愿你到了寒冬腊月,还要拖着一身病骨跑外勤办案!这还要我怎么说!”

  漆舆身形微顿,微侧了脸,道:“时候不早了,寇大人请回吧。”

  大理寺一众人很快散了干净,留寇衍一人在梁下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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