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沂被梁琛派人送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虽然临走的时候他仍不死心,拉着梁琛一遍遍问太子有没有留什么话给他。

  看着那张殷切期盼的脸,梁琛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太子非但连提都没提他一句,而且现在一门心思都在他那个小伴读身上, 根本就不会再瞧他一眼。

  “小沂你安心回去养病, 剩下的事就先别惦记了。”

  这话梁琛已经尽量说得含蓄, 但谭沂一听就红了眼眶——他亲眼目睹闻清澄和梁珏两人在一起,简直能说得上一句如胶似漆,知道现在只凭自己, 眼下根本没有办法再对付闻清澄, 只能先回京城见到梁奚再说。

  谁知他的马车刚到六公主府门口,就见梁奚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小沂你总算回来了, 你爹那边不知道怎么知道你去麟州找太子的事了, 说让我见到你就让你赶紧回家!”

  这一路上谭沂想了很多,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和太子之间的隔阂说到底其实就是那个闻清澄。当初如果不是自己父亲非逼着他和太子分开,现在怎么可能还有那个伴读什么事!

  所以现在只要想办法把那个伴读从太子身边赶走,太子一定就会对他旧情复燃。

  可他自己之前的那么绞尽脑汁找出的铁证,居然轻易就被那个伴读破解了,看来那个闻清澄真的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应付的对手, 也难怪能将那么精明的太子骗得团团转。

  “你打算怎么办?你爹那边看起来急得要命, 我是糊弄不过去了!”梁奚见谭沂没什么反应就急着问他。

  谭沂沉着脸,知道这一次是逃不过去了, 他这段时间为了追回太子的心,一直跟他爹躲躲藏藏, 在京城的时候就经常躲在梁奚这里, 而眼下看来是瞒不过去, 不得不回岱州一趟了。

  十天后, 阔别岱州谭府已久的谭沂终于踏进了家门,只听一句高声的“少爷回来了”,好几个家仆突然从府中鱼贯而出,然后一拥而上,竟将一件大红的喜服直接套在了谭沂身上。

  “这、你们这是干什么!”谭沂急了,就去撕扯衣裳。

  “小沂啊你总算回来了,快、快去正堂给你爹请安!” 一听谭沂回来了,谭夫人赶忙从房中走了出来,大概一月多的时间未见,谭母原本乌黑的头发都已灰白了大半,神情也极是苍老,见到谭沂就拉着他的手,直往谭朔辛所在的正堂拽。

  谭沂皱着眉头有些无奈:“娘,我都多大了,您别这样。”

  “你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啊!”谭夫人哭着打他,她没有谭沂高,个头只到谭沂肩膀,哭起来更显得憔悴,“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跑出去,我和你爹替你操了多少心,你能不能替我们考虑一下!”

  原来谭朔辛早已和孙家定下婚约,不想儿子谭沂却临时出逃,后来回了京城后也是处处躲着谭朔辛,拒绝回岱州和孙家小姐完婚,使得这门亲事不得不一再延迟,令谭朔辛颜面尽失。

  要是再找不到谭沂,孙家就要上门来要人了,这孙家的姑娘一旦回去,谭孙两家这门子亲事就要黄了,谭家以后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亲家,在朝中铁定是抬不起头来了。

  谭朔辛要了一辈子面子,可不能在儿女婚事上让别人戳了脊梁,愣是想出了个阴招,对外谎称谭沂已经找到,就被软禁在府中,决定到时干脆让孙家姑娘和谭沂的衣冠拜堂成亲。反正只要进了洞房,到时候孙家也不好真的上门退婚,否则可损的是女子家的声誉,谁家的姑娘出了这种事情也不好上外头声张去,这锅生米也就煮成熟饭了。

  结果半月前谭朔辛却意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说是谭沂出现在了麟州。

  当时谭朔辛一听就急了,谭沂去麟州能干什么一目了然,心急火燎地跑去找了梁奚,让谭沂一回京城就赶紧回家。

  “我和你娘就是替你考虑,所以才会让你这么任性,随随便便跑出去这么久都不着家!”谭朔辛听见母子俩的声音从堂中走了出来。

  同样是盼子心焦,谭朔辛却依旧满面红光,底气十足,只是看到谭沂的瞬间十分恼火,满心都是对这个儿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麻烦的恼火。

  “小沂,还愣着干嘛,快给你爹赔不是啊!”谭母推了谭沂一把。

  谭沂看着面前这两位口口声声说替他着想,却从来都没有对他付出过真情,只是想着利用他这个儿子满足自己利益的所谓父母,觉得真是讽刺急了。

  环顾四壁,谭家处处都拉着大红的绸缎,窗棂上面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如果从外人看来,必是觉得这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迎接一对新人过门。

  但事实上整个谭家除了这些布置以外,全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就连谭沂这个穿着一身喜服的准新郎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喜气。

  他才知道,今天这一出其实是鸿门宴,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谭沂跪拜下去,俯首道,“孩儿过去不孝,给家中添了不少麻烦,今日回家就是希望弥补过去之失,听从父母之命。”

  谭母一听这话当场喜极而泣:“小沂你是说真的吗?你当真同意这门亲事了?”

  谭沂起身,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幽幽道:“但我有一个条件,我可以同孙家姑娘成亲,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帮我把那个叫闻清澄的伴读从太子身边赶走。”

  “事成之时,拜堂之日!”

  同一时间,几千里之外,闻清澄和梁珏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麟州,当地太守以最高礼仪迎接了他们。太守起初并不知闻清澄身份,但见他寸步不离太子,看起来又温文尔雅,想必是个太子身边的亲信,便对他也毕恭毕敬。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闻,闻清澄。”他下车的时候没踩稳差点崴脚,还好梁珏先他一步将他扶住了,此时刚刚站定,看了严旁边点头哈腰的太守,施施然道。

  “闻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这会梁珏已经去找负责河道管理的官员了解情况去了,太守就逮着闻清澄使劲套近乎,“从前也没见过公子您,下官斗胆一问,不知您在朝中所任何职啊?”

  “我只是太子身边的下人。”闻清澄淡淡道,“拿笔研磨,端茶倒水什么都做的那种粗使奴婢。”

  这话听得太守着实一愣,心想也不知道是自己老糊涂了还是怎么了,这上数好几百年,也不见哪个太子要扶着奴婢下车的啊,随即便得出结论,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八成是太子身边的脔宠。

  于是他堆起笑脸,上前偷偷摸摸地不知从哪掏出袋银子来就要往闻清澄手里塞:“再怎么也是太子身边人,公子舟车劳顿,这个还请您收下,日后在太子跟前如果方便,替下官美言几句,也好……”

  “大人这是做什么?”闻清澄忽地就装起傻来,碰到那袋银子的时候发现份量居然还不轻,又道,“太守见笑,我一个读书人,拿不动这么沉的东西。”

  太守以为是他自己没说清楚,便压低声音解释道:“小的以后少不了需要麻烦您的地方,这个还请您收着,之后行个方便。”

  之前得知梁珏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亲自来麟州瞧瞧,闻清澄还不明所以,这才刚刚和太守说了两句就明白了,这地方的水患长期得不到根治恐怕不光都是天灾,更在人祸呢。

  不过对于闻清澄而言,这些事情都与他无甚干系,他只想能早点完了这边的事情,回醉清歌当他的闻掌柜去。

  “这可使不得。”闻清澄轻轻一推,面上含笑对着那满脸横肉的太守道,“太子要知道了,可是要埋怨的。”

  太守没想到把银子送到人家面前了还能碰一鼻子灰。

  “乖乖,这位到底是什么人啊,这口气和做派,就是太子妃来了也不过如此吧……”他看着闻清澄瘦弱却显出几分婀娜的背影自言自语。

  旁边老穆刚刚拴好了马过来,也不知道跟谁说话:“原来有些人也不完全傻啊。”

  太守:?

  那边梁珏已经走到了经常会发生洪水的河堤旁边。

  麟州的地势特点比较特殊,低缓而平摊,所以一到雨天麟河里的水就会上涨,继而连带着两岸泥沙冲回河道,长此以往就导致了河道的淤积。

  于是河水上涨,漫过河岸,这样下次再有雨水,很容易就会导致更严重的洪水。

  反复几次,麟州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因为根本无法保持农田不受洪水损坏,就连农舍也经常会被洪水摧毁。

  “今年已经发了几次洪水了?”梁珏看着河岸上淤积的泥土问。

  麟州的河道总督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京城里来的人,这次一见就见到了太子,以前就听说这位爷素来以铁面无情著称,这会被问了几句愣是发现太子脸上都不带任何表情的,仿佛是个天生就不会笑的木头人。

  “三……哦不,大概是四次。”总督说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油汗。

  “到底几次?”梁珏已经被这个总督似是而非的说话风格弄烦了,面色更不好看,瞪过去的时候利剑般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一眼。

  “上周那次,我、我不知道算不算,就当时三次吧。”总督说着想要赶紧换个话题,“之前邝……他、他命我们清理河道,我们已经派了好几批人手了,但每次都是清理到一半,就又遇上大雨,就不得不中断,但河岸上的淤泥还没来得及运走,所以……所以导致河堤的淤积就……越来越严重。”

  闻清澄没去听他们的对话去看河堤的情况,他反而抬头去看了看两边的堤岸——

  这条贯穿整个麟河所过之处因为都是平原或者盆地,这样河水很容易形成倒灌和回渗,而麟州临海,麟河很有可能含有大量盐分,在这样的水质浸泡下,土壤很容易盐碱化。

  故而根据闻清澄从前的经验,治理麟河的关键其实并不是修建堤坝,更不是清理河道,或者说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事情,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这里的水土流失。

  “这里怎么不种庄稼?”闻清澄似是随口问了句。

  随行的人里原本过来时只是发觉这里荒芜了些,被闻清澄这么一问才注意道,放眼望去,这里虽说是平地,加上雨水充足,按理说应该土壤肥沃,但麟河两岸竟是大片的荒芜。

  “我们也想过办法。”太守赶紧凑过来解释,“找了好多周围的农民想办法在里播种施肥,但不知道为什么收成一直都不好。”他说着又讪笑了下,“不瞒各位,老百姓自从发现这里种什么死什么,就都把麟河改叫苦水河了,他们都说,这水苦,连庄稼不爱喝。”

  如果这种事情放在现代,恐怕普通农民也能知道这是土壤出了问题,但在大酲,人们普遍缺乏对土地与河水之间关系的认知,认识不到这里的水患根源其实在于土壤也算情有可原。

  闻清澄思忖了一下,又道:“依我见,这里的土壤需要改善。”

  “土还能改?”太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谁要和土地较劲的。

  梁珏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去问闻清澄:“你有什么想法?”

  “这条河处于平原地区,周围农田众多,按常理来说确是土膏微润,沃野千里之地。但这条河流所过之处别说是庄稼,竟连草木也几乎无法不长。”他蹲下身,指指河边泥沙随着水流形成的一个小坡说,“你们看这里,此地植物无法生长的直接问题就是水土流失,泥沙通过堤岸流进河道,垫高河床,形成洪水。故而想要解决这里的水患,必须先改土。土不沃则树不茂,有根系固土,才能加固整个河岸。”

  闻清澄见无人打断就站起来接着道:“至于治洪,无非两种办法,修堤抑或清淤。但依我看,这两种办法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继续说。”梁珏带着赞许鼓励道。

  “对于此地,治水必先治土,将排水与加肥两项措施双管齐下,阻止泥沙倾泻入河道,才能达到治水的目的,否则其他都是泛泛空谈。”

  一番话说下来众人皆没了声响,半晌只有梁珏拍起了巴掌,清脆的掌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和笑意:“孤没想到你会对此事有如此见地,怎么早不说出来呢?”

  “殿下之前也没问过我的意思。”闻清澄撇撇嘴,方才还有些严肃的一张小脸瞬间就变得委屈起来了。

  “那要不要孤晚上跟你赔罪?”梁珏觉得他的样子挺好笑,不由打趣道,然后走过去,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他身上,带着责备地小声说,“怎么又穿这么少出来?”

  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河堤,太子和他身边那位公子就突然变得暧昧起来。不是传闻都说太子油盐不进,半点不沾荤腥的吗?

  这……难道消息有假??还是情况有变??

  就连随行的那些人里,除了阿泽和老穆,其他人都没见过太子对谁这个样子,那张冷峻的脸上此时闪动着从未见过的柔情,连指尖都仿佛带着对亲密之人的爱意,披衣裳的动作就像对着的不是个奴仆,而是位太子殿下视作珍宝的心上人。

  见过大场面的阿泽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事情,并在太子抬手的时候将一袋牛轧糖递了过去——那是麟州当地特产,今天太子特意派他去买的,本以为是太子自己心血来潮想要吃糖,没想到……

  “说了这么多,要不要来一颗?”众人面前向来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竟拿着一袋牛轧糖,用一种哄小朋友的语气递到闻清澄面前说,“我尝过,可甜了。”

  这时再也看不下去的梁琛终于干咳了一声,愣是打破了眼前这番和谐和旖旎:“方才那个方案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