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人在云间城躲了一千年了, 他偷偷养着从噬渊带出来的天府,以云间城人为饲料精心喂养。
这一千年以来他从未露面,唯一见过他本人的就是蛇女, 他为人谨慎多疑, 在季原初进入天府寿宴时就跑了。
云间城那么混乱的情况下, 这位金大人愣是没有露出一点马脚,丝毫不恋战, 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九归想要找他如同大海捞针。
他用了一种最简单不过的办法, 杀妖生剖金丹,然后问每一个妖物一个问题:你见过金大人吗?
一个月来他连着杀了十三个妖物, 六个九品, 五个八品,两个七品。
他手段残忍, 妖界为他所不容, 但所有人都很纳闷, 金大人是谁啊?
因为苏九归整个做派就像是去寻仇的。
妖族恨不得帮苏九归把这个人找出来,好让这位祖宗消停, 金大人不喜在人前露面, 现在整个九州都在找他。
不论金大人最后是准备干什么, 苏九归这样闹事一定对他有阻。
苏九归一边杀妖一边等着金大人找上门来。
所以他不更改面容也不更改姓名, 简直算是在招摇过市。
他要确保,每一个想要找到他的仇人能顺利找到他。
柯泥以为自己在猎捕苏九归, 其实是苏九归在猎捕柯泥。
柯泥后心抵着一柄剑, 刚挨上去他就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疼痛,好像要把他捅穿了, 温七的剑上写了苏九归的符文。
温七踹了一脚柯泥的腿弯,扑腾一声, 他竟然径直给苏九归跪下了。
柯泥极为狼狈,他双手被断,刚刚才长出新枝丫,新长出来的藤蔓嫩肉一样柔软,看上去有些可怜。
柯泥抬起眼,眼里含着一股雾气,“道长。”
温七看见柯泥这样就头疼,知道他是来卖可怜来了,肯定像之前一样一边卖可怜一边寻找机会反杀。温七有点怕苏九归心软,他记得苏九归很吃小白的软。
“师尊!”温七道:“别信他谗言。”
苏九归对温七的话熟若无睹,他俯下身,拉近了和柯泥的距离,静静打量他。
他动作很柔和,轻轻抬起柯泥的下巴,让他抬头看自己。
这个少年跟小白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小白这人只同自己撒娇,对待仇敌从不露败相。
苏九归托着柯泥的下巴,问:“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声音很平静,柯泥以为他心软了,他听闻苏九归身边以前也带着一个少年,软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他只说让我过来,别的没说了。我也是奉命行事,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
苏九归没回答他的话,柯泥脸上有些脏污,他很轻柔地抹过柯泥的脸,帮他拭去污渍,“困吗?”
困……吗?
柯泥茫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他抬起头,连个后退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注视着苏九归的眼睛。
苏九归是狐妖,他眼睛天生就带着一股蛊惑感,但那只是看上去,苏九归没有结出自己的内丹,他不会狐妖的瞳术才对。
可是柯泥的眼皮子越来越沉,上下眼皮子打架,他竭力控制,但根本控制不住,一股突如其来的困意席卷而来。
苏九归手中的符咒贴在他胸口,一张昏睡咒。
他意识慢慢模糊,苏九归托着他下巴,柯泥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睡吧。”
那声音很温柔,好像让你信任他,依赖他,你会忘记所有的疲惫,在他臂弯里什么都不用想。
柯泥闭上了眼睛。
苏九归站在他跟前,靥蛇爬上他的手指,缠绕到指尖,苏九归也闭上了眼。
突然昏睡,人本身的意识是被掐断的,记忆不太混乱,看到的东西都是最近发生的。
广陵城一间屋内,里头是祠堂模样,视线昏暗,点着香,这香味让人闻着很不舒服,闻久了便心跳过快,好像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屋内放着一个神龛,神龛供着一尊神像。
那是……逐白。
雕刻得不算精致,要不是一条黑龙模样,别说苏九归是他亲师尊,天王老子来了估计都认不出来。
柯泥说的是真的?他真是逐白的人?
可仔细看去也不像,神龛已经落灰了,前头摆着的供品烂的烂,破得破,根本没人来照料他。
柯泥跪在珠帘后,小心翼翼朝里面探。
珠帘后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金袍,苏九归只看了一个背影就知道自己没找错人,这人跟蛇女梦中的一模一样。
金大人背对着柯泥,身边放着一口棺材,那棺材深而大,比普通棺材大三倍有余,以柯泥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棺材里有什么。
金大人站在棺材边,动作极为虔诚,拿着一张帕子在里面小心翼翼擦拭。
一个活人带着一口棺材,常人推断大概那人是他情人尸骨,但金大人的动作不是情意绵绵,只能算得上是小心谨慎。
甚至……带着一丝恭敬和恐惧。
他对这口棺材又敬又怕。
柯泥跪在旁边,不仅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生怕惊扰他。
金大人擦拭完之后长叹了一口气,跟蛇女梦中相比,这人“老了”,不是外貌上,而是神态上,如同迟暮老人。
珠帘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金大人慢悠悠转过身,苏九归以柯泥的视角去看,但是他只能看到一团雾气,根本看不清脸。
这人不论在何时何地不肯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金大人居高临下道,“还没找到苏九归?”
苏九归四处寻找金大人已经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他们一堆事儿都干不成。
苏九归不是孤身一人去找金大人,是带着整个妖界的好奇来找他,他再不做点什么,他连里头那口棺材都保不住。
柯泥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儿了。”
金大人停在柯泥跟前,道:“把他带给我。”
柯泥愣了愣,柯泥以为金大人只想要苏九归去死。
看来金大人和众人相同,都想要苏九归活着,然后生剖他的灵相。
金大人道:“跟以前一样,对外就说你是逐白的人。”
看来他们没少干这事儿。金大人不会露出马脚,就算失败了他也要推到别人脑袋上,自己是要干干净净的。
柯泥点头称是,像是表忠心,道:“我会将他带来。”
金大人听到这句话没有立即回答,他顿了顿,然后掀开珠帘,珠帘在半空中晃动,珠子互相磕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柯泥看到他出来下意识把头低得更深,所有人都知道不要直视金大人的脸,不然你会没命走出去。
金大人站在他跟前,沉沉一笑,“乾坤日夜浮。”
柯泥一只手放在自己肩上,行了一个礼,也道:“乾坤日夜浮。”
金大人一只手放在柯泥肩上,“好孩子。”
好孩子,金大人是在赞赏他,他这人也会有被赞赏的一天,柯泥露出一个笑,笑得很甜蜜。
在梦中,苏九归就是柯泥,他感觉金大人的手沉沉落在他肩头,那不是什么轻飘飘一拍,而是像是山石沉沉压下。
咔嚓一声,柯泥的膝盖骨压碎了地板,竟然被压进去了半截。
他抬起头,下意识看向金大人,他依然没有看到脸只能看到一股黑雾,但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笑。
这不是柯泥的回忆。
有人在注视着他,一股阴森森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你,那目光黏黏糊糊的,像是能从阴曹地府爬出来。
跟苏九归在云间城天府大人梦中看到的东西一样,这股魔气来自噬渊。
·
唰的一下,苏九归睁开眼。
他快速收回捏着柯泥的下巴,他已经从梦中醒来,但柯泥没有。柯泥露出一个笑,他维持着一个下跪的姿势,就像当时给金大人下跪一样。
他好像沉浸在一个美梦中,那笑容极其幸福,但他的身体正在枯化,如同烧久了的木炭,发出一阵微弱的火光,紧接着分崩离析。
砰——
柯泥的上半身轰然倒塌,地上只留下火烧的痕迹,几片火星还在燃烧,中间躺着柯泥的妖丹,只是一瞬间,柯泥已经不复存在。
温七有些不太懂,根本没理解这个变故,梦中一年现实中也只有一炷香。
在他看来苏九归只是让柯泥昏睡,紧接着柯泥怎么死了?而且柯泥死前的表情耐人寻味,那表情太幸福了,酒喝多了都不会有那种笑容。
柯泥死得太诡异了,温七原本一把剑抵在他后心,这时候有些茫然,都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
温七问:“你在梦里把他杀了?”
留着柯泥还有用,苏九归已经残忍到这个地步了?
不对,梦中杀人也会有个全尸,没听苏九归说过梦中可以把人烧成灰啊。
苏九归还沉浸在那股恶意中,骨头缝都是冷的,此时摇了摇头,“不是我,这是金大人给他下了禁制。”
金大人嘱咐柯泥来杀他,如果柯泥失败,金大人要保证这人无法把信息透露给别人。只要苏九归进入梦中他就会选这段记忆来看。
一旦他看到这段,催动禁制,柯泥必死无疑。
他是在防着苏九归以此追溯之前的记忆。
柯泥还以为自己跟金大人共谋大计,谁知道他刚出来就被金大人当成弃子。
温七左臂在流血,他点了大穴,然后给自己包了包,看苏九归好像不太在乎他的伤,也不知道在梦中看到什么,整个人没反应过来一样。
温七问:“师尊看到什么了?”
“魔龙、棺材、金大人,噬渊的魔气,”苏九归说着停顿一瞬,“还有,乾坤日夜浮。”
“乾坤日夜浮?”温七问:“这什么意思?”
苏九归也没想到会听到这句话,道:“传闻中噬渊大开,会造就日月同悬、天地惊变的异象,千百年来都有魔族想开噬渊,他们信奉魔龙,期盼末世,他们被四大仙山视为邪祟,一直被仙山打压,后来散落在各地,无奈信徒繁多,至今都没完全被扑灭,他们不好公然说要开噬渊,乾坤日夜浮是他们隐晦的接头暗语。”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本来是一句诗,从字面上看,是乾坤日夜浮在洞庭湖上,形容洞庭湖壮阔之美。
后来被人拿来当做形容噬渊大开之后的异象,到时候日月同悬,翻天覆地,湖中倒影会成“真”。
世道乱时,这句诗传遍九州,成为他们的接头暗话。
苏九归镇守噬渊之后,已经很少听到这句话,没想到在藤妖梦中听见。
金大人想干什么?开噬渊?
最让他在意的是那口棺材,苏九归就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
金大人的棺材里是谁?
温七琢磨着这句诗,心想这帮歪魔邪道还挺雅致,他要是走在大街上,听到谁这么说一句只会以为有人在念诗。
根本想不到是邪魔要开噬渊。
“线索断了?”温七问。
“不,”苏九归没从中脱离,恶意如同跗骨之蛆,他压抑着恶心,道:“他在广陵城。”
他追寻这么久并非毫无意义,他找到了金大人的下落。
或者说,十天之前金大人的下落。
·
乐安城白府,逐白睁开眼。
他不是进入识海,他是把自己的灵识分入龙鳞中,时间与现实是一样的。
所以在张奴看来,逐白就显得神神叨叨的,这人本来坐着,然后一动不动,灵魂出窍了一样。
逐白从白天坐到黑夜,宅子里的魔使早就走了,只有张奴一个人陪着他。
张奴还以为他死了,小心翼翼去探他鼻息,突然逐白眼睛一睁,一双黄金瞳过于锐利,把张奴吓了一跳。
“祖宗!”张奴捂住自己胸口,他再跟逐白几年迟早会被他吓死。
张奴最会干的事就是察言观色,他下意识去看逐白的表情,发现他好像心情挺好。
不阴沉不压抑,带着一点笑意,他一笑,张奴就害怕,心里憋着什么坏心思一样。
“殿下去哪儿了?”张奴问。
逐白没回他,总不能说自己在苏九归身边窥探,还钻进人衣服里了。
逐白藏在鳞片时,听到噬渊两个字。
这个所谓的金大人他没见过,白龙在天府寿宴的时候大概接触过一些,他对金大人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苏九归为何一直在找他。
今天听到噬渊才知道苏九归在干什么。
有点意思啊,金大人一直在追寻噬渊,还打着逐白的名声干恶事。
“认识金大人吗?”逐白问。
“谁?”张奴回想了一番,问:“那谁一直在找的人?”
苏九归找金大人这事儿闹得太有名了,张奴听过一耳朵。
他以为逐白很讨厌这位师尊,为了保命从来都不提苏九归大名,总说那谁那谁。
逐白平日听张奴叫苏九归那谁,一般都没啥反应,今天听到就有些逆耳,又说不清是为何。
逐白道:“他在供奉我。”
张奴道:“那多常见啊。”
供奉逐白神像的人也太多了,乐安城家家户户都有一尊,更别说现在他出世,不少人上赶着要来拜他。
听说雕刻神像的工匠最近都忙不过来,刻得越来越难看。
逐白道:“他手里有噬渊的东西。”
苏九归说他有噬渊的气息,那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个世上最熟悉噬渊的一个是苏九归,另一个就是逐白。
金大人想干什么?开噬渊?
“想开噬渊啊。”逐白一眯眼,黄金瞳压了压,笑道:“怎么不来找我?”
张奴一缩脖子,逐白说得好像他有求必应,是个天大的好人,谁来找他他就能笑眯眯把噬渊给打开。
可张奴了解他,逐白能去帮人就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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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句诗是杜甫的岳阳楼,原句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乾坤本来指的是天地,在这儿指的是日月,原诗本意是说太阳和月亮同时映在湖面上,在水面上浮动,我当时觉得这句话很美,就借了个表意,拿过来当书名了,顺便当他们的接头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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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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