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官考核期满,由三品以上京官联名保举受任,便可以申请外放为官,裴小山如今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如若外任地方知府,正四品,名义上是升官,但京官与地方官的地位古来便是天壤之别。

  哪怕是明升暗贬,裴俦也高兴得紧,这不大不小的官正合他意。

  裴俦自重生以来,明面上插科打诨四处流窜,实际上是在四处打听地方官的空缺。

  大渊朝的官员任命自有其制度,京官就不说了,世家与寒门的斗争就没停过,朝中几经裴俦整顿,然而被五大世家安插进去的酒囊饭袋依旧不少。

  按大渊律例,官员每三年一任,依据考评的成绩来确定职务的升迁任免,裴小山风评向来不错,加上张衡水这层关系,朝中无人敢为难于他。

  今年出了裴俦这件大事,大渊的官员任命又经历了一番深改,升升贬贬,留给裴俦的选择竟也多出不少。

  午时刚过,曹子华兔子似的窜了出去,找他哥准备吃食去了。

  裴俦置了案卷,自袖中拿出一页纸,缓缓展开,拿镇纸压住边缘,细细查看起来。

  纸上墨线勾勒工笔,隐见山峦起伏,阡陌纵横。

  这是他重生不久后,亲手画的一幅简略版大渊地图。

  打量半晌,裴俦提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勾画出几个圈。

  宿州,天禾,回茸,剑门,都在邯京千里之外,天高皇帝远,谁都伸不了手的地方。

  天禾远在东南,岭南总督桂存山的地盘。回茸则远在西部边境,鸟不拉屎的高寒之地。

  他想了想,又将天禾与回茸上打了个“×”。

  裴俦将笔放下,右腕长袖微微卷起,研起了墨。

  露出来的那截皓白手腕极为清瘦,曹子华每天吃食不断,也没能给这人喂胖些。他手腕内侧有一颗红痣,衬得皮肤都多了些秀气。

  曹子展推门进来。

  冬日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裴俦下颌上,显出些温润的光泽。

  闻声,他极快地将地图收起,抬头望向来人。

  曹子展仅与裴俦对视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他是个沉默的性子,从前与裴小山共事,二人除了公事外几无交集,连寒暄也不曾有过几句。

  谁知这位裴郎中某日忽然转了性子,话变得多了起来,说话做事不知怎么也带了通身的气势,面容还是那副温和的面容,但平白添了些锐利锋芒,叫人不敢直视。

  曹子展眨眨眼将纷乱的念头压下,轻声道:“大人,饭菜已备好,张大人也已上座,还请您移步。”

  裴俦立刻起身,“老师也来了?来多久了?”

  “不久,刚入席。”

  宫里办差的官员们自然都有公膳,不过裴小山不喜与旁人同食,张衡水年纪大了肠胃愈发不好,礼部几年前便在偏厅设了小厨房,师徒俩就在本部用饭,乐得清静。

  张衡水心中并没有官职阶级之分,且他把曹家两兄弟当小孩待,是以四人向来一同用膳。

  裴俦到时,张衡水正喝着曹子华给他盛的冬瓜汤。

  曹子华直直地站起来,冲裴俦见礼。

  裴俦摆了摆手,让他坐下,也冲曹子展点头,示意他落座。

  随即低头扫了一眼饭桌,将一盘清炒芦笋与张衡水身前的辣子鸡调换了位置。

  曹子华“嗷”地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只剩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望望裴俦,又望望张衡水,就是不敢看他哥。

  张衡水被他这幅憨态逗得哈哈大笑。

  曹子展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叫你细心细心!看到了吧,多跟裴大人学学!”

  裴俦今日胃口好,一碗辣子鸡被他吃得见了底。曹子华也好奇地夹了一块,被辣得眼泪直涌,灌了好几杯茶,又被曹子展一通挖苦。

  用过午膳之后,曹家兄弟收拾着桌案,裴俦搀着张衡水去院子里,沿着湖边散步消食。

  “日前你同我讲过的事,我同赵侍郎计划得差不多了。”

  裴俦心里装着事,闻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没听到回应,张衡水停了步。

  只见裴俦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做派,或者说,这一类人,张衡水为官多年,自然见过不少。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学生,渐渐蹙起了眉。

  明明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怎么经历了一场变故,性子就变了这么多?

  “小山?”

  “啊?”裴俦如梦初醒,仓促作揖致歉。

  张衡水抬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枯叶,道:“必须要离京吗?”

  裴俦微怔。

  他余光瞥见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湖面上,叶身已经腐烂,漂不起来,没怎么在湖面停留便沉了下去,了无生息。

  他收回目光,稳声道:“是。”

  张衡水张了张嘴,终归是什么也没再说。

  时至今日,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那日裴俦放衙后特意在门口等他,开口便是请求远调地方官,打了他个措不及防。

  “老师,我累了。”

  “您知晓的,学生是个木讷沉闷的性子,本来就不喜做官,更不愿困在这邯京之中,只想纵情山水,与星光月野作伴。”

  未等他有所回应,裴俦又道:“学生儿时便父母双亡,是老师一路将我提拔至此,老师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本来知道有位表叔在世,我很开心,谁知变故陡生,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如今我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为自己,为裴小山活一次。”

  张衡水听得差点落下泪来。

  他一番挽留的话在喉间滚了一滚,最后道:“小山啊……老师是你永远的老师,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老师就在。”

  院里忽地起了风,把张衡水给吹清醒了。裴俦回屋拿了大氅,给张衡水披上,曹子展随即递过来另一件,裴俦刚准备说不用。

  张衡水却道:“披上,随我去户部走一趟吧。”

  裴俦默了默,道:“是。”

  张衡水已经为他作保外放受任,只是京官外调,还需要一名同品级的官员一同联名。

  户部右侍郎赵岭,是张衡水的同窗,也是个脾气温蔼的人,张衡水初初找到他时,便已一口应下,裴俦后来也往户部跑得愈发勤奋,争取混个脸熟。

  看来今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临近年末,朝廷上下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户部也不似裴俦上次来时那般清闲,人人都急色匆匆,主事们捧着一沓一沓的案卷,眼下泛青,忙碌个不停。

  裴俦心道看来来的不是时候,正准备出声提醒张衡水,转头时,却见他已然走出了很远。

  裴俦愣了愣,快步跟上。

  片刻后,礼部右侍郎赵岭亲自将两人送了出来。

  “如此,就多谢山辉兄了。”

  “敬卿兄言重了,小事而已。”

  说罢赵岭又转向裴俦,笑道:“也预祝小裴大人得偿所愿,快意一生。”

  “谢赵大人。”

  师生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偶有面带菜色的官吏经过,也只能向二人轻轻福身,算是见了礼。

  裴俦一一回礼,见张衡水不为所动,他也坐不住了。

  行至一处人少的角门处时,裴俦急声道:“老师,您是在生气吗?”

  张衡水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裴俦有些手足无措,他想了想,道:“此事是我没有思虑周全,我……”

  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无意识乱摆的手臂。

  裴俦噤了声。

  张衡水轻叹一声,抬手想摸摸他的头,奈何两人都着了官服,束着冠,只得将他被风吹开的大氅系紧了些。

  “老师没有生你的气,老师是气自己。你幼年失怙,母亲也随之而去,自己把自己带大,自然是渴望亲情,好不容易认回了个表叔,谁知……”说到此处张衡水已经有些哽咽,“是老师没有照顾好你,想来你这些年被拘在京中,心中也不快活,如今你有了主意,有想去的地方,有想做的事,老师真的,真的很高兴。”

  裴俦也红了眼。

  “我,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怕哪天后悔了,用手段把你留在身边,趁早就给你把事办了,免除后顾之忧,你,你别怪老师赶你走……”

  “学生怎么敢怪您!老师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这些年也多亏您的照拂,我才得以在邯京有一席之地,怎敢还再要求其他。”

  张衡水拍拍他的手,神情动容,“好,好……”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远处一人飞奔而来,是曹子展。

  六部临时集议,将张衡水召了去。裴俦一个即将外调的五品郎中,不去也不妨事。

  他在原地待了会,等面上的哀色褪去,从袖中翻出方才赵岭交给他的联名书。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想着终于要离开邯京这个鬼地方,裴俦忍不住笑了起来,脑海中满是未来躺平的幸福生活情境。

  要是有人见着他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模样,该说这人疯魔了。

  裴俦此人,其实是个十分容易满足的性子,他本身于钱权上没有多大的欲|念,除了爱饮茶,甚至吃食上都少有讲究。

  前世若不是对中兴大渊的执念太重,也不会一路过关斩将,坐到了首辅的位置。

  重来一世,他终于能为自己而活了。

  裴俦收起卷轴,在这寒凉的冬日里,春风满面地走着。

  礼部进门处种了两颗柏树,四季常青,是寇衍刚任礼部尚书那一年,裴俦亲手栽下的,在这冬日里依旧青翠,裴俦抬头望了望,眼前蓦然显出那日培土浇水的情形,不禁笑弯了眼。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裴俦一低头,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跨了进来。

  裴俦想起袖子里的联名书,心中欢喜,想要同老友分享这大喜事,一步并作两步地冲那人跑过去。

  “仲文!告诉你件大好事!我……”

  死一般的沉寂。

  裴俦扬起的笑容戛然而止。

  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裴俦想,那一定是我的脑子。

  趁着寇衍似被雷劈了般僵在那里,裴俦以手捂面说了声告辞,飞速遁走了。

  裴俦这日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那日身死的画面,连骨肉拉扯的痛觉都清晰可闻,一会儿是裴小山被踢进了国子监后山废弃的猎物坑里,惊惶不已却无可奈何。

  有时是在内阁只身舌战群儒的日常,有时是在漆黑的夜里捧读《策论》。

  下一刻眼前却浮现出一个少年模糊的身影,看不清楚面容。裴俦似乎正发着高烧,浑身热得难受,少年的手在他额头、脸颊上一一抚过,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他不由自主地抓住那手,脸贴了上去,便暂时得到些慰藉。

  少年想将手抽走,不想裴俦生着病,劲儿却不小,竟然没抽动,反而将人拉得更贴近了些。

  少年的下巴正对着他鼻尖,两人之间的距离可有可无。

  这人僵成了一块木头,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他轻声唤道:“裴景略。”

  裴俦烧糊涂了,稀里糊涂地想,嗯,既然知道他表字,应当是个熟人,不是什么坏人。

  “裴景略,”少年轻轻地笑了,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头往下低了低,往那无意识张开的双唇印了上去。

  裴俦惊醒,一骨碌坐了起来。

  太可怕了,回忆往昔和翻看裴小山的记忆也就罢了,怎么还做起了春梦!对方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

  裴俦暗骂自己下流无耻,赶紧喝了口冷茶定定神。

  他也不敢再睡下了,怕一闭上眼,那少年郎指不定会把他怎么着。

  于是,寒冷的冬夜里,裴郎中裹着被子看了一晚上《春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