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店在医院的上一站。
到的时候也才八点不到,两人下了公交车,走了大概五分钟就到了那家店门口。店门口挂着一块黑底招牌,上面写着:钟师傅名表维修。
站在马路对面,赵舒蔓也算信了谢诚说的——这里待遇还不错。
虽然只是一家门面很小的维修店铺,但却开在一众奢侈品手表店面中间,边上就是劳力士。
大概老板要么是真的热爱这一行,要么就是财大气粗。
能把店开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段,客户质量大概不会差。
边上的商铺都还大门紧闭,但维修店却已经开了门。
“钟师傅年纪大了,一般很早就会到店里。”红灯刚好亮了,谢诚牵着赵舒蔓过马路往店里走。
来这里是赵舒蔓提出的。
但不知为何,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她却愈发紧张。还莫名生出了一种“丑媳妇见公婆”的错觉来。
谢诚没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玻璃门上贴着一张营业时间提示,用繁体字写的。
这家店从外面看狭窄,里面的空间却不小。
左右两侧墙边的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老式钟表,有的照常走着,有的指针则停止不动。赵舒蔓不懂钟表,但进来的时候也被店里古朴厚重的气质打动,估摸着这些钟表不是古董就是文物。
正前方是一个玻璃台子,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师傅正低头专心的修理一个银色的手表。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细框圆形眼镜,凑近看东西的时候眼睛眯着,看起来格外专注。
“九点营业,门口有提示。”
听到有人进来,老师傅头都没抬。
赵舒蔓听得明白,这位师傅口音带着粤语的味道。
联想到门口的繁体字提示,猜想这位师傅应该是广东或是香港那边的人。
“钟师傅,打扰您了。”
谢诚走近开口。
老师傅手中的动作停下,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
复而低头小心翼翼地放好手中的零件,这才抬头:“是阿诚啊,有好久没过来了吧?我一个人要忙不过来了。”话里话外带着几分不满。
说着,又看着赵舒蔓:“带朋友过来,都不介绍的?”
“钟师傅您好,我是谢诚的朋友,赵舒蔓。”赵舒蔓微笑看着钟师傅,礼貌自我介绍。
钟师傅打量赵舒蔓片刻,“是女朋友吧?”
说着,他略带慈祥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阿诚这孩子。”
“前段时间学校的课业重,所以很久没来。”谢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否认钟师傅对赵舒蔓的身份认定。
“那现在是有时间了?”钟师傅抬起眼镜揉了揉眼皮,“昨天刚来了一块用了十几年的伯爵,走时不准,我看是机芯出了问题,你帮我做好这单,报酬这个数。”说着,钟师傅抬手比了个数字。
“我好久没来您店里,一见面您就给我事做。”
谢诚半开玩笑说着,但仍然答应了:“您要是忙不过来,那这单我来做。”
“那是我这个老头子待客不周咯。”钟师傅说着,引着两人往里间走。
里面是个茶室,和外面机械感十足的氛围不同,倒是充斥着几分禅意。
墙是灰白色的,上面只挂着一幅草书。
具体写的内容赵舒蔓看不懂。
茶桌和茶具都是红木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了的。
钟师傅在边上洗了手坐下,赵舒蔓和谢诚坐在钟师傅对面。
茶桌中间摆着一盆罗汉松微景观。
跟钟师傅气质相似,挺拔、遒劲。
“小姑娘,阿诚知道的,我这边只有红茶,没得选喽。”
钟师傅说着,从木柜子里取出了一块茶砖,用茶锥轻轻撬了一小块下来。
“红茶很好,谢谢您的招待。”
事实上,柜子打开的时候,赵舒蔓已经嗅到茶砖隐隐的香味。
“不用跟我客气喽。你们两个今天不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的吧?不过啊,虽然是这样,但阿诚能带你来见我,我还是开心啊。”
“钟师傅,今天我去医院复诊,到早了,所以就想到您这里坐坐。”谢诚解释。
说话间,钟师傅已经将茶具清洗好。
热水氤氲间,茶桌上清香四溢。
“哦,是这样。”钟师傅倒也没问谢诚去医院是为了什么,这也让赵舒蔓松了一口气。
“小姑娘是谢诚的同学喽?”
“我是谢诚的同桌,来之前谢诚就和我交代过,您是一位技术非常精湛的老师傅,现在见到您,才发现原来大师还可以这样随和。”
赵舒蔓恭敬接过钟师傅递过来的茶水并道谢,“而且,虽然我不懂茶道,但觉得这件茶室格外有格调。”
钟师傅动作停顿片刻,哈哈一笑。
“别看阿诚平时半句话都不多说,女朋友嘴倒是甜。”钟师傅很是受用的笑得眯起了眼睛,“蔓蔓,你懂不懂钟表,不考虑考虑到我店里做事?”
赵舒蔓忙摇头,失笑道:“哪是人人都懂得这种精密仪器的,我虽然和谢诚是朋友,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而已,没什么特长的。”
“不懂也可以学的嘛。”钟师傅慢悠悠品着茶,“再说阿诚这小子刚来的时候也没少给我闹笑话,现在还不是越做越好了。”
“钟师傅,您就别为难小蔓了。”谢诚轻轻握住小蔓的手,“您这边有什么事我来做就好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不就开个玩笑,你还挺护着她。”
赵舒蔓羞怯红了脸。
垂下眼睫自顾自喝茶不说话。
三人说笑着,茶水的颜色渐渐变浅。
但茶香味不减却增。
“阿诚这孩子,不容易。”钟师傅忽然间严肃起来,他看着赵舒蔓:“你应该也知道的。”
赵舒蔓看了一眼谢诚,点了点头。
“但阿诚又是我见过的年轻人里,少有的真正聪明上进的。这孩子虽然平时没那么会说,但做起事情来是一点折扣都不打的。”
“说实在话,我挺欣赏他的,总觉得这孩子有我从前小的时候的劲头。”钟师傅说着,看向赵舒蔓,“所以啊,你也要真心待他才是。”
赵舒蔓耳尖红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祖籍广东,小时候家里穷,生活不下去,一家人辗转到了香港发展,那个时候睡街头吃冷食都是家常便饭,每天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下顿吃什么、晚上睡哪里。平时倒还好,一遇上雨天那天是真遭罪。印象里,香港的冬天是冷到人骨头缝里的那种,冻得人无处躲藏。我也就是那时候受冻,才落下的风湿。”
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但钟师傅说起来却仍觉历历在目。
他面前的茶水冷了,赵舒蔓帮他换上热水。钟师傅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继续说。
“最开始是在一家百货公司做门卫,后来么新来了一个据说是金店老板家的亲戚的小伙子,就把我这个没凭据没关系的人挤掉了。后来也做过跑腿,在有钱人家做过伙计。”
“但最后这些事都无疾而终了。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掌握一门手艺才是正事,就索性去了钟表行做事。”
“在那里也不容易,起初是只有饭吃有地方睡,一分钱都没得拿。家里也反对,说这事没出路。但那时候我也是性子倔,认定了这一行,就想要做到底。”
“熬走了一个又一个伙计,老师傅终于注意到了我,也肯把自己的手艺传给我。”
“后来攒了点钱,自己开了个小铺面,积攒了一些熟人客户。再后来,铺子越开越大,也算是业内小有名气了。”
“那时候我年龄也不小了,拿着赚来的钞票,想来想去还是想回大陆。家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留在香港也没意思。”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钟师傅半晌没说话。
又说:“我姓钟,这辈子又没娶,可能是老天注定,我这辈子只能和钟表过一辈子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钟师傅身上那种矍铄的气质仿佛瞬间就没了,他弯着背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颓感。
这时候,赵舒蔓才意识到,他也只是一个老人而已啊。
“您说什么呢,”谢诚说,“现在您有我,我没有家人,一直把您当亲人的。”
“还有我。”赵舒蔓说。
钟师傅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小鬼头。
忽然就笑了。
他摆摆手,“茶吃好了没,吃好了就赶紧走,我生意不要做啦?”
果然是老顽童,话说的好好的,转眼间就要赶人了。
跟钟师傅说再见之后,赵舒蔓还被硬塞了一盒粤式点心带走。
“真的太不好意思了,”赵舒蔓红着脸看一眼谢诚对钟师傅说:“来看您什么都没带,还从您这里拿东西走。”
“客气什么。”
钟师傅看了看谢诚,“往后阿诚多帮我修几块表就是了。”
离开钟表店已经过了十点钟。
从这边走到医院那里大约要十几分钟,时间上来讲完全来得及。
天气很好,这附近又是商业街。
人渐渐多起来——赵舒蔓心里暗暗觉得,谢诚就这样拉着她走在路上,两人和别的情侣无异。
手心又是出了汗。
赵舒蔓知道,只要稍稍松手风就会把汗吹干,但两人都没有松手。
路过一个便利商店,赵舒蔓想了想还是拉着谢诚进去。
“也不知道要在医院住多久,还是提前做好准备,有备无患嘛。”赵舒蔓提着购物篮穿梭在货架之间,拿了许多巧克力条、水果味软糖和各式零食小点心。
“其实用不上的,医院里面三餐都会备好。”
虽然这样说着,但谢诚并没有阻止赵舒蔓的意思。
赵舒蔓挑了可乐味的吸吸冻放进篮子,回头和谢诚撇撇嘴,“你难道没听说过,吃零食会让人开心嘛。”
“如果是实在难撑,就吃一颗巧克力吧。”
她说着,朝谢诚眨了眨眼。
谢诚的手停在半空中,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最后赵舒蔓还是执意买了许多,两人提着满满一大袋零食走出便利店。
太阳照得赵舒蔓眯起了眼睛。
“小蔓,你知道钟师傅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吗?”
谢诚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