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天和八年, 三月初一。

  赤方阿奇莫率军入沥水, 原本想着最多三日便能得胜而归, 不曾想还未近岸, 就被白虎营围困,苦战五个时辰后, 赤方渐渐不支,死伤大半后,阿奇莫咬牙率残军退了回去。

  决战前每一场征伐都与最后的气势和军心息息相关, 成败至关重要,这等节骨眼上却突然输得这么惨, 赤方当即便坐不住了。

  但也没用。

  贺戟经此一役,之前消散下去的气势和威名须臾间卷土重来,一时间褪去所有颓势,七日内连下战书三次, 次次皆披靡,第八日晚直接在夜里率白虎营夜袭阿奇莫驻扎营帐,生生将阿奇莫逼得退出了沥山边界。

  这打脸打的太狠。

  先别说赤方因着之前的顺遂自我膨胀,这半年来行事乖张惹人诟病,就只说先知预言一事, 你前些日子还说着大启气数已尽必当覆灭, 转眼在人家手下毫无还击之力, 还说什么贺戟才尽,战神之名只是虚妄,可现在呢?无论是运筹帷幄的兵计, 还是最后率军夜袭直截了当的决绝和气度,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抵达的高度?

  赤方面上挂不住,说大启这是偶然运气,做不得真,又派三名大将,援兵骊山,之后又交战五次,皆落下风。这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仅仅归于运气,阿奇莫等四名大将率军愁眉不展退回赤方营地,有些不明白,明明这半年来一直都是顺遂的状态,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沉默到最后,阿奇莫语气沉重开了口:“……那是大启,是贺戟啊。”

  众人一愣。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那是屹立百年盛世巅峰的大启,是少年一战成名声名天下知,旁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贺长信。

  你以为他跌下神台,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对方还未曾把你放在眼里,等到后者从蛰伏状态中苏醒,便是锋芒毕露,所向披靡,气势及威信无人能挡。

  这些他们以前都清楚,所以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这些都忘记了呢?

  阿奇莫突然感觉到了恐慌,贺戟之前故意退让,而刻意后的结果如何他已经真真切切尝到了,现在眼看着决战在即,依照贺戟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心计城府,根本不是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

  并且因为这半年的顺遂,赤方将士早已有了浮躁之心,根本不是与大启对战的时机。

  想到这里,阿奇莫一震,出门直奔云木止营帐,通报后进去,后者正坐在桌后,眉头紧皱看着桌上的战报。阿奇莫走上前,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开了口:“陛下,臣肯定陛下退兵!”

  “战书已下,哪里还有退兵的余地?!若是退兵,朕和赤方岂不是落人笑柄?!”

  阿奇莫语气却很平静:“陛下,大启明显有备而来,而看如今形势,我军军心浮躁,绝非良机。”

  他说的道理云木止心里清楚,可是……

  云木止低下头,面无表情看着桌上的文书,可目光溃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想到了许多事情,几乎都是上一世的,最初在皇城不受重视时受到的歧视和侮辱,冷下心逼宫登上皇位时的荣光,数年呕心沥血一步步让赤方进入盛世,那时他是众人赞颂的明君,荣耀与身,可这些,都被燕稷在一个赤色蔽空的夜里给毁了。

  他恨。

  他怨。

  那夜的冷和刀剑刺入胸口的疼痛犹然在身,重来一次,他只想让当初推他入深渊的人也尽数尝尝这种痛苦的感觉,现在他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现在让他退回去,他不甘心。

  如何能甘心?!

  云木止瞳孔深不可测,周围隐约布上了狰狞的红色,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开了口:“不行。”

  “陛下!”

  “这兵不能退!”云木止咬牙:“朕费劲心思,花了这么多年的十年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岂是说退就要退的?七年,七年!朕这一生能有多少个七年?!如今局势已定,成败在此一战,他大启鼎盛,我赤方二郎也非等闲之辈,难道还能怕了他不成?!”

  阿奇莫愣住了。

  他面前这位帝王,一直以来都是平淡的模样,还未登基时就是如此,忍辱负重,经受再多的磨难也是冷眼看着旁人,将野心藏在深处韬光养晦,是顶顶冷静的性子。

  现在这般爆发不顾一切的样子,是第一次见。

  但即使如此,阿奇莫声音还是入最初时的平静:“我赤方儿郎自然不差,但现在到底还是差些火候,臣知道您等了这么些年,臣也是一样,如今退回去也不甘心,可有时候必要的退让是应当要有的,正如当初贺戟那样……陛下,此战关乎存亡,一步走错,便就连等待的机会都没有了。”

  最后一句话正戳中了云木止心里的疮疤。

  他始终觉着,上一世他输,是因为当时的燕稷像个疯子,他没有防备,回神时已经没有还击的机会,若是能多给他筹谋的时间,他未必会输。

  而且,确实他也输不起了。

  云木止闭了闭眼睛,眼里的狰狞情绪渐渐退了回去,他坐回去,静坐片刻,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好。”

  “暂且还营,命将士即刻整顿,之后若是得以恢复,就继续,若是不成……就退兵,重新来过。”

  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觉着或许等等还能好。

  阿奇莫理解他的心情,知道云木止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很艰难,低头行礼:“是。”

  ……

  燕稷发现,赤方近日突然安分了下来。

  他对此很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云木止这样野心勃勃还带着怨恨的人居然能甘心就这么停下来。

  燕稷想了想自己上一世不顾一切的模样,觉着自己确实没云木止能忍,最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要退步保存己身。

  也是不容易。

  燕稷叹气:“太傅觉着如何?”

  “不甘心的忍,放得下面子,心也够狠。”谢闻灼道:“这人不能留,无论他最后退兵与否,大启都不能够像从前一样粉饰太平。”

  燕稷一副天真无辜脸:“可赤方如果主动退让写下降书,大启还赶尽杀绝,受人诟病不说,就只说这种太阴狠的事情,朕这种傻白甜可是做不出来的。”

  谢闻灼依旧纵容:“看来陛下是已经有了打算。”

  和太了解自己的人说话就是这点不好,一点情趣都不懂。

  燕稷不闹了,瞬间正经起来,把夹在手边一本南洲游记里的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拿了出来:“把这封信给云木止送去,他看了,自己就会忍不下去,把最后的退路给抹杀,就无须你我操心了。”

  谢闻灼也不多问,妥善应了。

  三日后。

  难得是个晴天。

  云木止坐在账内低头看着赤方京都来的文书,他登基这么些年,权势虽已稳固,但人毕竟在外,有些事还是要多注意些。还好这边并没有什么坏消息,好歹是舒心了点。

  他看完,问边上的侍从:“赤木台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侍从摇头:“那人这些年一直都是很颓靡的模样,每日最多也就是在窗边向外面看看,昏昏沉沉的过活。”

  云木止也是清楚他这位兄长的性格,没觉着有什么异常,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唤侍从退下,帐帘那边突然动了动,随即通报声传来:“陛下,大启遣来使求见!”

  云木止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大启是来议和的。

  他沉下眼:“宣。”

  片刻,大启来使抱着一个木盒子走入,进来后客套行了礼,面上功夫一点没落下,而后缓缓上前,慢条斯理将手中的盒子递上:“此次前来并无大事,只为赠一物,是吾皇所备,望国君喜欢。”

  说完这话后便兀自微笑着站到了边上,任凭云木止问什么也不再说话了。

  云木止看他一眼,眸色沉沉,末了伸手打开盒子,寒光入眼,是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

  不是多华贵的剑,唯一的特别之处也不过是剑柄上刻了云纹看着风雅一些罢了,云木止瞳孔却骤然一缩。

  这柄刻着云纹的剑,曾经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入他梦来,带着刻骨的痛和恨……他分明记着,当年赤方覆灭,燕稷率军攻破京都,就是用这样的剑刺进了他心口,他眼里看到的这人世间的最后的画面,就是漫天的赤色,和站在赤色里面无表情眼神讥讽的人,还有他手里剑柄上的雕纹。

  如今,燕稷以大启的名义送了它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云木止浑身颤抖起来,手掌狠狠抓住剑身,鲜血随着剑身一点点落在盒子深处,他低下头,看到盒子底下还有一封信,已经沾了血。

  他拿了起来,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瞬间入目。

  下一秒,云木止额头手臂青筋猛地暴起,眼前一片赤红,歇斯底里挥手,木盒连同桌上其他的东西轰的一声尽数倒在了地上,外面侍从听到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闯入防卫,却只看到云木止神色狰狞站在一片狼藉中,吼道:“滚,都滚出去!去,去给朕把阿奇莫喊来,快去,快!!!”

  众人骇人,急忙应下退了出去,心惊胆战,一片混乱中,方才进去通报的人疑惑开了口:“之前大启的来使不是在里面么,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后营。

  阿奇莫看着面前正在训练的兵将,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情形不错,将士都明白了当前的局势紧急,训练比以前下功夫许多,帝王那边也算平心静气,又恢复了以前冷静睿智的模样,一切看着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还有机会,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表情缓和下去,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唤他,声音听着还很急切,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一人急奔而来,停下后还喘着气:“将,将军,陛下召您过去!”

  他这么急,阿奇莫也知道了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废话,当即跟着他快速朝主营帐走去,刚掀开帐帘,迎面一个木盒摔了过来,在他脚边碎开。

  阿奇莫愕然抬起头,云木止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神色阴沉狰狞如同厉鬼:“传令下去,命我赤方全军临城向大启请战,此一战朕亲自率军出征——”

  “生死成败,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