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气候舒适地秋日, 连续晴朗了半个月的京城却显得别样的冷清萧瑟,往日繁华嘈杂的大街上稀稀拉拉活动着一些车马百姓,摆摊的小商贩也少了极多, 最热闹的茶楼酒楼几乎成了空楼, 连外地来的商人都闭门不出,轻易不上街晃荡。
天子驾崩, 乃国丧也。起初传出少许陛下殡天的消息时,许多人根本不信, 直到皇室发丧天下知, 上至世家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震惊, 一点前兆都没有今上竟忽然就去了,不是才英勇御驾亲征击退过敌国吗?许多老百姓都不愿意相信事实,无不悲伤痛哭, 庆国正是遭难之际陛下却去了,那在边境一路霸占庆国城池的吴东蛮子会不会打到腹地,会不会有一天冲入京中来?在他们印象中,天子当政以来,最出名最英勇的将领是谁?是天子本人!
新皇是太子, 太子有什么本事百姓可不知道。他们唯独在心中期盼, 新皇能和先帝一般勇猛, 别的不说, 先把吴东蛮子赶走才是要紧事。
“塞河府城、还安府城、绵州、洛水城……如今又攻破了潜州!吴东蛮子当真是可恨!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才短短几个月,可有半年不?一晃眼咱们偌大的庆国成了被随便欺负的小蚂蚁, 短短几个月丢了五座城池,吴东蛮子越战越勇,如此下去,咱们老百姓可还能看见明年的秋收?”私底下,无数的老百姓在议论在着急,眼下还没入冬,往年这时候都开始做入冬的准备,这会儿却谁都提不起劲,操心的老人们更是焦虑的睡不着觉。
“万万没想到,我安安稳稳的生在和平,安安稳稳的长在庆国,如今垂垂老矣,却要遭战乱之苦……快进土的人了,岂不是叫我死不瞑目,我的儿孙们可如何是好。”
这间小小的民房里几个老人愁眉苦脸的小声议论国事,今上驾崩了,众人伤心过悲痛过后,唯剩下对未来的焦虑不安。谁当皇帝都没差,能让老百姓安稳过日子的就是好皇帝,那人是太子也好,是谁也好,谁分的清楚?左右一辈子都见不着天子。
“不、不好了——爷爷!”
一个小少年从巷子里冲回来,满脸仓惶:“爷爷,外头人都说、都说东瀛贼寇从海上攻入我庆国了!胡州,明州,全都乱了!”
“什么!”
一入京城,黄粱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会是一个晴天霹雳。少年的脸色顿时气得铁青,“明州!胡州!”明州还是长公主的封地呢!胡州,正是他和云道长初次相见的地方,那一趟海上之旅,两人可谓是记忆犹新。
庆帝巍峨的灵魂气得一个虚晃,浑身一堵,活活好似要再气死一回。他御驾亲征生病归来后,分明再三叮嘱过太子,叮嘱过兵部,叮嘱过沿海的衙门水师,在结束与吴东国的战乱之前,一定要防备海上的敌人。
结果他一死,转眼间四面楚歌。
即便是根本不关心国事的云润生亦是脸色难看,他对海边的城池感觉格外亲切,明州还有一套房子,还有不少熟人。且,胡州被东瀛人攻入了,家乡沙洲还远吗?如果有敌人要攻入沙洲府,第一个登陆的便是齐县和平县。
云润生还未说什么,云老爷几人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急的要哭。
“云道长!如今明州和胡州接连东瀛人攻打,我就怕我们沙洲也逃不了,齐县平县就挨在海边,这,这可如何是好啊!”云老爷痛恨不已:“云道长,我大儿子他……我放弃了!咱们不找了,真的不找了,我多谢云道长的心意,我只求云道长能救我沙洲百姓!”
云六亦是附和点头:“我大哥……我们其实已经预料到,京城的死灵都被邪修炼了,只怕大哥也难逃此劫。一直我们都心存侥幸。云道长,我也请求你坐镇沙洲,保一方水土的平安。”
云润生沉默,他的闲云山庄不惧怕任何攻击,何况只是区区东瀛水师,若沙洲被攻,云家人只需躲入闲云山庄即可。但云老爷和云六所求的,显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云家人,而是为整个沙洲的百姓在求他。
“云大哥。”少年忽而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我知道你想陪在我身边,也知道你对……国事并无牵挂。”他说了才更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云大哥骨子里,其实很淡漠,不熟悉的人,不相干的,遇上心情好顺手的,他会很善良。若反之,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他对云家尽心尽力,是占了身份,所以他可以为云家奔波。然而云家和他以外的人?
若不是他们彼此相遇,他的云大哥说不定会在云家百年内,永远窝在海边小镇静修不出。
少年微微一笑:“我可不想你仅仅为了陪着我却让无辜的百姓少了一尊守护神。有你在沙洲,那儿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云润生狠狠凝眉,去保护沙洲只是举手之劳,他倒是完全不介意。但是他此时真不想和少年分开。他离京才多久,少年却失去了父皇,尽管那个父皇让少年伤心绝望过,可对少年而言,是除了他以外最重要的人。他在,不一定能阻止天子的死亡。却很遗憾没在少年伤心的时候陪伴左右。自从认定自己的心意,他很清楚,这方世界里少年才是他最重要的人,唯一一个。
“云大哥,等我安顿了父皇的后事,我便去找你。”
云润生摇头,挑眉看向天空,忽而问叶琼羽:“叶道长,请借我一只传信纸鹤,我找个人帮忙。”
“谁?”少年讶异。
云润生一笑:“孙霸业!”
“他!”少年恍然大悟,随即哈哈大笑:“那还真是极合适!哈哈哈,他有那个本事,也有那份雄心。”
孙霸业这名字一喊出来,天子的灵魂不由得一颤,不是怕,而是惊,他瞪圆了眼睛盯着这两个年轻人,是骂呢还是不骂呢?那孙霸业不是大海贼大坏蛋吗!而且,居然还活着!
“与其在沙洲守株待兔浪费时间,倒不如直接派孙霸业带人去把那帮东瀛鬼子给撕了,有他一人足矣,一个不够就带上黑鹰去,加上有我送他的符箓丹药,这还对付不了东瀛杂兵?趁虚而入的小国队伍,哼,派一个足够了。沙洲有容映还在那,我待会给他和古埙传个信,万一沙洲真有强敌来袭,古埙不用干别的,吹一波大雾把敌人盖住就成,不费一兵一卒。”
云润生一本正经的说清形势,直让少年听得一愣一愣,随即扑哧乐出声,笑得前俯后仰:“云大哥你真是哈哈哈哈……”
被大笑的云润生莫名其妙,声音稍稍收敛了点:“有哪里不对?”他觉得他安排的挺不错啊!不是他瞧不起东瀛人,但人毕竟是人,孙霸业是妖,黑鹰也不差,孙霸业好歹当过海贼首领,玩些战术什么的,应该也会一点。不过,他还是觉得直接正面杠就够了,简单粗暴省事,过程不重要,有结果就行。
“对对对,我极……喜欢!”少年灿烂一笑,要不是父皇在身边,他真想当面啃云大哥一口。
云润生松口气,“那就这么决定了。”
叶琼羽笑微微递过两个纸鹤,“有空我教你折纸鹤,其实不难,云道长稍稍花点心思准能学会。”
“我我我!”旁边的少年忙不迭举手,硬是抢声道:“咳,叶道友,你要教就直接教我行了,我比他聪明好学,肯定不耽误你的时间。叶道友若是对阵法有兴趣,我可以作为回报,给你说说阵法。”他是真的想学这种极为方便的小法术,才不是因为别的。
云润生狐疑的看着少年,少年略不自在的别开头。
叶琼羽失笑,点点头:“你们谁想学都可以。”说着还故意冲大师问了一句:“大师可想学?”
明尘大师摇头,见叶琼羽撇嘴,又慢慢点头:“多谢叶施主,善哉善哉。”
云润生很快准备好两只纸鹤,灵力浮动,纸鹤翩翩起飞。惶惶不安的云家人终于松口气,云六是了解孙霸业的,觉得道长就算不亲自坐镇沙洲,有孙霸业也确实绰绰有余。
“毓秀,你跟朕好好说道说道,那孙霸业居然还活着?”天子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不然他实在不放心。
云润生摸摸鼻子不做声,孙霸业不止活着,活的比你的太子还年轻。
了了一桩事,少年的心情轻松许多,一行人一起往宫中去,少年便在路上跟天子细细解释。
皇宫内,进进出出的官员宫人们个个身着丧服,行色匆匆。
天子死后再次踏入皇宫,心中感慨万千。
“父、父皇!”角落里,四公主的灵魂幽幽飘出来,当即便是一跪,她从前便害怕天子,如今对着天子比自己巍峨一倍的灵魂,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天子淡淡看她一眼,却道:“别逗留了,投胎去吧。”
“呜呜父皇……儿臣不愿。儿臣……想看着弟弟。”
“哎。”天子叹气,想到才七岁的小儿子,确实无辜。落在狼心狗肺的太子手中,还不知道那孩子以后要受多少磨难,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暴毙而亡。
“魏家人在哪?”天子恨声问。
四公主赶紧解释:“他们不知道父皇回来了……他们一直守在弟弟和母妃身边。”
“哼,此时忏悔又有何用。”
宋毓秀越过四公主,径直前往大殿,他那日匆匆离开,也不知眼下新皇是什么结果,老皇叔和重臣会不会含含糊糊的揭过此事,依然认太子为王?也不是不可能。庆国动荡之际,总有些人以为先皇定下的储君登基才更有震慑力。背后的污点,时间长了谁还记得。
“老隆亲王,长、长公主回来了!”天子灵前,依然跪成一片的人群中,一个太监匆匆忙忙去通报精神不济的亲王。
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太子在哪?”
太监听出他喊的太子却不是新皇,心中有数:“在殿内哭丧呢。”嚎地跟死了爹一样,不对,的确是死了爹。可眼下谁不知道那爹是如何死的。只是大敌当前,又缺个能拿决断的人,一时之间反而僵持不下,魏家一派誓死捍卫新皇,先皇一派的老臣,以及大多数皇亲国戚都反对新皇,然而若是拉下太子,谁来做大庆的新皇?
一时之间,有希望没希望的皇子和皇室亲属们个个躁动不安,摩拳擦掌。老隆亲王实在嫌累,精力不济,若不是担心宋家皇室不稳,当真想躲起来。
听说长公主回来了,老亲王顿时打起精神,一边往外走一边远远瞅着先帝的灵位嘀嘀咕咕感叹:“先皇一生功大于过,于庆国,于我宋家,于百姓来说,先皇当得上明君。膝下儿孙环绕,怎么就没给宋家留下一个有担当的继承人!哎,瞧瞧这些个皇子,赶上大敌当前,谁能担起重任?”
老亲王又是一叹,声音轻不可闻自言自语:“依老叔看来,诸多皇家子嗣,唯……一女子能也。”他再次想起那日所见的长公主,那样让人见之难忘的翩翩少年,为何不是皇子?那容貌,那气度,那品行,那身手,样样出挑,样样都是最好。
为何是个女子!
老亲王扼腕,女子称帝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不敢想,不敢多想啊!老亲王疲倦的摇头,慢吞吞走到阶梯前,对那即将进来的长公主翘首以盼。他希望这位公主能给他带来点不一样的结果,一个更好的选择。
很快,依然如翩翩少年的长公主映入眼帘,老亲王眼眸一亮,公主身旁带回来的那几人,个个气度非凡,不似寻常之人,不知,能不能解决庆国当下的难题。
咦,还有个和尚……
“老皇叔。”宋毓秀拱手,当真回来了他倒是有点犯难,父皇是想回来报仇,找太子出出气,可是,他一个灵魂,太子根本看不见他,要怎么办?
少年发愁的看着身旁巍峨的天子,一时面露难色。
天子却对大师颔首:“麻烦大师了。”
明尘大师点点头:“阿弥陀佛。陛下本阳寿未尽,命不该绝,虽人死不能复生,但贫僧可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尽一份心意。我佛慈悲。”
“多谢大师。”
连少年都惊讶,不知道父皇和大师商议了什么。
云润生脑中浮现一个词,诈尸。
他尴尬的摇摇头,不自在地看向少年,无论使什么手段,一定要让那位太子受到该有的惩罚。
灵前,憔悴了许多的太子一直在哭,哭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可他却没想停下来,唯恐停下来就会面对众人责难猜忌的眼神。他一边哭一边不断的安慰自己,不怕不怕,父皇的遗诏说好了传位给他,他就是正统的皇帝,他只要等到登基大典,坐稳皇位以后,那些人将来通通得看他的脸色。
天子的尸身前,一排排的侍官静静守候,周围放满了冰块,秋天还有点余热,谁都不敢疏忽大意。
太子的身后,则是太子妃一行女眷在嚎哭,哭的最伤心的莫过于天子的妃嫔,等陛下入了皇陵,她们这些女子就该离开皇宫了,有儿子的随儿子走,没子女的只能青灯古佛去皇庙等死。还不知道这位新皇是个什么意思,会不会心狠手辣,把她们提去为先皇殉葬。
“呜呜陛下……”
“陛下……”
整个皇宫,哭声从未停歇。
假哭也好真哭也好,就是不能不哭。
一片哭嚎声中,谁都没有看到一道巍峨的虚影踏过她们,步步靠近天子的尸身,众人只觉得浑身一冷,打个寒颤,继续哭。
穿过侍者,停在被冰块包围的天子尸身前,巍峨的虚影静静凝视。
云润生紧随其后悄然进来,无声无息将一粒佛珠放入天子尸身的手心,而后又悄然离去。
天子伸出虚幻的大手,与那佛珠触碰,霎时间,似有光芒闪过。
哭嚎的众人声音一变,变得扭曲惊愕,只见在天子的尸身旁,赫然多出一个庞大的紫色影子,那是、那是天子啊!
“啊啊陛下陛下!”
有人惊恐狂呼。
“陛下!”
“陛陛陛下……”
那一定是天子的灵魂,那通身的紫气只有帝王才有!
“天子显灵了!”
“陛下显灵了!”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陛下,臣有本要奏!”
老亲王带着若多臣子挤上前,激动的热泪满眶,他们见到天子的灵魂不但不怕,反而比谁都高兴。
天子冷冷的凝视着已经吓呆的太子,还有犹在惊恐尖叫的太子妃,最后,他狰狞的目光看向魏家贼子。
魏家老头顿时浑身一寒,扑通跪下:“臣、臣。臣有罪!”
天子庞大如山的灵魂逼近吓傻的太子:“朕问你,太子为何在此哭泣?”
太子想张嘴,一开口却不停的打嗝,根本说不出一句话,他仰望着几乎要压死他的巨大紫影,胯间涌出一股尿意,几乎憋不住。
“朕问你!说!”天子怒喝。
灵前顿时又吓晕了几个胆小鬼,太子妃抱头疯叫。
太子终于流出最真实的泪水:“儿臣……伤心,父皇殡天了,儿臣伤心啊!”
旁边的老亲王一哼。
只听天子哭笑不得道:“朕的太子怎会如此?”他以前活着的时候只觉得太子平庸,开拓疆土不行但坚守江山足矣,未想到会是如此不堪。
“父皇……”太子眼泪横流。
“就在你哭哭啼啼的时候,潜州被吴东国抢了!沿海的东瀛国攻入明州和福州,朕死了,你该哭。可你是太子,你是新皇,你窝在灵前除了哭,可干了什么?你可有想好如何对抗强敌?可有想好如何安抚百姓?谁要你哭!”
“儿臣儿臣不想啊……”太子舌头打颤,咬牙指着老亲王:“父皇将皇位传给我,这些老……老亲王老臣根本不服我!毓秀公主天天找儿臣的麻烦,他们根本不想承认儿臣……”
“你害死朕,证据确凿,毓秀为父报仇,何错之有?”
太子脑袋一咚,重重瞌在地板上,整个人瘫软如泥,几乎窒息。父皇竟然全都知道!
“朕诸多子女,唯毓秀真性情,唯毓秀心念为父,处处为为父奔波。”天子满面伤怀,若当年他没有把毓秀当做女儿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糟心的事。
天子短短一句话,令门口的少年双眸通红,身旁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握着他,他闭上眼,释然一笑。此刻心如明镜,他一直对自己荒谬的身份耿耿于怀,一直觉得父皇剥夺了他所有的可能,他心中妄想坐上皇位,因为他比所有兄弟都优秀,如果他当皇帝,一定能管好庆国,一定让百姓安居乐业,一定会名垂千史。
明知道身份不可能却还是遏制不住妄想,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他不是非要那个位置,他只是,想要得到父皇的认可,打从心底对他的认可!
“你这弑父失德之人,如何当得天子?你这般无能妄为,如何抵御外敌?你这般妄信外戚,如何治理国家?你不配!”
天子一字一言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太子尚未听完,便已经身子一歪,活生生吓晕。
尖叫的太子妃如似癫狂,几个宫女都没能让她镇定,忽而她便看见了门口的宋毓秀,顿时双眸赤红,拔下发簪,毫无预兆的朝着宋毓秀刺过去:“都怪你都是你!都是你!啊!”
宋毓秀纹丝不动,冷冷看着疯狂的太子妃冲过来,直到一人飞身挡向太子妃,宋毓秀蹙眉。
“啊!子轩!弟弟!”太子妃看着满手的鲜血,失声大哭。
胸口被刺了一下的魏子轩虚弱倒下,他艰难看向宋毓秀,想和她说点什么。
宋毓秀终于开口:“拿人,把太子妃拖下去关起来。把魏家人通通绑起来!”
她本该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可谁料她一开口,立即便有人行动,太子妃被拖下去,魏家人被绑起来,包括方才还舍身为公主挡了一刺的魏子轩。
面如纸白的贵公子顿时奄奄一息,看向毓秀公主精致的容颜,喃喃低语:“……公主……”
宋毓秀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魏家人,他不会有半分怜惜!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庆国的公主。”巍峨的灵魂忽而声如惊雷,吓得所有人一哆嗦,连少年本人亦是惊讶的瞪大眼,父皇这是?隐在暗处的云润生更是吓一跳,不可置信地盯着少年,那老皇帝该不会是???
“老皇叔。”天子开口。
“老臣在!”老隆亲王颤巍巍地上前。
“我宋家,我庆国,从今日起,由宋毓秀继承大统,你当如何?”
老皇叔身子一颤,深深呼吸,匍地一叩首:“我大庆国三……三皇子德行厚瀚,才华横溢,能文能武,胸怀天下,陛下之福,庆国百姓之福!”从此以后,庆国便多出一位三皇子,从此以后,毓秀公主是毓秀公主,三皇子是三皇子。
“陛下英明!”见老皇叔点头认了,老皇叔之后的其余皇室纷纷表态,虽然还是稀里糊涂,但听老皇叔的准没错,天塌了还有老叔顶着。这么多年来,他们皇室能安安稳稳的不惹百姓厌恶,也不惹陛下厌恶,不都是跟老的学来。想要子子孙孙永享繁荣富贵,一进一退绝不能错。他们可不敢要太子那种皇帝,三皇子……毓秀公主,他们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的过人之处,知道陛下对她的喜爱,也知道她即便跋扈娇宠,却从没干过一件不仁道的事。
如此一想,当真是……最合适的。
一旁跪着的史官缩在角落里奋笔疾书,满眼的亢奋。他本以为自己见证太多,太子若坐稳新皇的位置一定会把他砍了,还会烧了他的史书,可没想到峰回路转!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奇事。
若百年后,这位女帝能名垂千史,那今日发生的一切,便是盛事。
先皇显灵,传位于真龙天子!
瞧瞧,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戏说野史!
“众卿当如何?”天子又问,凌厉的目光扫过文武百官,每一个人他都极熟悉,官员们对他,更是又敬又怕。虽许多人心中惊骇未定,一片混沌,三皇子,哪来的三皇子,宋毓秀不就是长公主殿下!不就是女子!
女子称帝?
女子假扮皇子称帝?
“众卿当如何!”天子呵斥。
“陛下英明!”
“陛下圣明!”
文武百官齐声高呼:“三皇子德行无双,文武盖世,乃庆国之福也!天下之福!”
“哈哈哈哈哈哈……”
天子巍峨的灵魂放声大笑,那声音震动山河,直叫人头皮发麻,如被电流激过。
宋毓秀早已呆若木鸡。
他比任何人都震撼,比任何人都茫然。
他的父皇说了什么,嗡嗡嗡的,他好像一句都没听清楚。
“哈哈哈哈……”
他只听到父皇发自肺腑的笑声,那释然畅快的笑声他从未听过,从未见过如此开心快乐的父皇。
父皇很开心啊,他也开心。
“万全。”天子高呼。
“老奴在!”
人群后,万全麻利上前。
看见他,天子便想起福德,那个可靠的老奴才,到死都是好样的,比他的太子可有种多了。他带出来的万全亦是得用之人。
“朕要传旨,昭告天下。朕传位于三皇子宋毓秀,贬太子为庶人,发配岭州,终生不得入京。”巍峨的灵魂说完这番话,那幽冷的气息仿佛更加飘忽。
他的心事已了。
一旦做出决定,将这天下交给他一开始从未考虑过的儿子,心头仿佛有千金大石放下。
多年以来,是那孩子不够优秀吗?不是。他是最优秀的孩子。
是那孩子不够资格吗?不是。他也是自己的血脉!
他只是,比任何人都优秀太多,谁和他比,都显得太过平凡。
即便是贵为天子的自己。
天子温和地看向门口茫然地少年,“毓秀,这江山从此以后便是你的,百姓亦是你的,荣耀是你的,罪恶也是你的。”
“父皇……”少年声音打颤,他千盼万盼就等着父皇认可他,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唯有你,能让父皇毫无牵挂地往生极乐。朕相信你,你会做一个好皇帝,会做一个比朕更好的皇帝!你,才是真龙天子。”
天子和蔼的看着少年,他钦定的新皇,能文能武,可呼风唤雨,可怜悯百姓,还有什么不满意。
当真是天下人之福。
万全很快便拟好圣旨,双手高举让先皇过目。
“好!深得朕心。”
“宣!”
万全上前,展开圣旨:“先皇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传位于朕之三皇子毓秀,大敌当前,当以国为先,以民为先,新皇即日登基!”
百官立即对着少年跪拜,山呼海啸般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新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年犹似梦中,直到暗处,一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直到对上父皇那满含信任的眼眸。
少年忽而灿笑,扬手间挑起这千斤重担,抗下万里山河。
“平身。”从此,他便是庆帝,万民之主。
“谢万岁!”
那一抹虚幻的紫色身影,瞬间更淡了,脸上的笑容却深了。
“朕之丧,一切从简,朕之妃嫔,不可殉葬。朕的七皇子年幼无辜,放他一条生路。朕……”
巍峨身影一顿,目光悠地看向暗处的一人。
云润生缓缓现出身形。
天子看着他,许久许久没有说话,最终,仍是未留一语。毓秀的未来,已与他无关。
天子放手。
虚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人前。
“陛下!”
“陛下陛下!”
“父皇!”
众人哀呼。
“阿弥陀佛!”
明尘大师端坐在殿外,手持佛珠,经文喃喃而出,神圣的经文飞向殿内,围绕着天子的圣体金光闪耀。
众人恍然看见天子化作一道金光,随那漫天经文一起消失于天际。
“父皇,儿臣定会还你一座盛世江山!”
云润生愣愣看着少年,到现在好似还没回过神。
“云大哥……”少年微笑。
云润生欲言又止,半晌僵硬道:“我……你……”所以,他们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
“云大哥,我还是我。”
云润生呼口气。
老隆亲王慢慢上前,“陛下,依照先皇之意,陛下请即日登基。”
少年点头:“可,仪式简单点就成。明日晌午完成登基大典,我,朕下午便出发去潜江。”
老亲王吓一跳:“陛下你……你要亲征?”
“当然,不然要我做皇帝有何意义!与其在宫里和一些不爽快的人汲汲营营,朕只想立刻去击退吴东蛮子,夺回我大庆的疆土,先打跑了他们,别的事朕再慢慢算。”
“这恐怕不妥,新皇登基,只怕会有反逆之流……”隆亲王善意提醒。毕竟这是公主称帝,虽然很多人还是含含糊糊云里雾里,百姓更是对此一无所知,但总有不识趣的人会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造反,想取而代之。
少年一笑:“朕说了,待我先去击退吴东蛮子再清算不迟,谁想造反,有种尽管来。”
“……这这……那陛下亲征,京中谁人监国?”
少年沉思,明亮地眼眸扫来扫去,扫到云润生时,云润生吓一跳,连忙摆手,有模有样道:“陛下,在下是方外之人,不问红尘事。”
“噗。”少年嬉笑:“朕御驾亲征,命云真人随行左右,真人可应允?”
云润生微笑,“陛下之令,莫敢不从。”
“哈哈哈……”
少年最后点兵点将,让准备退休颐养天年的老相爷监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指定了近卫军统领,随行官员,提万全为大内总管,未嫁的公主一切照旧,皇子中,除了有封地的,唯独剩下最小的七皇子被新皇放出来,待遇和往常一样。只是从皇子变成了皇弟。
第二日。
新皇登基,昭告天下。
国难当前,赋税可免。叮嘱百姓勿要忘了秋收冬藏。
百姓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又忐忑不安,新皇终于登基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是先皇的哪个儿子还是兄弟?新皇有没有先皇厉害?新皇能不能结束战争,能不能夺回丢失的疆土,能不能让他们过上从前的好日子。
当下免除的赋税并不能让每一个百姓安心。
就在百姓们迷糊观望时,登基大典的当日,沿海传来捷报,东瀛水师已全面溃散,一位孙姓猛士立下首功,不但击败敌军水师,还生擒了上千俘虏,不日便会上京献俘。新皇当即便下了一道圣旨,封孙姓猛士为威武将军,坐镇明州。
一时间,满朝文武喜极而泣,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迎来一个好消息,而且恰恰就在新皇的登基大典时!真是吉兆啊!
人心无不振奋,百姓们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太好了太好了!我庆国还是有救!”
“咱们偌大的庆国,当然少不了能人将士!”
“新皇有福啊!新皇乃庆国之福!”
“新皇一登基,沿海强敌便溃败,不愧是真龙天子!”
忽然间,头顶的晴空传来异样。
新皇登基这一日,京城万千的百姓都亲眼见证,他们头顶上的青天,一条传说中才有的火凤骤然出现,华丽登场,一路轻鸣呼啸,绕着京城盘旋飞舞,那火凤一身金红羽翼,拖曳着百丈长的尾巴,所过之处留下蜿蜒的红光,京城的整片天空都是火红火红一片,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火热了每一个人的心跳。
“凤凰!凤凰!乃祥瑞!”
“凤凰于飞,择良木而栖……”
“天兆,这是祥兆啊!陛下乃真龙天子!”
万千百姓拜倒在地,仰天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翻江倒海的声音从宫外传进宫内,登基大典上,仰天看着火凤起舞的少年天子露出满眸动容的笑意。朝堂下,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无不敬服,纷纷跪倒,自此祥瑞一出,还有几人敢妄言新皇之威!
人群后,一直静静注视少年天子的男人满脸无奈的纵容。
你要去看大好河山,我便陪你一起走遍。
你要称王称霸当大佬,我照样为你呐喊助威欢呼起舞。
你要做真龙,我便为凤,永远伴随左右。
男人的念头才闪过,火凤翩翩起舞的天空霎时间出现一条水蓝的巨龙,那巨龙足有百丈长,其威武不可估量,那巨龙一声龙啸,山河震动,郎朗晴空细雨漂浮而下。
跪成一片的百姓和官员,无一人敢妄动起身,个个都激动地浑身颤栗。是恐惧,还是兴奋!
是兴奋啊!
这是他们庆国的新皇!
他们庆国的真龙天子!
龙凤呈祥,天佑大庆——
被贬为庶人的太子殿下,此时在侍卫的看守下傻傻仰望着天空那龙凤呈祥的盛事和百姓们如潮水般的呼声,心中最后一点妄想随之烟消云散。
火凤与水龙交相辉映,在天空嬉闹飞舞。
天空之下,少年天子静静仰望。
人群后,黑衣男人满脸含笑。
忽然间,隔着远远的二人目光流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