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的医馆距离穗河旁的闹市区不过百十来尺, 但闹中取静,是麟州及其周边州县当中最大的一间医馆,足有三层楼之高,碧瓦朱甍, 从外看来倒像是个戏楼宫苑了。

  “贺公子, 都到这儿了, 放我下来吧。”闻清澄这一路觉得别扭,整个人僵硬着,没一刻钟的路倒像是过了许久一样。

  “哎呀是公子回来了!您这是?” 见贺昶回来, 两个站在门口等他的小厮丫头们隔了就都迎了出来, 想要将他背上的闻清澄扶下来,不料贺昶执意要自己背进去, 一路小跑穿过雕花挑高的门厅, 直奔主厅而去,连声呼道:“快去请朱郎中!”

  下人们连忙照办,有几个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闻清澄: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公子,长得甚是俊俏,明眸皓齿不说,竟长得比小姑娘的皮肤还要白皙,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唇上那颗红痣, 此时他唇色发白,更衬得那颗小痣鲜亮得扣人心弦, 实在令人过目不忘。

  直到了朱郎中面前,贺昶才将闻清澄极为小心地从背上放下, 一边放还一边询问着他感觉如何, 活像是闻清澄是个要悉心呵护的瓷娃娃。

  “无碍……”闻清澄强撑着回道, 但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崴得这么厉害, 方才天黑没看清,这会才发现整个脚踝都已经肿得变了形,呈现出一个非常怪异的形状,根本没法落地了。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那朱郎中年过半百,见状也皱起了眉头,细细瞧了一番,便去开了冷敷的药贴以及汤药,嘱咐他近些日子一定要静养,最好三日内都不要下床。

  待闻清澄的脚刚被敷上药,他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对一直陪在旁边的贺昶道:“多谢贺公子,今晚麻烦了,不便叨扰,瞧病的银子我明日会找人送来。”说着便扶着墙趔趄着要走。

  “闻公子这怎么行,你伤得如此重,定是要歇歇的,我家医馆后面刚好有几间空房,不如……”

  “不用麻烦公子了。”闻清澄抬眼淡笑了下,“有人在等我,我是必须要回去的。”

  这时朱郎中闻言也来劝他今晚在医馆休息,现在时辰已晚,麟州城内已经响起了打更的声音,而且脚伤这么重,实在不适合现在赶路。

  几个人说了半天,可闻清澄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只又对着贺昶重复了一遍:“请公子送我回去吧。”

  贺昶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无奈道:“看来那个人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句话却让闻清澄神情迷茫了一瞬,没再说话,只是低头轻咬了下唇。

  他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眼见现在梁珏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对他已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如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因为自己的脚伤,而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那既然公子执意如此,那在下就送公子一道吧。”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闻清澄很困了,迷迷糊糊地靠着车壁小憩,路边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不断滑过,映着斑驳的树影,将他的面庞衬出了几分说不出的神秘和昳丽。

  可不知是因为脚伤还是什么,闻清澄一路都显得心事重重。

  这么美的人,究竟为何要受这般苦呢……贺昶暗忖。

  贺家是麟州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除了医馆名下还有许多其他产业,当之无愧的富甲一方。贺昶从小见过无数美人,好看的男孩子也不少见,却从来没见过像眼前这位一样的公子,美得让他在船上那一眼就似失了魂儿般,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马车很快就到了客栈,贺昶先下马,却见客栈门窗紧闭着,根本不像是闻清澄说的有人在等他的样子。

  闻清澄被贺昶扶下了车,他的伤脚包裹着无法落地,只能将大半重量都靠在贺昶身上,用另一只脚勉强蹭着朝前走,稍微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努力,没走到门口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听见了动静的老穆打开了门,却见闻清澄的样子,赶紧迎了出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阿泽立即也赶了出来,和老穆两人一起搀扶着闻清澄。

  “今晚真是有劳贺公子,感激不尽。”闻清澄有些虚弱但还是尽量躬身,礼貌地对贺昶表示了谢意。

  “怎么才回来!”梁珏的声音突然在几人身后响起,他的眼神马上就看到了闻清澄的脚,立马走了过来从老穆和阿泽手里硬是将闻清澄扯到了自己怀里,皱着眉头去查看他的伤脚,但口气依旧非常不太好,带着明显情绪道,“为什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梁珏的态度和与闻清澄分别时的完全不同,一见他闻清澄就猜到了,一定是方才梁琛告诉了梁珏什么。

  阿泽和老穆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他们在公子回来之前听见殿下和八殿下争执许久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惹得殿下如此不悦。

  在闻清澄回来之前,阿泽看着梁珏一直等在客栈的门厅里,此时已近一更,他却已喝完了整整三壶浓茶,手边放着空着的茶盏,阿泽他们劝了他好几次去睡但怎么也劝不动,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就闷声坐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闻清澄。

  “请恕罪……”闻清澄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更细,脸色清灰,好像田野里一朵即将要枯萎的小花,他身体不适,连带着精神也是不济,勉强撑着一口气解释,“回来的路上意外伤到了脚,有幸意外遇见贺公子,带我去医馆,又送我回来。”

  这下梁珏才终于把目光移到后面那个送闻清澄回来的人身上,他直起身,非常不友好地上下打量了那个人一番,口气不带任何感谢别人的意思,硬得跟块木头一样:“我家清澄就是这样,平日总有些毛躁鲁莽,今晚给公子添麻烦了。”说罢转向阿泽,“等下问清这位公子需要多少药钱,付十倍以做谢礼。”

  贺昶从一进客栈门就觉得火气上涌,只是从小爹娘的教导对他影响太深,知书达理惯了,才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口出恶言——这个人抛下美人一个人走了也就罢了,眼下见美人伤成这样,竟然不问他一句伤势如何,开口闭口居然都是诘问。

  可美人为了他,方才那么痛苦也要坚持回来!

  贺昶越想越替美人不平,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近一步,对着梁珏仿佛对峙般:“你难道就不问问他是如何伤成这样,眼下伤势如何了吗!”

  方才说完梁珏已经将闻清澄打横抱起,正欲要走,一听贺昶的话微微转了下身,脸上却满是不屑一顾。他比贺昶高,几乎是在用眼角看着贺昶,像是觉得有点眼下这一幕很是滑稽:“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送客!”

  话音未落,几个穿便服的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就将贺昶往出推。

  贺昶哪里扛得住几个御前侍卫的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闻清澄被那个人抱了进去,终于,客栈的大门在他面前被重重关上,里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伤哪了?”梁珏已经将人抱紧了卧房,蹲下身,不由分说捧起了闻清澄受伤的脚,他动作很轻,几乎说得上是柔和,看着闻清澄的样子也不似方才蛮横。

  “孤才走了多久,怎么伤成这样的?”梁珏单膝跪在闻清澄面前,仔细瞧着。

  闻清澄的脚很小,线条圆滑,显得秀气又盈润,加上如丝绸般的皮肤,看起来完全像个姑娘家的玉足,除了足尖的那隐约的一点红,整只脚就仿佛莲藕般雪白,让人不忍触碰。

  “别动。”梁珏的手指顺着纱布包裹的地方一寸寸试探上去,他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器物,极是小心,生怕自己弄痛他的小伴读,“还好,肿的厉害,但没伤到骨头。”许久之后,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仍捧着闻清澄的脚不撒手。

  闻清澄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发现自己现在有的时候在梁珏面前几乎快要放弃伪装了,带着别人的躯壳活着很累,也很难。

  就像现在,他很痛,也很困,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快要分不清心里的真实感受了。

  他想叫出声,他想告诉那个人别碰自己,可为什么当被冰凉的手指覆盖上去的时候,他感到的却是一阵强过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呢?

  而且,他每一个想要将脚抽回来的动作,都只会让梁珏抓得更紧。

  他好像铁了心,不会撒手。

  梁珏蹲在那里,脊背微弯着,修长的手指紧握住那只脚,将它轻放在自己膝上,指尖轻抚过包着纱布缠绕的脚背,像在抚摸,又似在探查,要把那里属于陌生人的气息都驱逐出去。

  “这样疼吗?”他问。

  “嗯……有点。”其实他的动作很轻,闻清澄并感觉不到多少痛,但他累到不想讲话,只想快点去睡觉,就闭上眼坐在那里,任由对方把弄着自己的脚,熟悉的冰凉触感,莫名让他感到有些燥热。

  梁珏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脚,因为力道正好,很大程度缓解了疼痛,没一会闻清澄便有些神志迷离起来。

  “睡吧……”梁珏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到了闻清澄的脚踝处,“这样还疼吗?”

  闻清澄听见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几乎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正当此时,梁珏突然手下用力,只听骨节发出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让人听起来心惊肉跳。

  那一瞬闻清澄疼得差点跳起来,那种痛比他长这么大承受过的任何痛苦都要强烈,疼得他冷汗刷拉就下来了,眼泪夺眶而出,拼命要将那只脚从梁珏手中挣扎出来。

  “来我扶你,你站起来试试。”梁珏站起来,揽着闻清澄,手下用力,就将不断挣扎着的闻清澄扶了起来。

  “放开我!”闻清澄满心恼怒,但说来奇怪,方才疼得他几乎魂魄出窍的脚这会的痛楚居然没有那么强烈了。

  “你可以的,别怕。”梁珏的声音很稳很沉,扶着闻清澄的手很稳。

  不像贺昶扶着闻清澄的时候还有所顾忌,梁珏是将自己当成了闻清澄的支撑,让他将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闻清澄还想挣脱他,但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只伤脚可以挨地了。

  “如何,是不是比那个贺公子厉害?”梁珏有些得意,露出了这一晚上第一个笑,像在邀功。

  “嗯……”闻清澄其实不想承认,但很奇怪,他现在的确不太疼了,但还对梁珏刚才不告诉自己就突然动手耿耿于怀,没好气道,“我竟不知殿下会治脚了。”

  梁珏没注意他的语气,眼睛还盯在他的脚上,缓缓道:“这是小时母妃教我的,那时我淘气,经常会伤到手脚,她因为不想惊动父皇,就自己帮我医治,她小时在族中学过些医术,就经常一般替我熬药,一边说在宫里,凡事都只有靠自己,不能依赖任何人,才能活下去。”他神色平静,牢牢拉着闻清澄走了几步,确定无事了才走回榻边。

  “所以……你从那会就养成了不相信任何人的习惯?”闻清澄问。

  梁珏听后怔了下,然后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闻清澄的发顶:“但我相信我的小伴读啊。”

  那一夜闻清澄是在梁珏怀里睡着的,大概是过于疲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困意就将他吞没了。

  可这一夜不知为何,他一直睡不踏实,做了各种梦,梦见自己如落水狗一般流落街头,梦见梁珏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被骗后下令要将他拖出宫门,碎尸万段。

  ——闻清澄从来不知道,原来潜意识里他其实是有恐惧的,如今的这幅伪装就像一个诅咒一样禁锢着他,他不断地扮演着一个深情而乖顺的伴读,然而他越这样,身上的枷锁就越紧,他只知道怎样套上它,却完全无法将它打开。

  迷蒙中,闻清澄发觉有人替他整理额发,冰凉的触碰让他忍不住想躲。

  那是谁?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但闻清澄不想猜,似乎那个答案也和所有的伪装一样令他生畏。

  临近破晓的时候,闻清澄醒了,发现自己竟一夜都枕着梁珏的胳膊,一睁眼就看见身后有两只带着青黑眼眶的黑色眼眸盯着自己。

  “不是病了吗?不再睡会儿。”梁珏声音带着沙哑,低沉的声音像被打磨过,仿佛含着沙粒一般。

  “我好像梦到你了。”闻清澄闷声说。

  “梦到什么了?”梁珏微睁着眼,但墨黑的双瞳像是要把眼前人看尽。

  “梦见殿下把我赶出去了。”闻清澄的声音像从鼻子发出来的,好像又快要哭了。

  梁珏噗嗤一声,觉得好笑,凑过去瞧他,发现他鼻尖红红的,“小东西就知道哭,那天在河堤,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讲解治理方案的时候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平时孤都要被平时你哭哭啼啼的样子给骗了。”

  闻清澄不抬头,小声咕哝着:“那是殿下好骗。”

  “呵!现在连你自己也这么说了是吧?”梁珏促狭地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看他。

  “‘也‘是什么意思?”闻清澄抬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梁珏。

  其实昨天梁珏看到梁琛给他的那页纸时心情非常复杂。他一直相信闻清澄,也从不怀疑他的真心:闻清澄忠诚又顺服,喜欢他,甚至崇拜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偷了他的东西,然后出卖给邝太师和梁缚,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呢?

  可那张纸上,分明就是梁珏之前对麟州所有部署,就是那张纸上的内容,让他当时差点失去对麟州的掌控。

  ——而那上面娟秀又不缺笔锋的字迹,潇洒中透着一丝谨慎,收放自如,正是闻清澄的笔迹无疑。

  “殿下?”闻清澄轻唤了一声,有些怯生生的。

  梁珏中断了自己的猜想,都到了这步田地,他认为,不如干脆赌一把。

  他将那页纸拿出来,丢到了闻清澄面前。

  那一刻,不用两人之间任何对话,闻清澄感到头顶那巨大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让他惴惴不安了一夜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原来梁琛昨晚那么着急叫梁珏走是因为这个,怪不得会那么着急。

  甚至无人再去纠结这页纸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算计。闻清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该知道的,在撒第一个谎的时候,就注定了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对于梁珏而言,此时这段异样的沉默便已经就是回答。

  梁珏想起几年前,曾和梁琛二人同被派去过边陲战场,在那里他曾亲手杀死过一个年轻的俘虏。

  那是他第一回 杀人,当时从刀柄传到他指尖的触感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可就连那时的纠结和痛苦都无法与现在的十分之一相提并论。

  那么轻飘飘的一张纸,对于梁珏来说就是处心积虑的陷害,背叛和欺骗。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回答他的是闻清澄一声很长的叹息,然后当他开口的时候——不是安慰,也不是辩解,而是仿佛提笔用朱批又在死刑簿上狠狠画了一笔。

  他说:“没想到我还有再见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