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喝你的血吗?”
蛇女脸上的鳞片越来越多, 几乎覆盖了她整个面庞。
因为饥饿,蛇信子发出吱吱吱的异响,她竭力张开嘴, 咔嚓一声, 下巴脱臼了一样耷拉下来。
下巴被迫撕裂, 那张嘴张得异常的大,仿佛已经做好了吞噬一个活人的准备。
对于常人来说, 蛇女的样貌很恐怖, 苏九归现在是个道士,理智告诉他, 应该杀了她。
如果蛇女就是靥蛇, 这时候杀了对方就可以结束噩梦。
苏九归握紧刀柄,妖魔对于人的杀意很明显, 强烈的杀意会刺激他们妖魔化得更加彻底。
蛇女看到了苏九归下意识的举动, 并没有意外, 她习惯了别人的恶意,他们会来找蛇女医治, 病人痊愈后, 会感谢她治好自己的心疾, 可是在看到蛇女本来样貌之后都会被吓一跳。
他们尖叫着跑远了, 说这家人养了一条蛇,会喝人的血, 吃人的肉。
蛇女以为苏九归不过是跟那群人一样, 苏九归警惕地看着她,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时候拔刀合适。
可是, 苏九归握住刀柄的手松开了。
“可以。”苏九归说。
蛇女脱臼的下巴僵住了,不可置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苏九归重复道:“你可以喝我的血。”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平静, 好像蛇女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跟其他小女孩没有什么分别。
·
在这个奇怪的宅院里有两把椅子,苏九归坐着其中一把,他刚刚包扎好自己的手掌。
为了给蛇女取血,他切开了自己的手掌。
梦靥应该庆幸这时候的苏九归不是个狐狸,对于妖族来说,妖族的血无用,人的血才是最甜美的。
就像是逐白无法对十岁的苏九归下手,苏九归也无法对一个少女下手。
蛇女有些恋恋不舍地吃掉最后一滴血,然后又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双可爱的小尖牙。
“谢谢。”喝饱的蛇女有些害羞。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来就容易害羞,她捧着碗,看着干干净净的碗壁,轻声道:“除了姐姐没人给我吃饭。”
苏九归嗯了一声,蛇女看上去一点危害都没有,他没办法想象眼前的蛇女到底是怎么变成靥蛇的。
苏九归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一模一样的床,一模一样的椅子,家里就没有单个出现的东西。
刚进来时院内的东西实在是太奇怪,现在苏九归仔细打量,发现院子边缘还晒了一些草药。
苏九归顺着她的话问:“你姐姐?”
蛇女点了点头,道:“她是个医女。”
原来是个大夫,大夫那就是人族,一个人族在自家院里养着一条蛇?
蛇女道:“我最喜欢姐姐了。”
蛇女说这话时露出一个微笑,她把下巴埋进膝盖里,说起自己的姐姐就像是说起一个情人,“可是她很久没回来了。”
苏九归眉头一挑,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还是逐白之前影响了他,他总觉得这个蛇女和她姐姐的关系有些不一般。
蛇女道:“我们在戏班子认识的,你知道戏班子吗?就是在门口放五个铜板,你就能在里面看一个时辰。”
这东西挺常见的,有人喜欢看稀奇古怪的东西,老百姓看不得大妖,只能去看看小妖长什么样。
有些城镇会支起一个大棚,说里面有美女蛇,里面有点石成金的妖术,自然会吸引人来看。
这种生意特省事儿,连看管都不用,门口放一只狮子狗模样的雕塑,人走到狮子狗面前嘴巴会自动张开,将五个铜板放进兽口,这就算交了钱了。
门打开之后,看客能在里面逛一个时辰。
那天医女上山采药回来,她路过一个戏班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走进去看看。
戏班子里黑洞洞的,为了吓人,窗子都封了,大白天的里面黑黢黢的,只能靠几根烛火照明。
那天看客不多,就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姑娘,还有背着竹篓的医女。
里面搭建的像是小格子一样,班主想要有一步一景的效果,一路走去,能看见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鲛人,能看见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在撕咬兔子,能看见大象在吐泡泡。
大象伸长鼻子,吐出一个气泡,那个泡泡很大,看得小姑娘拍手叫好。
小姑娘从大象的房间走出来,走到下一个房间,朝里面看了一眼突然就哭了。夫妻为了哄她,赶紧把她带走,带她回去看刚才大象吐泡泡。
医女好奇停在房间门口,看见黑色的幕布前摆着一个青花瓷样的花瓶,冒出一个小姑娘的脑袋。
小姑娘也没梳头发,披头散发的,张大嘴巴,露出两颗凶恶的小虎牙,俨然一个吓人的模样。
“哈!”蛇女呲牙咧嘴。
医女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就笑了。
蛇女维持着张大嘴的姿势,小虎牙都没收回来,因为医女的笑很尴尬地停在原地。
她仔仔细细看着医女,她那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衣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背着一个竹篓,药材的香气从她背后飘散而出。
她站在这儿那么显眼。
蛇女见过很多妖怪,一个妖长得再好看那都不算是什么本事,明明医女并不是什么绝世无双的大美女,她就是往那里一站,就像是一株河边的柳树,姿态放松,享受着世间万物,仿佛可以迎风而舞。
蛇女慢慢合上嘴,有些纳闷儿,“你笑什么?”
医女倚着门,反问:“你会说话啊?”
这儿的妖物大概是特地选择灵力低微刚刚化形的,很多都不会说话。
“我当然会了,我会的东西可多了。”
蛇女切了一声,她从花瓶里探出身,她只有一颗人头,下面是蛇的身体,她故意这么干的,就是想吓吓眼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医女。
一条蛇顶着一颗人头,任谁看了都觉得恐怖,人本身就是怕蛇的。
可是医女不怕。
“你为什么不怕我?”蛇女的身体僵住了。
医女解释道:“我是大夫,经常拿蛇入药。”
入药?蛇女听到这句话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迅速钻回花瓶里,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医女。
她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好笑,花瓶敞口的,她只钻了一半回去,头发被花瓶边缘托了一下,发丝散开,就像是有人在花瓶里插了一把狗尾巴草,中间蛇女的脸像一朵向日葵。
医女又笑了,“你挺可爱的。”
可爱?蛇女的脸慢慢转红,心中像是憋着一口气,又像是燃烧起一把火焰,烧得她胸腔一片火热,她又默默往下钻了一点,现在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医女知道这小姑娘被自己吓得够呛,不逗她了,道:“我走了。”
医女以为蛇女应该怕极了她,可是花瓶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叫什么?”
医女一停,想了想,竟然真的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一条蛇,“霍清。”
霍清,蛇女轻声念着这两个字,仿佛有些不解,又像是喜欢得厉害,正在细细品味。
“我能去找你吗?”蛇女问。
霍清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这条小蛇看上去傻傻的,道:“你能找到再说吧。”
她就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最后蛇女真的找到她,只不过是在梦里。
蛇女觉得霍清的梦很无聊,她不常做梦,蛇女花了很长时间才走进来。
她刚开始进入霍清时觉得很闷,她满脑子都是医书,像是个书呆子,睡着了还在想着医术典籍。
后来她再往深处走动,看见了很多死人。
病床前的老叟一直在喘息,霍清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一无所获,后来老叟的手垂下来,耷拉在床边。
霍清很沉默地把老人的手放回床上,她做完这件事之后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个医者到最后什么都做不了,她接下来只能去请白事的人前来。
那是霍清第一次对自己感觉到无能为力。
后来她遇到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她从来没哭过,只是很麻木地看着她的医庐里死去一个又一个人。
她给自己造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像是给自己造了一个小壳,连门都做的极为矮小,必须要弯腰进门。
医者是最接近生死的人,她每天出门回家都要弯腰,仿佛对天地低了头。
她每日要么去医庐要么就在院子里待着,生活如同古井一般没有波澜,她将自己困住了。
那天走进戏园子只是一个意外。
蛇女以为霍清会因为自己进入她的梦而生气,可是霍清没有什么反应,大概是她第一次知道人还能这样相遇,原来俗世一切,人世间追求的功名,成功,钱财都是过往烟云。
梦中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很开心蛇女能够走进她的梦里。
后来蛇女幻化成人形,她在戏园子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常常跑进霍清的院子里,看着她给人治病,帮着她采药。
霍清总说她不要懈怠自己的职责,于是蛇女只好把自己练习的花瓶也搬到霍清家,顺便给她表演新的花活看。
因为蛇女来了医庐,霍清的药材里再也没出现蛇。
有天来了个病患,那是个很瘦弱的男人,他的爱人已经另嫁,霍清摇头道:“你是心疾,我治不了相思病。”
蛇女听到这儿,说:“我能治。”
男人求救一样看着蛇女,他被相思病折磨得快疯了,他总是想去跳河。
“别捣乱。”霍清道。
“我才没有捣乱呢,”蛇女凶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我真的能治他。”
当天男人住在了医庐,霍清怕蛇女乱来留下来看护。
男人躺在床上,蛇女就坐在他旁边,蛇女把手掌放在男人的额头上,手心中闪烁着一阵微弱的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蛇女在他的梦里做了什么,后来男人真的好了,面色红润,来感谢蛇女时甚至长胖了不少。
霍清没听男人是怎么感谢的,她满脑子都是那天蛇女为人治病的样子,专注,跟她平日里傻乎乎的样子不太像,这时候的蛇女很冷静,就像一位真正的大夫。
那是温柔的,抚过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再将它治愈。
蛇女的名声越来越响,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有什么心病的都喜欢来找蛇女来医。
蛇女本来对治病救人也没什么兴趣,因为这些病人看见蛇女的真身还是会吓得屁滚尿流,到处说这家人会吃人,一群白眼狼,蛇女一点都不喜欢人。
可是她救的人越多,霍清就越是高兴。
她很少看见霍清笑。
本来真的很好,直到,直到魔族入侵云间城,玄符军来了。
咔嚓一声,蛇女因为太用力,把碗捏成了两半,她眼巴巴瞧着苏九归,“对不起。”
对不起,她眼里都是眼泪,看上去很痛苦。
苏九归因为那一声咔嚓声,脑子才有些清醒,蛇女跟他说话如同催眠。
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真的亲身经历了一番,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女孩如何相遇,看到她们在梦中第一次见面,看见蛇女带着霍清游走在各个人的梦中,也看见她们救人。
蛇女一直是霍清在用鲜血喂养的。
霍清的手腕从来没有好过,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血气。
妖族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哪怕蛇女看上去再人畜无害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玄符军进入云间城后四处都是伤患,霍清说自己要出门,嘱咐蛇女等待自己回来。
“她特地嘱咐我,让我不要杀人。”蛇女看着眼前碎成两半的碗,道:“我很听话的。”
她真的很听话,饿到极致了也没有杀了苏九归,苏九归只给她一碗血她也没有贪心多要一碗。
苏九归想说可以,我可以帮你找她,可是苏九归说不出话,他动作变得迟缓,大脑中一片混沌,好像被人下了迷魂散。
砰地一声!
有人踹开了门,这扇门实在是太矮小了,门外的人很不耐烦直接把墙拆了。
玄符军拆了一整面墙,掉落下来的砖块砸进院落,院子中间原本整整齐齐排列的花瓶被打碎。
玄符军站在屋外就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把她带走。”
“为什么?”蛇女大声道:“我不要!我要等姐姐回来。”
“带走!”
蛇女尖叫起来,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尖叫,有人抓住了她的手,锁妖链勒住了她的脖子,跟魔族比起来她的能力那么弱小。
她被拎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鸡仔,双脚不停地在空中扑腾。
苏九归一口咬上舌尖,鲜血溢出,口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儿,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抽出刀,想要砍断蛇女脖子上的锁妖链,可是他踉跄了一步,然后感觉自己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住手。”
他想说话,可是嗓子就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玄符军随手一挥,苏九归的身体如同落叶一般砸在对面墙上,背后就是霍清的草药。
苏九归想要爬起来,但他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玄符军没有直接杀了蛇女,他们要把她带进更恐怖的地方。
蛇女被玄符军举在半空中,她的脸上都是眼泪,像是一只落水的小猫崽,她扭头看向苏九归,问:“你能帮我找她吗?”
“我好想她。”蛇女说。
苏九归对蛇女伸出手,他想要做些什么,但这里是回忆,他不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事实。
蛇女早就死在过去了,苏九归不过是在体验她的痛苦。
苏九归闭上眼,他又在梦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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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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