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闻清澄就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东宫雪白的纱帐里,那是梁珏的床榻——衾被香洁,舒适宜人。

  他想要翻身却有些不能动弹——身上压着床冬被, 崭新的, 丝绸的被面光亮如新。

  “……太医, 怎么还没醒?”梁珏低沉的嗓音从外间传来,隐约中透着几分急切,“都已经三天了!”

  “回殿下的话, 闻公子身子太虚, 这一刀差点伤及心脉,好在公子洪福齐天, 福大命大, 这才逃过一劫,万幸,万幸啊!”

  “孤不想听这个,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醒!”

  “臣以为,这服药下去,怎么着也该醒了……殿下可以再耐心等等……”

  “等, 等!你们就知道让孤等, 孤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按照原计划,他应该已经带着闻清澄走在前往麟州的路上了, 结果却出了意外,如今整个行程因为闻清澄的受伤而全部延迟了。

  其实纵使闻清澄是特使, 少了他也可以上路, 但梁珏还是毫不犹豫, 私自暂缓了行程, 让去麟州的大小官员以及随从全部原地待命。

  梁珏没对任何人提及暂缓的缘由,却只是撂了句话说自己近几日只会留在了东宫,对外表示如无急事,概不见客。

  “算了算了,下去吧。”梁珏指望不上这帮太医,索性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

  等人都走了,金鸡却凑了过来,它这两天已经在闻清澄榻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十回了,每次都是将小爪子搭上去,舔舔闻清澄肩膀,见他没反应再溜到旁边守着。

  像是个守护着闻清澄的忠实侍卫。

  因为闻清澄一直没醒,梁珏见着过来伺候的人总是不顺眼,不是嫌人家手笨就是嫌不会干活。阿泽本来想去帮忙的,结果被老穆一把扯了回来:“你去什么,没看出来殿下根本就不想让别人伺候闻公子吗?”

  “啊?为什么?不让别人伺候那……谁伺候?”

  几番下来,那位堂堂的大酲皇太子,从小都没做过任何活计的梁珏竟撸起袖子,表示自己要亲自上阵。

  不但如此,梁珏竟还接过了喂养金鸡的任务,执拗地不让别人插手,说是别人干活他不放心。这会功夫他将两片鸡肉喂到金鸡嘴边,看他砸吧着嘴吃了起来,不禁轻啧了一声:

  “一天到晚吃这么多,还不赶紧帮我把人叫起来。”梁珏拍了下它毛茸茸的脑袋,“白喂你了。”

  汪——汪汪!

  金鸡被打扰了吃饭,不满地抬头冲梁珏低吼了两声。

  就是这几声将闻清澄从很沉的睡梦里唤醒了,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鸟,轻盈地畅游在天际,无论山巅还是海面,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回遨游,不用受任何人任何地方的禁锢,完全自由。

  可飞着飞着,他有些累了,就想落下来找口水喝。

  “……水,我想喝水。”他声音十分微弱。

  还是金鸡耳朵灵,倏地一个箭步就窜去了榻边,不管不顾直接跳了上去,但立马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抱了下去:“他身上有伤,你不能碰。”

  金鸡又委屈又生气,在地上蹦得有三尺高不住地发出汪汪的抗议。

  梁珏长这么大还没有伺候过人,他看着塌上的小伴读脸色煞白,连唇上的小红痣都似是没了颜色,竟感到一阵揪心,不禁凑近了又问:“你刚说……要什么?”

  “水……我要水……”

  这下梁珏犹豫了一瞬,看不知为何他这会并不想唤阿泽他们进来伺候,于是干脆自己拿起了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坐去榻边,手臂从闻清澄身下探了过去。

  那身子竟比以前还要瘦弱,梁珏很容易就将他环在了臂弯之中,让他半倚在自己胸口。

  “来,喝水。”

  闻清澄迷迷糊糊,低头去喝,却不料唇瓣刚一沾到杯口就不得不火速分开。

  ——那杯水是阿泽方才新烧的开水,梁珏根本没注意,竟直接将烫水端了过来。

  咳——咳咳——

  闻清澄被热水烫得开始剧烈呛咳,咳嗽牵扯到伤口,很快就在胸口又殷出了鲜红的一片。

  梁珏手忙脚乱,赶紧放了杯子,下意识竟想直接用掌心去捂住伤口。

  “……你的手,是感觉不到冷热吗?”闻清澄语气微弱,可开口竟是揶揄,他这会伤口疼得要命,根本没空跟梁珏演戏,看着梁珏没好气地道,“那么烫的水喝下去,不被烫死大半条命也要没了。殿下若是不想要我这个伴读了,直说便是,何必这么迂回。”

  梁珏愣了下,见他居然能开口说话了,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竟然真的红了一片,刚才居然完全没有发觉,又惊又喜地问闻清澄:“感觉如何?还疼吗??”

  “你不如亲自感受一下,让殷粟那个疯子捅你试试,看看疼不疼。”闻清澄不无嘲讽地说,接着又道,“所以我能喝点正常的水了吗?”

  “躺着躺着!”梁珏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回塌上,其实手伤却没使什么力气,然后又重新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慢慢地喂了下去。

  “我以为不会再回来了。”闻清澄喝了水,平躺回塌上,闭着眼睛半天才将呼吸喘匀,却不知在跟谁说话,继续道,“终于能够彻底自由了。”

  ——殷粟那一刀下了死手,根本没有给闻清澄留活路的意思,心下发狠,就是想要了他的命,只是他慌里慌张地扎偏了半寸,这才让闻清澄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还能侥幸死里逃生。

  闻清澄说话的时候眼睛没去看梁珏,他从穿书以来,曾经无数次想过离开这里,从梁珏的禁锢中逃出去,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是以那样的形式。

  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他内心感到的是前所未有强烈的恐惧,想到自己还有很多还未完成的事情:把醉清歌的生意做起来,赚一笔大钱,从东宫逃出去,以及报复梁珏,让他成倍地体会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因为心里有太多不甘,在那短短的瞬间就像泡沫一样迅速膨胀,让他从被刺到倒下的顷刻间,竟把从穿书以来这短暂的几个月时光统统走过一遍。

  最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梁珏那张冷峻无情的脸。

  真的难以置信,闻清澄想,自己快死的时候,最后想的竟是仇恨。

  ——不,不能就这么便宜了狗男人!闻清澄脑中灵光一闪,就觉虚空中,有人接住了不断下落的自己。

  那种感觉就好像飘零了很久的叶子落回了泥土里。

  闻清澄闭上了眼,失去了最后的神志。

  “好不容易醒了不能累着,赶紧继续歇着。”梁珏瞥了他一眼,俯身就要去吹灯烛,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太医让你好好休息。”

  “是谁救的我?”闻清澄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然后他的小鹿眼盯着梁珏,“是殿下吗?”

  梁珏正想去掖被角的动作倏然一顿,他本以为闻清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打算说——毕竟那个时候他看上去真的很糟,胸口都是血,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大声呼唤他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反应。

  原本他只是准了小伴读今日出宫,结果半途谭沂居然急急匆匆跑到东宫来,非来着他说闻清澄在戏楼那边跟个戏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起初梁珏并不相信,尤其经过上次秋日宴的事情之后,他甚至压根就不想看到谭沂,一见到他不禁就想起他诬告闻清澄的事情,不免心生烦闷,于是刚听谭沂说了两句就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结果谭沂一看这个架势,索性往地上一坐,整个人哭得梨花带雨,就是赖着不走,说是今日若梁珏不答应去瞧瞧闻清澄在外面干的好事,他就不出这东宫的大门了。

  ——那个撒泼打滚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心绞痛的影子?!

  “出去!”梁珏毫不动摇,斩钉截铁道,“孤的人自己管,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着孤指手画脚!”

  “太子哥哥,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谭沂跪着爬到梁珏脚边,“那个闻清澄分明就是心术不正,在您身边图谋不轨,现在又和宫外的女子纠缠到了一起,这若是传出去,被大殿下那边知道了,败坏的可是您的名声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最后梁珏怒极,直接拍案而起,干脆去和谭沂一起去戏台看个究竟,若是没这回事,就让谭沂彻底死了这条谋害闻清澄的心思。

  于是梁珏换了私服,同谭沂一起前往戏楼。

  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的马正赶到戏楼的时候,就看见殷粟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粘着鲜血的双手,而他的面前,胸口插着匕首的闻清澄在众目睽睽之中缓缓倒了下去。

  他那么轻,像一片叶子一样,翩跹而落,倒下的时候都没有声响。

  那一刻梁珏骤然黑了脸,甚至没等开口命令周围侍卫,就直接奔去了戏台,他迈开长腿跑得极快,比所有那些从士兵中精挑细选,接受过严苛训练和层层选拔的巡防营守卫的速度都要快。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月白蟒袍,身姿矫健宛如一道闪电,划过白日天穹。

  他的意外出现让殷粟顿时看傻了眼,都忘了逃走,腿一软就跌坐在了戏台上。

  梁珏没有理会任何,只是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已经人事不省的闻清澄抱了起来,分明从来都是纤尘不染的人,身上被蹭到了一大块血污也似浑不在意。

  那是他梁珏的人,他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但其他人,就是动他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那是对他身份以及权力的藐视与不顾,他绝不容忍!

  下一刻,周围所有人就看见梁珏一手抱着他的小伴读,另一手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然后未及任何人反应,径直插进了殷粟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