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白一抬手, 张奴只感觉周遭结成了一个结界,像是个壳子把寝殿牢牢罩住。
苏九归如果真还活着,这消息透露出去太清山第一个受难。
逐白道:“我睡一觉。”
现在是大白天, 逐白竟然真的要去睡了, 张奴捋了捋自己的思路, 问:“殿下,你真见到仙尊了?”
逐白敷衍地嗯了一声, 一把捞过悬在空中的不熄, 如今才想仔细端详。
张奴之前觉得逐白发疯,现在半信半疑, 这也太荒唐了, 问:“怎么样?你跟他说什么了?”
苏九归如果真的给自己留了后路,应该在梦中告知了不少事, 事关生死。
逐白摸着不熄的动作未停, 心不在焉道:“我逼他叫我名字一千次。”
张奴:“……”
他家殿下多少是有点变态的。
逐白要睡, 张奴只能在旁侍奉他,生怕逐白在梦中醒不过来, 他常听人说, 在梦中死去就真的死了。
逐白没直接睡, 他摸过不熄剑身, 剑身通透,剑随主人, 不熄温和而坚韧。
说实话, 作为苏九归的佩剑来看,不熄有点不够格, 他没有杀意没有戾气,甚至不够“灵”。
不熄说是有灵也没多少灵, 他没幻化出一个真正的剑灵。
不少剑修到最后都会有自己的剑灵,剑灵成人形,常常会伴随剑修左右,一直陪他至死。
剑修一辈子可以没有道侣,他们与剑灵最为亲密。
但苏九归一直都对此道毫无兴趣,他的剑甚至只有稀薄的灵力。
作为一代宗师的剑,不熄不够看,所以苏九归很早就不用剑,而是用剑意。
不熄从头到尾就是苏九归给自己准备的驱壳。
苏九归当年看的那本书逐白翻遍静室也没找到,可能早就被毁了。
人如何为人,有肉身,有魂魄,有灵识。
一个单纯的灵识怎么活?
人、妖、魔三族只有灵识根本活不下去,他就算附着在一个人身上,没有魂魄的前提下,就算是苏九归也无法保证肉身不腐。
但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只需要灵识,那便是修士法器。
剑灵、刀灵皆是如此。
不熄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驱壳,灵识只能附着在器物上。
不熄跟着逐白,就像是器物渴望自己的主人。
逐白在梦中看到的不熄应该真的是不熄。
不熄之前是苏九归的佩剑,后来逐白学剑时送给了逐白,再之后逐白下山。
苏九归的剑被存放在剑阁。
剑阁是给还在历练的修士用的,刚入门没多久的弟子才会去剑阁试试自己的灵力,想取一把自己的剑。
已经成名的修士根本不会去玩小孩子的游戏。
换而言之,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靠近剑阁,也不会有人能发现苏九归留下的狐狸尾巴。
剑阁藏在太清山地下法阵,只有被人唤醒才会钻出,不熄在剑阁中最为安全。
大隐于市,藏一棵树最好将他藏进森林,苏九归日后哪怕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也不会有人想到不熄。
逐白都花了三年功夫阴差阳错找到了不熄,如果不是红柳叫他去,他可能要等更久。
苏九归死前没告诉逐白任何事,他只是把靥蛇交给了逐白。
从苏九归入魔的第一天起,他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妖邪,一个妖邪死后太清山面临的诘难不会少。
他要的就是阴差阳错,他要逐白“不经意”之间发现自己。
至于要花多长时间,他根本不在乎,他有的是耐心等待。
苏九归作为一个魔头,他的耐力极为恐怖,三年不行,他可以等三百年,三百年不行他可以等三千年。
他不急不躁,无情道磨炼的是他的心智。
道家人能算人命数,不老山一早算出苏九归必死。
苏九归从不占卜自己,旁人告诉他占卜结果他不否认,但也不肯定。
不老山说他必死,他真的身陨给他们看。
苏九归以自己必死无疑为前提,仔细推敲过所有的后路。
但他给世人留下的最后一个局,算计的是他自己,甚至把逐白都兜头绕进去。
苏九归在逐白的脑子里,那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不老不死的魔龙,成了保护苏九归的强盾。
什么宗师也不能追杀到逐白的脑子里来杀人,那太荒谬了。
逐白仿佛看见了苏九归,他坐在逐白对面,他们面前是一盘棋局。
这局棋快结束了,一环扣着一环,只剩下最后一环。
苏九归手中拿着黑棋,却没有落下,而是淡淡地看着他,“该你了。”
他把黑子交给逐白。
他的表情漫不经心,好像不论逐白怎么选都行。
逐白当然怎么选都行,苏九归画了个范围,逐白横竖又不会跑出去。
苏九归都死了,逐白竟然还在被他牵着走。
“真是个魔头。”逐白咬牙切齿。
世人没骂错,他师尊是个举世无双的妖邪。
只有妖邪才会这样机关算尽,连自己都不放过。
世人应当庆幸苏九归只想关噬渊,如果他把这股疯劲儿用在灭世上,这天下早就亡了。
逐白一松手,不熄悬浮在半空之中。
他刚躺下,不熄便漂浮而来,他悬在逐白耳侧,逐白还没睡他不好做得太明目张胆。
逐白盯着不熄的剑尖,苏九归藏在他的脑子里,逐白要去找他。
逐白闭上眼。
·
神殿。
神像威严,诸星曜神俯视世人。
神殿中,一个男人被绑着,他两手分开拉向两侧,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苏九归身上全是青紫印记,还有粘稠的痕迹,和这庄严神殿反差到了极致。
逐白如今看到苏九归心态极为复杂。
小骗子,骗他一次不够,骗他两次三次。
逐白小时候就在骗他,入魔了在骗他,给他刻咒印在骗他,驱逐他下山在骗他。
广陵城水底在骗他,乐安城和自己过日子在骗他。
临死之前还在骗他。
死后也在骗他。
逐白是被他耍的团团转的小傻子,堂堂一个魔龙被他牵着走。
他一直以为身上的咒印是苏九归牵着他的绳索,现在看来,牵着逐白走的是苏九归的心计。
现在咒印没了,他依然在被苏九归牵着走。
苏九归锁骨上搁着一片龙鳞,那是逐白送给他最后一片,苏九归死时化成血雾,什么都没留下来。
但他把龙鳞带进了梦里。
逐白抬起苏九归的下巴,然后一愣。
他的仙尊脸色潮红,眼睫上挂着一滴泪,轻轻一颤便掉下来。
逐白真把人欺负惨了,苏九归被他日日夜夜折腾,被逼着一遍遍喊自己的名字。
他足足叫了一千次。
这个魔头没死在两位宗师手下,也没死在镜人手下,面对四大仙山围攻神色淡然。
却差点一次次死在逐白手下。
逐白本来想兴师问罪,此时鬼使神差地用指腹轻轻擦拭苏九归的唇角。
刚开始是擦拭,后来动作越来越粗鲁,碾了过去。
他撬开苏九归的唇,指节探进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概本意是在惩罚他。
谁让他骗他。
事实上这个举动真的有惩罚的意味,苏九归脸色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重。
直到逐白感觉指尖一软,一阵酥麻的痒意传来。
苏九归抬起眼,淡淡地看他一眼,轻轻用舌尖舔了舔他的指腹。
他们做过更过分的事,这一个举动明明很小,连接吻的亲密都比不上。
逐白愣住了,他满脸通红,好像被人轻薄的是他。
逐白深深呼吸着,他不想着苏九归的道,但事实上他就是一次次着他的道。
他没办法对苏九归撒火。
他的仙尊心甘情愿被自己玩弄。
就是因为知道苏九归是个让人忌惮的妖邪,所以这种心甘情愿变得更加可贵。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近乎宠溺地接纳自己,让魔龙在他身上肆意妄为从不阻止。
他默许自己,包容自己,认可自己。
被人算计的不痛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苏九归这样的妖邪,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后路包括他自己都交给了逐白。
他幼年时苏九归就把不熄交给他了,那不是一把剑,那是苏九归的驱壳。
苏九归把自己珍贵的驱壳给逐白当一把普通的剑来使,从来不计较里面的得失。
逐白笑了,苏九归真懂得拿捏他。
这谁还能生气?
逐白松开禁锢苏九归的藤蔓,他手腕脚踝已经被磨破皮,逐白小心将他的衣袍整理了。
拿掉堵塞的手帕,帕子被浸透了,湿淋淋的。
苏九归轻微瑟缩一下。
逐白把他打横抱起,轻声道:“不能怪我的。”
他们一人做错一件事,很公平。
“我该怎么做?”逐白低声问。
苏九归哑声道:“把我放在祭台。”
逐白笑了,“你忘了在上面干什么了吗?”
梦里能玩的花样很多,逐白曾经把苏九归抵在祭台上欺负。
苏九归闭了闭眼睛。
他的下巴放在逐白肩头,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不熄。
逐白和不熄一起入梦。
苏九归紧紧盯着不熄,轻轻念出一段铭文。
祭坛四周骤然起火,烈焰燃起一圈,灼热的火焰将苏九归包围。
锻剑。
苏九归要将自己与不熄相融。
逐白把苏九归放下,然后轻轻后退,不熄悬在苏九归身后,剑身铭文不断闪烁。
梦外,不熄直指逐白,剑尖抵着逐白的眉心,一滴鲜红的血凝出。
张奴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不熄没入逐白的眉心。
紧接着,静室中的符文咒法越来越亮,无数铭文都在发光,张奴踉跄后退,只觉得眼前一切亮到刺眼。
他忍不住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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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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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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