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逐白的指腹下, 苏九归的心脏在跳动。
砰、砰、砰
苏九归的心跳很有力,逐白被刻咒印时第一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意思。
后来他归顺魔族,无数个日夜, 他一直想知道, 他师尊的心到底是什么样, 现在好像知道了。
烫的,很烫。
他触摸到了师尊的心。
他之前那么想要得到师尊的真心, 现在他真的得到了。
逐白抽出手指, 苏九归的胸口便出现了一个小洞,都不如铜钱大小, 好像可以看见里面还在跳动的心脏。
逐白下意识把手覆盖在上面, 可是怎么也堵不住那个小孔,鲜血涌出, 顺着指缝往下流, 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很奇怪, 逐白胸口的位置也传来一阵剧痛,好像他这一下不是捅进苏九归心口, 而是捅进他的心口。
又好像当年的伤口从来都没愈合过, 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错觉而已。
“师尊, 你守着噬渊, 我守着你啊。”
“我不会背叛你,我会永远、永远保护你。”
有人在说话,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曾经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拖着一条龙尾跟在苏九归身后。
师尊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师尊心中所愿就是他的心愿。
这一切都在陆云戟为他刻上咒印戛然而止。
在捅进苏九归胸口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得偿所愿, 这么多年终于大仇得报,总算是可以放下一桩心事。
可是爱与恨不会烟消云散,反而涌上来一股很奇异的感受,他歪了歪头,看着苏九归,他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
他期待师尊能告诉他,就像小时候他告诉自己何为生灵,告诉他什么是爱恨。
苏九归垂着头,发丝遮挡住他的视线,雨水从额头落在鼻尖,然后又坠下来。
他的脸色惨白,像是一只真正的傀儡偶人。
在剧痛时,苏九归想起来自己对逐白做了什么,一报还一报,看上去很公平。
原来逐白当年受过的苦是这样?
他盯着自己胸前那个流血的口子,如果他还是个人族,这样的伤口下他可能已经死了。
但是他现在是妖族,死亡竟然变得如此缓慢,听说有的妖物被伤到要害要被折磨三天才会死。
他目光很平静,轻声问:“满意了吗?”
逐白收起手指,苏九归不恨自己,也不厌恶自己,他只是很平静地问,你是不是满意了?
这让他更加厌恶这件事,他本来只是想让苏九归看看他,可苏九归看都没有看他。
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一点多余的目光都不会给他。
“你后悔过吗?”逐白问。
苏九归笑了,道:“没有。”
再让他重来一次,他依然会给逐白刻上咒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选择。
“我有错吗?”逐白问。
苏九归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没错,陆云戟当时做的这些是为了防止他出世。
“逐白,”苏九归道:“你太强了。”
强大到他只要存在什么都不做就让人如坠地狱,强大到完全苏醒是天下大劫,强大到让太清山觉得恐惧,全山道士合力出手布下阵法才勉强将他押在诛仙台,陆云戟亲自捅穿他的心脏都没有真正伤及他的性命。
他越强,人们会越害怕他,一个这辈子都无法驯服的野兽,人们第一选择是杀了他。
可他竟然无法被人杀死。
陆云戟当时不过是做了一个选择,是选天下还是选自己的徒弟。
他早就做出选择了。
“有用吗?”逐白问。
苏九归沉默了,他连摇头都做不到,没用了,他给逐白刻下咒印,但深埋于他身体里的东西还是占据了上风。
他没想到会适得其反,银发逐白说得对,他的咒印好像只压抑了自己的徒弟。
他从小养大的那个逐白已经被放逐在识海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噬渊的魔物。
逐白一醒,下一件事就是去噬渊,就像是魔尊总会回到他的家。
逐白笑了,苏九归竟然连哄骗自己都不愿意。
“你当时不应该放我下山。”逐白很冷静地评判,如果他是陆云戟,当年下了咒印应该会把他永远囚禁在太清山。
“你太心软了。”逐白以前不理解,现在竟然可以站在苏九归的角度想问题。
苏九归说的没错,逐白不会臣服于任何人,他越来越强大,若是放任他真正苏醒,到时候天下大乱。
他本质上与天府大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想要活。
“师尊,”逐白道:“谢谢你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逐白懂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陆云戟作为他师尊不过是带他一路,接下来的路他会自己走。
逐白松开了手,他缓缓站起来,感觉胸腔中被什么东西填满,心绪起伏之后是一派平静。
他真正重生了。
逐白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看着自己手上覆盖的黑色龙鳞,这才是他本身的样子。
他指尖上有些污浊,那是苏九归的血,准确来说,那是他师尊的心头血。
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将鲜血卷入舌尖,苏九归的血很甜,让他想起了师尊的身体。
有些可惜,毕竟他真的喜欢过苏九归。
“我还记得你的味道。”逐白道。
他说完这番话,苏九归的表情终于变了变,那应该算是苏九归这人身上的污点,此时骤然间被人揭开。
“你很舒服。”逐白原本说话就是这样直接,可是现在有些过于直接。
苏九归闭上眼,逐白在拿这件事羞辱他。
逐白歪了歪头,妖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苏九归,道:“你不会多难受的,下半辈子我会陪着你。”
等苏九归完全咽气之后,逐白可以把他带回家,逐白会好好养着他的躯体,这样就算是永远得到。
苏九归可以真正当个傀儡偶人,给他当个玩物。不会忤逆他,也不会伤害他。
“很快的。”逐白摸上苏九归的胸膛,他已经想好了,白府有一处地方可以安置他的师尊。
苏九归的生命在流逝,逐白大概是真的心疼他,他搂住苏九归的身体,一下下拍着他,仿佛在安抚。
“但我有个事情没想明白,”逐白道:“你为什么死了?”
逐白百思不得其解,苏九归是怎么死的?咒印这种东西一旦下咒人死了,咒力也就会随之消散。
苏九归一死,咒印失效,逐白不会让人封印第二次,到时候是真的没人拿逐白有办法。何况苏九归是太清山的天才,太清山应该不论何时都要保住他才对。
之前逐白进入苏九归的梦中,梦中蒲云师兄说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是什么意思。
逐白原本应该速战速决,早点杀了苏九归,可是他想听一听回答。
兴许可以改变逐白的心意。
“因为我跟你一样。”苏九归道。
逐白皱了皱眉,没有听懂这句话。
“因为我跟你一样,”苏九归又重复了一遍,他抬头看着逐白,笑道:“我们是一样的。”
苏九归露出一个让逐白看不懂的表情,他原本应该是奄奄一息,应该脆弱到让人轻轻一捏就碎了,现在看来他的脸上有一些疯狂。
他们是一样的。
逐白沉声问:“什么意思?”
苏九归的头歪了歪,像是个玩偶,他已经快死了,但他面对逐白的逼问都没有后退。
苏九归的脑袋向前倾了倾,逐白没有躲开,直愣愣地让苏九归靠过来。
啪,一声轻微的响动,苏九归的额头贴上逐白的。
苏九归的眼睛近在咫尺,逐白能够闻到很浓的血腥味,他的师尊脸上都是血。
“想知道吗?”苏九归的声音很低沉,“来看啊。”
苏九归闭上眼,他如此坦然,他不畏惧任何事,不论是上辈子的噬渊还是这辈子的逐白。
他在邀请自己进入他的识海。
逐白皱了皱眉,他握紧了苏九归的后颈,对方实在是太弱了,他不用提防苏九归会对他做什么。
他闭上眼,然后随着苏九归进入识海。
逐白堕入识海深处,苏九归原本的识海中只有一座藏书阁,因为他奉行大道至简,不会做出多余的东西。
藏书阁是医女和蛇女的藏身处,医女每日会在上面看医书,蛇女每日奔波于每个人的梦中,为此而赎罪。
大概是因为濒死,苏九归的脑海中如此混乱。
依然是太清山,在逐白被下咒印的同一天,太清山若虚殿。
逐白是一个外来者,冷静旁观苏九归的回忆。
那天太清山长老齐聚一堂,为了逐白寻找破解之法。
陆云戟道:“我教出来的徒弟,我会亲手了结。”
在陆云戟说要亲手封印逐白之后,大殿内一时间无人说话。
“师弟,多加考虑。”蒲云师兄开口了,他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这样做,下咒印要以自己的灵魂为笼,他等于是把自己的命和逐白的命拴在一起。
陆云戟是太清山的未来,原本前途光明,他们不能赔上一个天才的性命。
蒲云师兄道:“不着急,我已经传信到不老山,到时候他们会前来商议,还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更好的办法。”陆云戟冷冷打断他,“我已经坠入魔障。”
“你!”蒲云师兄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什么?”
连玉道人站起身,问:“你再说一次?”
“我已经坠入魔障。”陆云戟很冷静地重复。
蒲云师兄拦住要动手的连玉,问:“因为逐白?”
“是。”陆云戟道。
蒲云有些失神,竟然真的如此。
陆云戟镇守噬渊一千年,一千年来日日夜夜与魔物相伴,他从未出过事。
整个太清山没有比他更适合做守渊人的,他没有亲友爱人,他没有情爱,也没有因果。
他就像是这世间的一块顽石,一座山,一棵树,世上没有任何事与他有关。
直到他遇到了逐白,像是强行给他塞了一段尘缘来。
塞进来的不是尘缘,而是一道情劫,就像是一面完满的镜子突然出现了裂痕,哪怕裂痕再怎么细微,他也是碎的。
就像是一张白纸上染了墨,哪怕那个墨点再细小他也是黑的。
陆云戟无情道没破,他已经染了魔气。
陆云戟如果真的成魔,那他绝对是这世上最难以对付的魔物,他会让世人忌惮,相比较逐白,陆云戟这事儿甚至更为紧迫。
因为逐白现在没有害人,但是陆云戟一旦出事,他们可以预料到后果到底多严重了。
“逐白我会动手。”陆云戟道。
“处置完逐白之后,你们该想办法处置我了。”陆云戟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啪——
逐白收回手,他从苏九归的识海中走出。
识海中一天现实中大概只有一瞬间,苏九归还维持着闭着眼的姿势,他没多少时间了。
逐白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手,没有他的倚靠,苏九归靠着墙喘气,他真的疼到极致了。
“看清楚了吗?”苏九归问。
逐白一直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看清楚。
逐白不解,怎么会如此?他依然不懂,太清山那天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
他伸出手,放在苏九归的额头上,他想再进入识海中看一眼。
苏九归没有阻止他,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苏九归不怕逐白在其中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他更害怕逐白不看。
他完全打开自己,像是一个诱人的诱饵,只要逐白进入他的识海中,他可以用靥蛇将他困住,这是他最后的胜算,靥蛇的力量在梦中和识海中才能发挥到极致,但他必须要让逐白心甘情愿入梦。
苏九归可以和逐白永远消失在梦境深处。
他还有机会改变当年的错误,他可以终结一切。
逐白的手指已经搭在苏九归的额头。
就差一点了,他看见了猎物踩中了陷阱。
突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一回头。
“逐白!”一声少年的怒吼划破寂静。
白光破空一切,旋转如同刀刃,落在眼前时才反应过来那是莲花纹落的太虚符。
逐白被迫松开苏九归,抬手格挡,没想到那东西来势汹汹,逐白手中就像是撞上洪钟,整个人被逼得后退,脚掌撑地,砖块纷飞,好半天才止住退势。
他很久没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冷冷一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他一头黑发如今变得雪白,被雨水打湿之后像是个白毛小兽一样。
小白站在苏九归面前,明明是个少年身形,却执拗地挡住了逐白的视线,手中幻化出一把兵刃,像是一把冰锥,上面还在滴血。
逐白抬了抬手,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他的尾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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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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