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子一行前往麟州之前, 关于殷家一案,皇上那边终于发了话,首先是免了梁珏的罪,理由是眚灾肆赦, 但没有立即允准梁珏对于免除闻清澄奴籍的请求, 直说一切都等从麟州回来再说。

  领了命, 梁珏自知有这个结果已算皇上格外开恩,偶尔听说一众大皇子党得知此事后气得跳脚,心中不由暗自冷笑, 觉得这次多亏了小伴读, 自己在朝中打赢了一场漂亮仗。

  回了东宫不禁看着闻清澄心生欢喜,其间谭沂求见数次梁珏愣是没让他踏进东宫一步。

  “殿下这是为何?”闻清澄明知故问, 勾着手对扯梁珏衣领。

  “无关人等, 为何要见?”梁珏不以为意道,又去揉捏闻清澄唇瓣,“更何况孤这不是有你吗?”

  闻清澄勾了勾唇角,轻笑了一声:“那若是我哪天不见了呢?”

  “怎么会不见?”梁珏只当他无事说笑,“而且,你怎么舍得离开东宫, 离开孤?”

  闻清澄不再说话, 回手塞了一个葡萄进梁珏口中,然后见金鸡过来, 借机去跟它玩了,把梁珏晾在了一边。

  竟感到有些吃瘪的梁珏只好无奈的笑笑, 摇了摇头, 任由小伴读自己玩去了。

  麟州虽距离京城不算远, 大概只需不到半月的车程。可时值秋日, 一行人马刚上路没两天,便迎来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这一路多是山路,马车在泥泞的道上并不好走,再精悍的马匹也走得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将车上的人晃得七扭八歪。

  在第三次发生车队里有马匹因为路滑而差点引起翻车之后,梁珏终于下令就近找地方住下,等天气好些了再赶路。

  梁珏不让人扶,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接过旁边小厮递过来的伞,看了看周围。

  这里是个不大的镇子,据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来说,镇上有家客栈还算干净,一行人可以去那里落脚。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随行的一众人等便去安排了。

  “好大的雨。”

  梁珏回过头,看见闻清澄不知为何没从车上下来,坐在车边,双手环抱住膝盖,仰头看着天上不断掉落的雨滴似乎是在发呆。

  他面容精致又小巧,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整个人会自然散发出一种令人怜惜的气质,尤其这会,乌黑的睫毛上都挂着雨珠,他时不时地擦擦眼睛,像是美人拭泪,我见犹怜。

  不像梁珏一下车就有人过来递伞,闻清澄现在虽今非昔比,身份已比从前金贵许多,但仍无法得到主子的待遇,这会半个人都淋在了雨里,不一会儿功夫衣裳就都湿了,缩在那里抱成一团。

  从梁珏的角度看去,莫名就想起了小时候潼贵妃身边养着的一只小猫,雪白的皮毛,性格十分温顺,它讨厌洗澡,明明不喜欢水,更不喜欢被揉来揉去,却弱小无助,可怜巴巴地没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等着一切的结束。

  “阿嚏——”闻清澄突然打了个喷嚏,下意识抬起手背去擦脸上的水。

  这个动作就更像小猫了。梁珏看着他,甚至觉得接下来闻清澄就该伸出舌头来舔舔爪子。

  “殿下为何这么看我?”闻清澄一说话,竟哈出口热气来,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很快就融在了雨滴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会天气已经不算暖了,闻清澄身上还穿着单衣。

  ——明知要出来还穿这么少,这会打喷嚏怪谁!

  “给,穿上。”梁珏解下身上那件鹿皮大氅扔了过去,“路上着了凉可没人等你。”

  他不大会关心人,因为从小到大得到的关心屈指可数,尤其潼贵妃薨逝后,梁珏更是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或者换句话说,他很长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尽管一直有人服侍,但他习惯了自己待着,把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即使都已及冠,不像其他皇子身边早已有几房妻妾,梁珏始终就还是一个人。

  ——这么多年,他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这次出来,他从来都只有一个人的马车上居然多了一个人。

  闻清澄乖巧,不多事,更不多话,就只在旁边安静地坐着,甚至有时反而是梁珏先开口说了什么,他才会回一两句,从不逾矩。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梁珏一路上都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有点喜欢此番相处,令他莫名心安。

  随着马车一路滚滚向前,梁珏竟有种希望时间就此延续下去的冲动——一驾马车,两个人,走一段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

  “殿下这样不冷吗?”闻清澄接过大氅,却没立即披上,看着手里的衣裳,又看看脱下大氅只穿着件单衣的梁珏,似是在犹豫该不该穿。

  这次梁珏直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夺过大氅,胡乱将闻清澄包在了里面,然后三两下把领口的带子系上了。

  衣裳很大,裹得闻清澄只能把脑袋露在外面,跟小猫洗过澡后包在绒毯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闻清澄却瘪了下嘴,看着梁珏,眼圈不知道为什么就红了,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从大氅里探出条胳膊。

  梁珏以为他要去解大氅,大手一挥,按在他肩上,命令道:“不准脱!”

  闻清澄委屈巴巴地低头,也不吭声,然后折腾了半天,才从方才梁珏系上的大氅带子里拽出了自己的一撮头发……

  远远地,阿泽刚刚去客栈安排好住宿,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殿下正在马车边上环抱着公子,两人头凑得很近,也不知在讲什么。

  “殿下可真是好男人啊!”阿泽不禁感叹。

  “那也得看对谁。”老穆语焉不详地说着,他清点完行装就过来找阿泽,默不作声地将一条很厚的毛毯披在了他身上,“他从前可不这样。”

  “嗯?这是什么?”阿泽忽地觉得肩膀一沉,结果扭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老穆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把这块毯子披在我身上,这是我打算放在地上的!”

  一行热热闹闹地鱼贯进了客栈。安全起见,梁珏换了便装,但仍被众人围在中间,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啊——放开我!求、求求你们……”门外一声凄厉又沙哑的喊叫突兀地打破了周围平静。

  众人循声望去,三个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人,那人面上戴着帷帽,看不清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死活不让人拿走。

  “大爷们没酒钱了,借你东西一用,你乖乖给我们,哥几个保证绝对不动你!”说话间几个人直接硬抢,动作蛮横,最后竟将人拖倒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那人趴倒在大雨滂沱的泥地上,依旧不松手,也不知怀里的是个什么宝贝疙瘩。

  “求求你们,这样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帷帽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是认了死理儿,说话的时候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真的不能给你们,不能啊!”

  “少废话!”那几个人不依不饶,像是铁了心的要把东西抢过去。

  这里虽算不上繁华市集,但好歹也是个客栈门口,光天化日还能发生打劫这种事,简直无视大酲王法。听到动静,客栈里有不少正在打尖儿的客人都探出头来,想要一看究竟。

  莫名地,闻清澄就觉得帷帽下的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可这里只是个距离京城百里之遥的小镇,除了这队人马,怎么可能会碰到他认识的人呢?

  闻清澄只当是因为雨声太大,自己听不真切,也不去细想了。

  可他看了眼梁珏,竟发现他紧蹙着眉,看着不远处的几个人时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难道这伙人果真有什么问题?

  “去你的吧!”几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其中一人直接给了那人一脚,终于把东西抢了过去,然后很是得意地边走边欣赏着战利品。

  隔着老远,闻清澄看见那似乎是个金灿灿的物件,大概是什么金器,难怪会有人抢。

  雨天路滑,被踹到在地的人飞出去老远,浑身都是泥水,衣裳都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了,看上去非常狼狈。

  他慢慢直起身,先是扶了下帷帽,然后才撑着地面打算站起。

  这时梁珏使了个眼色,于是作为巡防营大统领,脚力快如闪电的梁琛便突然几步上前,拦在了那几个抢东西的劫匪面前。

  几个人反应过来就想跑,但脚力哪比得过梁琛,没两步就被追上不说,刚想过招,就直接被梁琛干净利落地脸膀子都卸了,疼得嗷嗷直叫。

  “跟我过去看看。”梁珏对闻清澄说,然后不顾几个侍卫试图上前阻拦,朝着被抢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可那泥地里的人见着来人,像是吓了一跳,奇怪地就要挣扎起身。

  梁珏挡住了他的去路,看着那个人人面无表情地说:“起来。”

  那人像是被吓坏了,听了这话骤然抬头,透着帷帽两人的视线对上。

  “闹够了没有?”梁珏问。

  ——闻清澄站在旁边,觉得梁珏说话的时候语气竟比秋雨还要冰冷,每个字都透出刺骨的寒意。

  能让梁珏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而且戴着帷帽,周围下着大雨还能被一眼认出的,闻清澄已经隐约猜出帷帽下面的那个人是谁了。

  “我、我没有!”那人急于狡辩,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那就等闹够了再进去。”随即梁珏不再多说,直接转身回了客栈。

  所有人都跟着他进了房间。梁琛也将方才抢东西的三个人压进来了。

  “跪下!”梁琛喝到。

  那几个“劫匪”一扫方才威风,齐齐跪地。

  “说吧,为什么跟过来?”梁珏开口,却不是对那几个“劫匪”说的,他接过梁琛递过来的“赃物”,一手把玩着,另一手用指尖转动着扳指。

  那是一个精美的龙头虎身小金像,虽然上面粘了不少泥水,但还是看出它光可鉴人,分量十足,虽不算稀有,但应该也值不少价钱。

  梁珏表情冷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那样金器,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把它给你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句话让闻清澄想起来了,这样东西原文里写过,那是梁珏送给谭沂十七岁生辰的贺礼!

  所以这帷帽下的人是……

  原本跪坐着的谭沂听了这话抽泣戛然而止,跪着的身子慢慢直起,拿下帷帽理了理头发说:

  “原来过了这么久,太子哥哥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我。”

  梁珏冷哼了一声,低头去抿了口茶道:“不是才见过面吗?”

  谭沂被噎得一哽。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也不知道麟州怎么走,只好跟着梁珏的车马队,一路跌跌撞撞地从京城愣是跟到了这里。原本是想到了麟州找个借口去见太子的,但天公不作美。

  见他们在这里休息,谭沂为了引起梁珏注意,干脆想出了这么一招苦肉计,还以为能引起梁珏怜惜,然后顺理成章地投怀送抱,却不想竟被梁珏一眼拆穿。

  那个小金像是梁珏送他的,他随时带在身上,方才便让那几个假扮劫匪的人借抢劫之名,对他拳打脚踢,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一些,方才还豁出去在泥里滚了几下。

  “太子哥哥,我、我突然有些头晕……”谭沂的病说来就来,说完脚下就站不稳,马上要倒,“大概是我老毛病又犯了……”

  似乎是下意识,梁珏反应很快地上前将人扶住了,但很快等对方站稳就撤开了手。

  “给他拿个凳子。”他吩咐侍卫。

  闻清澄懒得看谭沂在这里演戏,就让他跟梁珏慢慢纠缠把,便索性开口道:“我去看看厨房的饭做好没有。”

  “留下。”梁珏一听这话反而恢复了冷硬神情,没有给他任何余地,还直接伸手将他扯回了身边,又命令了一遍,“哪也不许去。”

  然后他面对着谭沂,又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跟来?”

  “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好高兴,看到你现在终于不是一个人了。”谭沂的语气酸溜溜地说,“你都会带着下人,让下人服侍你了。”

  他说着斜眼看了眼闻清澄——那句话意思是说别以为你受宠,奴婢就能成主子了,到头来还不是伺候人的命。

  然而梁珏态度已经变得不耐烦起来:“孤赶了一天路,累了,你说完话赶紧离开。”

  “太子哥哥就这么想赶我走吗?”谭沂委屈地嚷起来,他抬手指着闻清澄说,“是不是因为他你才这么不想见我!”

  “出去!”

  看见侍卫得令上前逐客,谭沂突然提高音量,不管不顾地对着梁珏喊了起来:“但太子哥哥你又知道这个人多少呢?我追了这么远,就想趁这一切都还没有无可挽回,千难万难都要赶来告诉你,这个人他对你不忠,他就是个骗子,他图谋不轨——”

  “我有证据,闻清澄他与大殿下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