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我还是我◎
陆离行走于识海中。
他终于想起来了。
七年那年，他拜入陈去病名下。内峰里没有同龄人，最小的师兄也要比他大十岁，没有玩伴，练功就成了他自娱自乐的游戏。
某次例行检查功课后，陆离对自己的表现不够满意，就在院子里加练。正当他左手挽了个剑花，准备再走一遍“一剑寒川”的招数，木剑突然无火自燃。
金火烧得极快，手中的木剑转瞬成了黑炭。点点星火随着炭屑落到地上，倏地化作无数火蛇，朝着四方蔓延。
年幼的陆离被吓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他手忙脚乱地不断去踩地上火蛇，却已经阻止不了火势的扩散。
金火爬上大树，盖过奇石，烧得池塘里的锦鲤纷纷翻起鱼肚，连陈去病最喜欢的水上凉亭也坍塌殆尽。
火势还在蔓延，一路烧到了陈去病的屋子。
陆离自觉闯下大祸，高声呼求帮助。但陈去病所在的踏云峰当时恰好无人，慌乱之间，陆离找到角落里的木桶，舀了一桶池水，当头浇下。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冲进屋子里，在浓烟中找到陈去病最爱的盆景、木雕，取下墙上的画卷，还有他看了一半就被陈去病搜走的画本。
把这些东西堆在怀中，陆离再想离开，熊熊金火已经彻底挡住了门窗。
或许是天性使他不惧烈火，又或许是年幼而不懂死亡，陆离竟然脱下外套，把从火海中抢回来的东西尽数扔了进去，打了两个结，再把外套抱在怀里，直接冲入火海！
待陈去病赶到时，陆离周身金火缭绕，双手抱膝，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空荡荡的角落里。
好不容易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一堆宝贝被他扔得远远的，其他赶来救火的玉墟门内峰弟子神色各异，不敢靠近陆离。
这场经历彻底改变了陆离，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既不打坐，也不练功。
他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池塘边，看着空荡荡的塘底，想到那些浮起来的锦鲤，和陌生的师兄们。
自己是个怪胎。
陆离心灰意冷，陈去病多次开导无效，只能将这段记忆封存，藏于陆离的识海之中。
从那天起，陆离的识海便成了冰封世界，埋葬着七岁的自己。
陆离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七岁的自己费力地抱着陈知朔，埋在陈知朔颈间哭泣。
他驻足片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小陆离感知到他的到来，带着泪花转过头来。
陆离走上前去，向年幼的自己伸出手。
小陆离没有回应，他放下陈知朔，双手搭在膝盖上，费力起身。
他努力踮起脚尖，站直了身体，仰望着长大后的自己，说着与自己年龄不相符的话：“你准备好了么？接受讨厌的自己？”
陆离摇摇头：“我不讨厌，你就是我，我还是我。”
小陆离闻言，灿烂一笑，伸手搭在陆离的掌心。二人手掌相叠处燃起金火，火光摇曳，小陆离的身影化作点点星火，飘入陆离的身体。
灵魂重归完整，陆离的眼神不复往日的淡漠，也没有先前的疯狂，是他从未有过的释然与畅快。
他在陈知朔身边单膝跪下，右手环肩，左手搭腰，同时探下身，在陈知朔冰冷的唇上烙下珍重一吻。
小朔，醒来吧。
陈知朔肉身突然睁开眼，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阿离！”
“小朔！”
二人同时呼喊对方。
陈知朔见陆离心口好大一滩血迹，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陈去病站在他们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先别说话。”
陆离握住陈知朔的手：“没事了。”
沈倩倩与张不凡一左一右，护住二人。
沈放鹤站在前面，放出威压，将自己的声音覆盖全场：“陆离的确是火麒麟之子，但今天这场闹剧并不是因他而起。”
孙佳正想开口反驳，沈放鹤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抢先一步说：“孙岛主，你的散灵粉呢？”
“与散灵粉有何关系？”孙佳满脸无辜。
“参加宴席的修士都见到了，九龙岛的罗阳从树上跳下来，对着走在最前面的雷厉和陆离用了散灵粉。”沈放鹤说着，看向在场的孙玥儿，“孙小道友，你也在场，你来说，是不是？”
孙玥儿望向孙佳求助，后者微微颔首：“玥儿，你如实说。”
“的确是散灵粉没错。”孙玥儿见在场众人因为自己这句话脸色各有变化，赶紧补充，“可是，绝对不是我爷爷做的。”
李万海啧啧两声：“可散灵粉只有孙岛主有，若不是孙岛主授意，罗阳从哪里得来呢？”
孙玥儿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才不是！爷爷是合体期的修士，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孙佳胡子一抖，怒道：“把罗阳给我找来！”
罗阳是被人架过来的。
他一见到玉墟门等人的站位，便焦急地与孙佳说：“岛主，雷厉和陆离都是火麒麟，他们都是火麒麟！”
“废物！我已经知道了！”孙佳走到罗阳身前，一脚把人踢翻在地，“我问你，你是怎么偷出我的散灵粉的！”
罗阳连忙解释：“不是偷，是您身边的小童海风给我的。”
“海风？”孙佳皱起眉头，“海风人在哪里？”
当值的小童海语回禀：“海风师兄告了假，回家探亲去了。”
罗阳闻言，愣在当场。
“不是的，不是的，真的是海风给我的。他说他与火麒麟有仇，想要报复雷厉，就给我散灵粉。”罗阳手脚并用，爬到孙佳脚边，想要抱住孙佳的大腿，结果被后者运起的灵力击飞。
“胡言乱语！”孙佳咬牙切齿，“海风才几岁？祖上三代都是普通渔民，常见靠海吃海，怎么会与火麒麟扯上关系？你先说陆离，再扯雷厉，看来是疯了。”
教训完罗阳，孙佳转身向沈放鹤拱手致歉：“是我看管不严，让岛中逆徒钻了空子，盗取散灵粉，连累了陆离了。”
沈放鹤扯出一抹应付的笑容：“孙岛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孙佳脸上一僵，不过他近两百年的岁月也不是白活的，转瞬便调整好状态，继续演下去，“不过沈掌门，我还是那句话，陆离今日烧了我小半个九龙岛，又险些伤了我，日后这……”
他话说了一半，给众修士留下无数遐想空间。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陈去病看着在场被孙佳牵着鼻子走的众人，出言讥讽：“小半个九龙岛？有多小？指甲盖那么小？你们九龙岛是落魄到把大半个岛屿都卖出去了？”
虽说不合时宜，但陈知朔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的便宜老爹鼓掌，师兄这毒舌的劲，原来是师门绝活。
沈放鹤抬手，场间议论声渐渐平息。
他张开手，向众人展示陆离拔出的心针，朗声说道：“这枚心针埋在陆离心底多日，今天趁着陆离被散灵粉影响，趁虚而入，诱使陆离做出种种违背本心之举。”
李万海连连摇头：“沈掌门，陆离的本事大家都知道的，区区一枚心针，怎么可能驱使他做出疯狂之举？你可不能为了袒护门人，而夸大其词。”
此话一出，立刻赢得在场多数人的赞成。
“没错。”
“李阁主说得对！”
“陆离连黑龙都杀了，怎么可能挡不住心针的诱惑？”
沈放鹤看着这群义愤填膺的修士们，颇为无奈。他怜悯地看着众人：“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毁了心针，让你们亲自感受一下，心针的威力有多强大。”
说话间，沈放鹤高高抛起心针，陈去病灵剑有所感应，直飞向心针，将其削成两半。
红色烟雾源源不断地从心针破裂处溢出，扩散成硕大的华盖，笼罩在众人头顶。
诱惑声如同黏腻的毒蛇，钻进人的耳朵里，顺着血液流入心脏，将其死死缠住。
“陈知朔，这个世界太危险了，你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陆离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了你？”
“逃吧！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和陆离有牵扯了！”
蜃的声音响起，陈知朔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原来，阿离的心魔，竟然是蜃种下的！
是什么时候？
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受心针影响，陈知朔的眼神逐渐涣散。
沈放鹤双手结印，为玉墟门众人驱散红雾。
孙佳赶到孙玥儿身边，为她撑起清明。
李万海脸色大变，召唤门人：“速来我这！”
没有长辈护着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们陷入红雾的诱惑之中，双眼迷离，脸上露出各色表情，有痴缠，有哀怨，有愤怒，有喜悦。
其中一个修士更是大喊出来：“我要赢下九龙岛试炼，迎娶孙玥儿。这样，整个九龙岛都是我的了！然后我再娶十七八个女人，为我周家开枝散叶。”
孙玥儿听了这话，气得面色发白，浑身颤抖。
孙佳眼中灵力闪过，一把灵剑从瞳孔中飞出，直接取了这狂人的性命。
他抬手想要驱散红雾，沈放鹤高声问道：“孙岛主，这证据够了么？”
“够了，”孙佳双目赤红，“沈掌门，今日之事，孙某终身难忘。”
沈放鹤毫不退让：“我玉墟门也是。”
陈去病懒得打官腔：“孙岛主，以后动小心思前，先想想会不会害了家人。”
孙佳沉声恨道：“孙某记下了。”
红雾散去，因受到诱惑而失了理智的众修士久久才回过神来。
想到场上丑态百出的模样，他们有的涨红了脸，有的低下了头，自知再也没有资格去指责陆离。
“第三场试炼我们就不参加了。”陈去病扶起陆离与陈知朔，唤来二人的天马，“孙岛主，宴席你就留着自己吃吧。”
“等等，”孙佳闪身到陈去病等人面前，“这次试炼本就是为了锻炼小辈而设。陈道友，你身为第一剑修，行踪不定，今日难得有此机会，不如教导教导这群小辈。”
陈去病听罢，笑出了声：“我是玉墟门的执剑长老，你让我教导外人？”
孙佳还想再说些场面话，却听到天上有声音远远传来。
“长门飞升的秘密哟！”钱文烨与同门御剑而过，不断抛洒怀中的纸张，“青铜方鼎太重了，我替大家拓印下来了！”
“不要钱的！”他的同门贴心地向众人解释，“六百年前，有长门修士飞升成仙，这上面说不定就是飞升的秘密。大家都带些回去，就当是我们合欢宗送给各位的礼物了！”
“没错，”钱文烨故意冲孙佳摆出鬼脸，旋即大声说道，“你们看不懂不要紧，长辈们说不定就破解出来了呢？到时候可别忘了造福整个修真界，哈哈哈哈！”
合欢宗众人撒完拓印，欢呼而去。
“孙岛主想来还有要事，我等就不叨扰了。”沈放鹤扭头示意身后门人，“该走了。”
沈倩倩与张不凡是小辈，虽心中憋气，却还是冲孙佳行礼告别。
孙佳看着玉墟门众人离去的背影，再看向四周匆忙收集拓印的众人，目光落在一旁垂死的虬龙上。
他广袖一挥，银光闪过，虬龙的头颅滚落老远。
一切，都乱了。
作者有话说：
小陆离只是师兄封闭的自我
心魔是当初蜃妖临死前中下的心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