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无愧◎
啪啪啪。
一阵掌声响起。
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到最后，响彻整个港口。
陈知朔睁开眼，宝船完好无损地停靠在深水港中。而中庭三层楼高的水晶鱼缸完好无损地伫立着，里面的小鱼快意地游动着，丝毫不知道宝船上众多修士经历了怎样一场生死浩劫。
白发老者御剑自中庭上空落下，停在水晶鱼缸之上。紧跟着，连同沈放鹤在内的数位修士御剑，停在他身后。
老者开口发言，声音覆盖整艘宝船。
“恭喜各位通过第一场测试。”
见众人不解，老者捋了捋同样发白的胡须，笑着自我介绍：“老朽是九龙岛孙佳，这是我与各位掌门设下的第一场试炼。还站在宝船上的各位，恭喜你们过关了。”
陈知朔看向沈放鹤，得到他肯定的点头。
孙佳又勉励了几句，留下满肚子疑问的众人，与其他掌门率先离开。
有九龙岛的弟子上前，领着陈知朔几人下船。
站在舷梯上，陈知朔发现先前逃命的众多修士都垂头丧气地站在港口上。显然，他们已经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幻术，目的就是测试他们这批年轻修士能否在性命攸关是临危不乱，识破敌人设下的圈套。
可惜，他们失败了。
下了船，又有新的九龙岛弟子上来领路。
陈知朔看清对方的长相，竟然是最早试图对抗水龙的修士。
原来这是个托啊。
察觉到陈知朔醒悟的目光，那修士对自己的演技更是得意：“道友也被我骗了？”
陈知朔竖起大拇指：“厉害。”
九龙岛名唤九龙，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孤岛。岛屿外圈有九条蜿蜒的分支，若是从高处俯瞰，就像九条长龙，抢夺中间的宝珠。
宝岛中央是九龙岛正厅所在，考虑到今日闹腾许久，大家都身心俱疲，便由九龙岛弟子领路，直接去其中一条长龙休息。
玉墟门身为修真界的大宗派，分配到的院落不错。
沈倩倩身为唯一的女修士，先选了最为僻静的小院。
张不凡抢了东边的屋子，挤眉弄眼地把中间最大的屋子留给陈知朔与陆离。
“德行。”沈倩倩看不惯他，留下两个字，先走了。
张不凡不与她计较，压低声音起哄：“师兄，你要不要先想想回去怎么和师父交代？”
陆离闻言，罕见地流露出些许惊慌之色。
对啊，自己没先和师父禀报，就与师弟互诉情衷，甚至还有了肌肤之亲。
完了完了，这下回去不死也要掉层皮！
陈知朔虽然脸红，但不能输了气势，朝着张不凡比出一个数字：“四倍。”
张不凡故作吃惊的模样：“陈师弟，这么快就帮亲不帮理啦？”
“五倍！”
“惹不起惹不起，走了。”张不凡仓皇逃跑。
入夜，沈放鹤到访。
四人将他迎到主座，再分两边坐下。
沈倩倩年幼丧母，沈放鹤虽事务繁忙，但对独女的抚养和教育十分上心，鲜少将孩子托付他人。二十多年的相处，让沈家父女感情亲密，沈倩倩在他面前不是玉墟门弟子，而是深受父亲宠爱的女儿。
沈放鹤才坐下，沈倩倩就闹起小脾气：“您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试炼的事呢？”
沈放鹤哈哈大笑：“要是告诉你，可不就是作弊了？你靠自己的本事识破了幻象，通过试炼，证明了自己。要是我提前说了，这会儿怕不是得埋怨我。”
一番话说得沈倩倩心花怒放：“爹果然了解我！怎么样？我没给你丢人吧。”
沈放鹤欣慰地点头：“我很满意。”
父女间寻常却温馨的谈话冲淡了正厅里严肃的氛围，谈笑结束，沈放鹤先安慰略有些紧张的张不凡：“你虽然没有识破幻术，但面对危机，临危不乱，很好。”
得了肯定，张不凡稍显安心，恢复常态：“掌门大晚上前来，是要和我们说试炼的事么？”
“没错。”沈放鹤的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这次试炼是孙岛主发起，所以就将试炼场放在九龙岛。试炼共有三轮，接下去的海猎就是第二轮。这次海猎与往日不同，你们会前往九龙岛从未对外开放的区域，一切小心。”
沈倩倩信心满满，陈知朔心中没底，忍不住问：“掌门，第二场试炼什么时候开始？”
“明日一早，宝船会带你们前往试炼场所。”
张不凡嬉皮笑脸问沈放鹤：“掌门，来之前不是说参加海猎么？怎么突然变成试炼了？”
沈放鹤哈哈大笑：“修真界许久没有如此大的盛世了。借着海猎的机会，把各门派的青年俊杰聚在一起切磋比试，也好让你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张不凡，你可别让我失望。”
骗人！
在场四个小辈内心无声呐喊。
张不凡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只觉得百爪挠心，恨不得赶紧开始第二场、第三场试炼。
沈放鹤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又勉励了众人几句，起身准备离开。
“倩倩，你修为高深，身手不凡，但凡事讲究一个过犹不及，海猎场上记得见好就收。”
说话间，沈放鹤双手背在身后，对着另一边的陈陆二人比划了个手势。
沈倩倩斗志高昂，对试炼势在必得。今日对抗幻术着实有些费神，她陪着沈放鹤走到院子门口，便去休息。
张不凡为了能知道试炼背后的目的，急着去临时抱佛脚，在明日出海前运转三周天。
陆离等二人离去，又等了片刻，招呼陈知朔：“师弟，我们出去吧。”
陈知朔不解：“去哪？”
“找掌门。”陆离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扭头催促，“走。”
陈知朔追了上去，同时问题不断：“为什么要去找掌门？掌门不是刚走么？师兄你是忘了什么事，所以要追上掌门告诉他？”
陆离无奈，伸出左手，食指点在陈知朔的唇上：“噤声。你想让其他人都跟过来么？”
温热的触感让陈知朔有瞬间的愣神，他连连摇头，发出几下呜呜声。担心陆离听不懂，他竖起右手食指，贴在陆离手指边：“嘘。”
二人不方便御剑，绕过两三处院落，见到沈放鹤留下的符号。
陆离看后，伸手擦去：“走。”
两人越走，周围的树木越高大、茂密，很快就没有路了。
陈知朔见此环境，明白沈放鹤一定是想问他们镇妖塔或无忧城的事。不，应该是想问这两件事。
他们在悬崖上找到了沈放鹤。
沈放鹤背着手，眺望茫茫海洋。
今夜月光大盛，洒在海面上，犹如无数银鳞，闪烁跳跃。
沈放鹤感知二人的到来，没有转身。他催动屏蔽罩，拢住三人，开门见山地问：“九尾许了卓初一什么好处？”
陈知朔下意识去看陆离，后者冲他微微颔首，稍稍抚平他不安的心。
“弟子不知。”
“五年前，卓初一向我请缨，自愿前往镇妖塔看守，我只当他对自己心灰意冷。”沈放鹤说到这，长叹一声，“陆离，你还记得卓初一在内峰时与你的最后一次切磋么？”
陆离平静地回答：“记得，卓师弟输了。”
沈放鹤苦笑两声，转过身来：“为了压制你体内的热毒，我许你去千年寒潭静修，又请尚先生为你特制了专克热毒的冷凝丸，但我没想让你变得如此冷漠。”
这番责备大大出乎二人的意料，打在陆离心上，让他陷入沉思。
他自幼热毒缠身，每每发作都痛苦不堪，哪怕有千年寒潭与冷凝丸克制，也无法缓解他身心所受之苦。但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他只怕早就丧失理智，被热毒趋势着破坏眼前的一切，直到自焚而死。
他亏欠沈放鹤和玉墟门着实太多了。
沈放鹤又问：“九尾到底许了卓初一什么好处？”
陆离被愧疚笼罩，正要回答，却想到陈知朔。
他心下一凛，识破沈放鹤的陷阱，摇头说：“弟子着实不知。”
因低着头，沈放鹤没有瞧见他突然警醒的双眸，只当他真不知道，又问陈知朔：“你呢？”
陈知朔已有准备，半真半假地露出惊恐不安的表情：“弟子也不知道。”
卓初一与九尾皆已丧命，九尾许诺的“飞升”之事，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神秘人一方知晓。所以，陈知朔并不担心。
沈放鹤问不出什么，就把注意力转到陈珂的事情上：“你们在信里说陈珂可以操纵水鬼，有什么线索？”
陈知朔想起乾坤袋里放着的那两枚夜叉圆币，但不知该不该拿出来，没说话。
如今正对着沈放鹤，他有心去看陆离，可担心他俩之间的小动作被沈放鹤见到，让人起疑。
陆离与他心有灵犀，说道：“我们发现了两枚夜叉圆币。”
陈知朔这才取出夜叉圆币，放在掌心，呈给沈放鹤：“掌门，这两枚夜叉圆币分别从陈珂和水鬼身上找到的。”
“修真门派用刻有本门印记的令牌镇压邪魔倒是寻常。”沈放鹤拿起其中一枚，仔细观察正反两面，“这夜叉不是任何门派的印记，陈珂用它控制水鬼，应该不是永安学府的路数。”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希望这是孤例。”
他将夜叉圆币还给陈知朔，交代他们：“这次试炼结束后，你们要隐藏身份，去调查陈珂到底用什么方法操控水鬼。”
陈知朔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关注这件事，先跟着陆离应下。
就在二人以为对话结束时，沈放鹤向陆离抛出重磅炸弹：“见到雷厉了？”
陈知朔心瞬间揪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陆离。
陆离握紧双拳，良久才缓缓道：“见到了。”
沈放鹤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担心中竟透着些自责：“陆离，你修行所求什么？”
陆离回答：“只求问心无愧。”
沈放鹤又问：“你愧什么？”
陆离抬起头，直视沈放鹤，不躲不闪：“违正道，逆本心。”
沈放鹤紧接着追问：“雷厉二十七年来从未杀人，你会杀他么？”
轰！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让陈知朔惊在当场，也震在陆离心上。
他面露迷茫之色，眼中闪过愤恨、难过、犹豫种种情感，似乎在做着艰巨的内心搏斗。
正当陈知朔想要开口缓解紧张的氛围时，陆离艰难又缓慢地摇头：“不会。”
沈放鹤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悔地说：“我和陈师弟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以前不主动与你谈起此事，就是怕你心生逆反，反而害了你。但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不仅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也为几只妖怪洗脱冤屈。我只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不管外界如何言语，做到问心无愧。”
陆离若有所思，躬身拜道：“弟子明白。”
沈放鹤撤下结界：“回去吧。”
等回到屋里，陈知朔看着闷闷不乐的陆离，有心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师兄，掌门为什么如此在意夜叉圆币的事情？”
陆离看着圆币上面目狰狞的夜叉，回答说：“操纵妖魔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在世的修士当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不超过五个。掌门应该是怀疑陈珂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避免损耗大量灵力。”
“如果这个方法让别人知道了，”陈知朔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那整个修真界都要翻天。”
陆离神色凝重，看着晃动的烛火，缓缓说道：“能力强大，没有与之匹配的品德，只会给整个天下带来灾祸。”
二人并不知道，沈放鹤在他们走后，面对着银海，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破旧的夜叉圆币。
月光下，夜叉发出无声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