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上空的双目无比巨大, 人在他面前显得极为渺小。
蛛丝和苏九归共生,一般来说,苏九归会抽出些思绪来照看蛛丝, 今日苏九归整个灵相都寄居在蛛丝上, 他竟然没法从蛛丝的共情中逃离。
趴在玄符军身上的蜘蛛丝想要逃跑, 他几乎都不需要苏九归操控,下意识寻找出路。
那艘玄符军所在的黑船摇摇晃晃, 蛛丝在里面逃跑得并不顺畅, 它刚跑到船边,突然一停。
远处什么东西在往这里疯狂涌来, 就像是迁徙的鱼群。
等看清楚之后, 蛛丝已经被吓得浑身发软,那是婴孩。
婴孩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在天水河中快速游走, 被鱼妖附身一般, 眨眼间已经到了眼前。
啪的一声,一只小手拽着黑船, 船身被拽得摇摇晃晃。
天水河是有名的婴尸河, 被无数怨念驱使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
蛛丝僵直在原地, 仿佛不可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婴儿爬上甲板,成千上百只一起涌上来。
蛛丝下意识往回跑, 他低估了后面的速度, 越来越多的婴孩爬上来,走起路来跟普通人不一样, 四肢着地,噼里啪啦在甲板上行走。
而大船竟然在一步步下沉, 无形之间有只手在将他往下拽。
船只在他手心里显得那么渺小,就像是小孩儿在玩纸船,漫不经心地把纸船摁进水底。
最后,船沉了。
天水河的河水涌进他的喉咙。
·
苏九归再次睁开眼。
眼前是温宅的蚊帐,上面还趴着一只蚊子,他大口喘息着,蛛丝的恐惧明明白白传递给他。
刚才是什么?是梦?
那他现在是醒着吗?
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恶意,在天水河时苏九归就感受到,如今那股无端的恶意被放大,仿佛根本不遮掩自己的来意。
恶意本身属于念力的一种,无形但是致命。
如果苏九归没有陆云戟的灵相,他根本无法抵御这样强的念力,精神会在刹那间崩断,恶意会将你拖入深渊,今日会受到感召前往天水河,然后自愿献祭给水底的妖魔。
苏九归下意识看向床铺,原本应该躺在他身侧的小白不见踪迹。
床铺是冰凉的,仿佛他身边原本就没睡过人。
“小白。”苏九归叫了一声。
无人应答,随着他这句话屋内突然变得很冷,一夕之间入冬一般寒冷,寒气侵入骨头缝。
连他说话的时候都会有白色的雾气向上漂浮。
“小九。”有人叫他。
苏九归睁开眼,这次没有看到蚊帐,突然看见自己上空悬着一张苍白的脸,几乎要跟他的脸贴在一起。
“起来。”
苏九归呼吸一窒,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对方冷着一张脸,嘴角向下耷拉着,看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块死肉。
男人说话没有白雾漂浮,活人在寒冷中才会哈出雾气,死人是不会的。
苏九归还在梦里。
“起来,有人要来看你。”
男人直起腰,跟他保持了些许距离。他的动作极为僵硬,就像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偶人,可他身上并没有丝线相连。
苏九归眼睛都没眨一下,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觉得眼前的男人很眼熟。
一千年没见过面了,那是他爹。
他名叫苏志清,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努力半辈子考不上功名只能返乡种地,然后拿他的妻子孩子撒气。
苏九归记得小时候自己身上都是伤痕,他下意识撩起袖子,果然看到自己手臂上有一排排整齐的小孔。
苏志清惩罚人的手段很奇怪,他不喜欢用鞭子用棍子,他喜欢用梳子。
他专门去铁铺打的,梳齿特地被磨得很尖利,就像是一排针,他喜欢让苏九归跪在后院,然后用铁梳鞭打他的手臂。
梳子扎进皮肉里,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
那算不上什么大伤,最多流出几个血点子,愈合之后也只会留下一小块黑色的伤疤。
苏九归很久没看见自己身上有伤了,修道之后普通器物留下的伤口很难留下疤痕,陆云戟只有后背一块妖魔留下的撕裂伤。
苏九归低下头,看见自己并没有穿青衫,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粗布麻衣。
身上的补丁颜色并不相同,一条裤腿还是残破的。
苏志清看他一动不动很不耐烦,拽着他手臂把他拽起来,怒道:“我让你起来你听不见吗?”
苏九归当时吃不饱饭,跟个豆芽一样焉了吧唧的,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被苏志清一把拖下床。
苏九归踩到地面才意识到自己比苏志清矮了一个头,他现在只有十岁。
他闻到苏志清身上传来的酒味,下意识皱了皱眉,问:“你又喝酒了?”
这竟然是他在梦里说的第一句话,很像他小时候能说出来的。
苏志清推了他一把,道:“关你屁事,快走。”
苏九归脚下一个踉跄,跨过门槛时眯了眯眼,外面的天光大亮,烈日灼灼。
温宅迅速从身边褪去,他一脚从温宅踏进了苏家,一脚从深夜跨进了天明。
他看到了过去。
院里没有人,今天娘亲出门赶集了,苏九归的哥哥姐姐们在田里干农活。
苏志清特地留着苏九归一人。
眼前站着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苏九归这时候才十岁,两个男人在他眼前显得异常高大。
影子把苏九归笼罩在其中,阴沉沉的可怖。
“愣着干什么?快去。”苏志清把他往前推了两步。
那郎中把他接住,有些不满道:“亲儿子,你能不能轻点?”
苏志清切了一声:“我有六个儿子,死一个还剩五个呢。”
他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家里孩子多,死一个还省事。
郎中道:“那你把他卖给我?”
苏志清道:“你想得美,我琢磨着把他送进窑子里,卖给你能值几个钱。”
“窑子?”郎中皱了皱眉,大概没想到苏志清还有这种打算。
他又多看了苏九归两眼,道:“长得确实好看,都不像你亲生的。”
“滚你娘的。”苏志清破口大骂,“你到底要不要啊?”
郎中道:“要要要。”
村里愿意卖儿子的不多,郎中知道当一个赌徒连孩子都能卖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没救了。能像苏志清这种眼都不眨一下的太少见了。
苏志清道:“一个时辰五十两,说好了的。”
郎中把银票放在苏志清手心里,问:“你也不问问我拿他干什么?”
苏志清对着太阳看银票,道:“我管你用他干什么,别弄坏脸就行,过几天有人要过来看他。”
郎中心想苏志清真是个做生意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苏志清把苏九归几斤几两都掂量清楚了,恨不得能削下肉来一片一片卖。
郎中笑起来挺温和,他揽着苏九归肩膀往外走,意料之外的,苏九归连挣扎都没有,竟然真的乖乖巧巧跟他走了。
走出苏家,郎中问:“你怎么不跟你爹求情?”
苏家确实是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如果苏九归哭得卖力些,苏志清说不定会心软。
苏九归回了两个字:“有用?”
郎中听到这句话愣了愣,这小孩儿出奇的冷静,他知道没用所以也不去费那个功夫。
郎中是新搬过来,就住在林前茅草屋,他从苏家往外走一路上要遇到不少人,村里人早就知道苏志清想卖儿子,看见他俩并肩走在一起也不惊讶。
村民心中猜测,大概苏志清把苏九归给出去做那件事了。
听说现在人喜欢玩小孩儿,也就是因为这个苏志清才想把苏九归卖进窑子。
又想,苏志清还真是会做买卖,明明都快卖进窑子里,也不忘了多赚一笔。
苏九归跟着郎中进了茅草屋,这屋子阴沉沉的,外头的光透不进来。
屋内有一个整面墙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琉璃罐子,从外面能一眼能看出里面摆的什么玩意儿。
脑子。
苏九归就近看到一个脑子,脑子是苍白的,上面还有丝丝血迹,苏九归没见过人脑,也不知道那属于谁。
再往上看是心肝脾肺,还有些不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挖出来的内脏。
恶心,而且很臭。
苏九归顿在原地,郎中已经在背后落了锁。
他听到锁头咔嚓一声合上,然后也没有什么反应,看到眼前一把椅子,应当是给自己准备的,他竟然就这样走上去。
郎中实在是没看懂他这个做法,苏九归太平静了,他安安静静走向椅子,就像是走向饭桌,等会儿会有人给他端来饭菜。
郎中问:“你也不跑?”
普通小孩儿现在已经被吓哭想跑了,苏九归动都不动。
苏九归最近在长身体,粗布麻衣在他身上显得太小了,他手长脚长,整个人细长一条。
苏九归听到这话面无表情掀起眼皮,又说了那两个字:“有用?”
确实没用,这四周都是符咒禁制,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能有什么用。
郎中问:“你不害怕?”
苏九归摇了摇头,很平静地看着他。
郎中感到很奇怪,他总觉得苏九归不像个小孩儿,怎么会有孩子露出这种表情。
郎中问:“你没有感情?”
他天生就没有七情六欲,无挂无碍,什么感情都断绝得干干净净。
苏九归道:“不知道。”
郎中转念一想,幸好苏九归没有感情,有感情多难受,真要是个有情的,在苏家那种地方,什么心都被耗光了,还不如一直都没有。
郎中对苏九归着实有些好奇,问:“你不怕我杀了你?”
苏九归:“如果你想杀我,在家里就能动手。”
苏九归进门那一刻看到了墙上的琉璃罐,都是妖魔的内脏器官。
普通人弄不来这种东西,郎中若是想杀他,苏家一个人都逃不过。
既然他安安分分跟苏志清做生意,说是一个时辰五十两,那就会在事成之后把他送回去。
苏九归扫视了一眼,道:“我猜你也不想搬家。”
这茅草屋东西这么多,杀了苏九归会有麻烦,苏志清不会放任摇钱树跑了,他敢叫苏九归过来,应该是想长线做这个买卖。
郎中苦笑一声,苏九归太聪明了。
苏九归这么平静是好事,证明他很稳定而且会配合。
郎中推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刀刃和针,道:“我只是借用你的身体,一般第一次不会出事。”
苏九归没说话,不知道借用是怎么个借用,也不知道第一次不会出事是什么意思。
是说这次自己不会死吗?那下次呢?
郎中又从架子上挑了一个小坛子,是一个陶土坛,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郎中道:“可能有点疼。”
郎中撩开苏九归的手臂,看到手臂上的伤口停了停,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显得有些多余。
他用柳叶刀划开一个指甲大的小口,鲜血溢出来的时候,苏九归才露出像孩子一样的表情。
他会感觉到疼。
坛子被打开,一条裹挟着黑雾的小蛇从中探出头,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苏九归瞳孔骤然收缩,哪怕他再冷静也是个孩子,人族害怕妖魔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苏九归下意识挣扎,可是郎中好像意料到他的反应,一卷符纸卷上来,黄符死死压住他的四肢。
手臂被控制在扶手上,双腿被绑在椅腿上。
连挣扎一丝一毫都做不到。
小蛇闻到鲜血,一个猛子扎进他的手臂,肌肉被撑开,蛇头一个劲儿往里挤,企图钻进他的骨血里。
手臂被撑出一条凸痕,外面还露着一条不断摆动的蛇尾。
他很难说出自己当时是很疼,他感觉自己变得一片混乱。
冰凉的东西钻进来,什么东西在啃食,他分不清蛇在吃他,还是他在吃蛇。
那时候他思绪混乱,仿佛时间在他脑海中被打乱,他看见一只狐狸躺在齐巧斋的棺材里试图躲避罗巧巧的刀。
他也看见自己被困在林间茅草屋里,试图躲避郎中的蛇。
他跟狐妖融为一体,经历互相掺杂,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陆云戟还是小狐狸。
他不是第一次当妖,很久很久以前他身体里就住着妖怪。
师父带他上太清山是因为这个。
只不过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忘记了这段经历,跟一千年比起来,一年就像是一瞬间。
他们住进来,吞噬他,想霸占他,让那个郎中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能活这么久?”朗中惊讶问。
对啊,我怎么能活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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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做梦副本啦,透露出一些师尊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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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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