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 端亲王燕周求见, 入殿后躬身开口, 说的不是权谋诡谲, 也不是利益挣扎,而是——

  赐婚。

  “臣几年前在相国寺进香时遇到一女子, 闺名周孟君。臣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前些月有幸重逢,如今心中已认定她是能与臣共度一生之人。”

  燕周低下头:“但她不在官籍, 按制不能为正室,臣不想委屈她, 便前来请旨赐婚,望陛下准允。”

  他话说的诚恳,眼睛里也能窥到几分真心,燕稷握着茶杯看他一眼, 手下一顿。

  前几世,燕周成婚应当是在天和四年六月十七,也就是两年后,娶的人自然也不是这般普通人家的女子,而是是京都世家秦氏贵女。

  当年燕周拜堂时燕稷去过, 那时他看新娘的眼神没有半分温情眷恋, 但现在只是提起那人, 眼中居然就尽是不带一丝作伪温软的情意。

  做戏还是真心,燕稷分得清楚。

  只是他见惯了燕周带着面具虚伪温厚微笑的模样,突然见到他的真心外露, 一瞬间恍惚有种面前人从里到外都换了的感觉。

  他敛眉,手指在杯沿缓缓摩挲,如玉面容被茶水映上阴影,落在燕周眼里,骤然变得莫测起来。

  半晌,却看到燕稷放下茶杯,眼里带着笑:“这是喜事,不过王室有规矩,正妻此生不得废,身死亦不能续,没有后悔的余地,王叔想好了?”

  “是,望陛下准允。”

  “既然如此,朕自然不能做那棒打鸳鸯之人,可曾选了黄道吉日?”

  闻言,燕周面上难得出现几分不好意思:“臣早前便想好,若是陛下准允,那便无需等什么黄道吉日,明日便可……臣心系她已久,早日娶成礼这心才能踏实,陛下莫要见笑。”

  “王叔这份情意实属难得。”燕稷重新端起茶杯抿一口,手指轻点,最终结束了这个话头:“如此,王叔便回去准备罢,到时朕与太傅都会过去。”

  燕周面露喜色,躬身应下,第一次出宣景殿时没有带着郁气。

  谢闻灼在偏殿将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楚,在燕周离去后缓步走出。燕稷擦去指尖水渍,微微皱眉:“派人去查查周孟君的来历,朕倒是想知道这背后究竟有没有鬼。”

  谢闻灼颔首,手指揉开他眉间的皱痕:“陛下若是不放心,这件事不允便是,不必为此惹自己烦忧,即便他心中会因此起许多诡谲也无妨。”

  他垂下眼,神情认真:“臣在。”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眼里的关切也半点做不得假,燕稷神情缓和,抬手握住他点在自己眉间的手:“这事不为难他,不是因为担心波折,而是因为周孟君是平民家的女子。”

  谢闻灼不自觉想到以结亲扶持势力一事,刚想说这也不必太过在乎,却听着燕稷又开了口:“大启王室正位向来高门,百年来已成了规矩……如今燕周将周孟君娶为正妻,温卿,今后你我结发,也能来的名正言顺。”

  谢闻灼一愣,怔怔低头,霎时间对上一双光华晕转的眸子,许多情绪酝在深处,羞赭,期待,向往……许多许多,最终凝成一点,落在眼底心上,便如那春日时最初破土那抹新绿和正午时融融的光,霎时间,动了一颗向来内敛的心。

  那一刻谢闻灼脑海中略过千万美好的未来,许多年后,或许也不用很久,他会和燕稷一同登上最高的地方,在荣华尝遍后归隐世外,一同去看京城的烟火,南洲的桃花,沧州的水,再去尝绍兴的酒,西冷的茶……这一生也许短也许长,但只要有这么一个人,也就够了。

  他嘴唇轻轻颤抖,眼睛闭了闭,突然弯腰紧紧抱住了燕稷,千言万语在无边心虚中慢慢沉淀,最终凝成带着颤音的一字:“好。”

  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

  燕稷最能体会他如今心情,眼里也蕴了热气,伸手拍了拍谢闻灼后背,到底是没说什么。

  殿内地龙烧的正好,角落茶烟袅袅,二狗子追着烟伸爪不小心被尾巴绊倒,滚到邵和脚边,邵和低头摸摸它的头,余光瞥都内殿中紧紧抱着的二人,轻轻一笑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日子到底顺畅。

  ……

  隔日,燕周大婚。

  他贵为亲王,平日又与京中权贵来往颇多,虽说所娶之人并非贵女,但御旨赐婚,也是风光。于是当日端亲王府可算是顶顶热闹,礼乐齐鸣敲锣打鼓,迎亲红妆数十里,半个皇城都带着喜庆颜色。

  朝内人来了许多,不为情面也要为礼数。王府大管家站在府门处做招待,临近正午,远远便看到了帝王御辇。

  百官低头俯首,片刻,耳边听到少年清朗声音:“今日是王叔良辰,你我都是客,不必拘礼。”

  众臣当即应下,在他身后一同进了王府,王府内四处挂着红绸,堂中便是喧闹,燕周听闻燕稷到来,含着笑意走上前:“陛下和太傅今日能前来,可真是臣的荣幸。”

  寒暄几句后,燕稷入座,小声与谢闻灼耳语。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常服,袖口绣着淡色竹叶,竹叶下一抹浅浅金线,绕城云纹,原本就是清贵风流模样,与谢闻灼说到兴起时再一笑,霎时间,便有种冰雪消融的潋滟感觉。

  落在众臣眼里,生生把新人颜色给掩了下去。

  正午时分,外面礼乐声再鸣。燕周到府门外亲自将周孟君接下轿,牵起她的手一路进了大堂,拜过天地又敬过宗祠,周孟君在众人喧闹中被送入洞房,燕周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继续招待。

  他今日看着很是欢喜,也难怪,这半年仕途顺畅,如今又报得美人归,平生得意也不过如此。

  那边四处喧嚣,燕稷这边倒是宁和,没人敢过来与他闹。燕稷对此甚是满意,优哉游哉喝了几杯,肩上突然被一拍,一人在他身后笑:“燕小九,脸都红了,还喝什么。”

  燕稷没回头:“我以为你在礼成后就会走。”

  “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傅知怀挑眉,“这不是看到了你在么?”

  “那可真是受宠若惊。”燕稷没诚意应一句,傅知怀哼笑一声,和他闹了一会儿后回了原位。燕稷习惯性朝他的方向一瞥,恍惚间看到门边站着二人,一人是穿着大红喜袍的燕周,另一人……是傅行章。

  再仔细看去,门边空空如也。

  ……

  夜里回了宣景殿,谢闻灼派去查探周孟君背景的人已经带回了消息,确实如燕周所说,来自江南水乡,身家清清白白,小家碧玉的女子。

  燕稷看了许多次也没察觉什么蹊跷,干脆交给了谢闻灼,谢闻灼上下推敲过去,道:“背景没有问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阅人无数的人,他的判断燕稷信。

  他叹口气:“我一直觉得燕周虚伪贪婪,一辈子只知道算计,这样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加了这么一个深情人设,真的受不住。”

  谢闻灼莞尔,嗯了一声,将他手中纸张接过来在炭盆里焚烧。燕稷看着白纸在火里慢慢扭曲,突然想起来了傅行章,就将今日在王府看到的给谢闻灼说了。

  闻言,谢闻灼也皱了眉,垂头不语。

  燕稷随他一同沉默,许久,站起来:“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太过思虑了,明日还是去丞相府走一遭,真真假假,看看就清楚。”

  谢闻灼抬起头,笑了笑:“好。”

  旦日,燕稷和谢闻灼登门丞相府。

  他们去的也是时候,傅知怀不在,府里只有傅行章一人。二人随管家引路去了书房,傅行章正在桌后低头看着什么,他看得极入神,到燕稷和谢闻灼进去都没能反应。

  大管事走到他边上低低唤了一声,傅行章这才回神,将手中的画卷收了回去。他收的极快,画在燕稷眼下一闪而过,模模糊糊只看到是一女子模样。

  傅行章倒是很坦荡:“自亡妻离世,夜夜入我梦来,这些个月却总是见不到了。我怕我忘了她容颜,无事就拿出来画像看看,这画像还是当年我与她未成亲时亲手所画,现在只是看着,也还记得当时她脸色的笑,比身后芙蓉颜色还好看。”

  “深情自是难忘。”燕稷道,“我昨日到王府赴宴,远远看到了您,今日便过来看看。”

  “陛下有心了。”傅行章清楚他的心思,也不隐瞒,“昨日王爷结亲,在宴会上得见,他手下最近有件事,草民从前也担过差不多的,他便向我询问了些惯常事。”

  他先前还用的是我,现在却成了草民,燕稷也知道他因为受猜忌而不满,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头,扯了些家常后便出了书房。

  拐角走上隐蔽青石路后,燕稷开口:“他今日所言可有异常?”

  “看着并无不妥,但傅行章年少时随先帝四处政法,明里暗里的功夫要比我们都擅长,若他真要隐瞒,恐怕我们也看不出来。”

  “确实是这样。”

  二人继续向前走,渐渐到了门口,还未及门边,门前侍人却已躬下了身,随即一抹身影映如严重,傅知怀自门外走入,见到燕稷后眼中闪过惊喜。

  “燕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