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睫毛微颤，挣扎许久之后，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茫然，花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才堪堪聚焦起视线。
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谭栩阳的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的整个身子都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青年浅淡的眉眼微微一弯，对着他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他，目光中的悲伤与欣喜交杂在一起。他声音哽咽，低声应道：“好久不见。”
青年努力想要抬手摸摸他，男人立马轻轻握住，将他的手掌贴于脸侧。
“我抱你起来？”男人注视着他。
“嗯，好。”青年笑了笑。
谭栩阳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伸到膝盖与后颈的下方，轻柔却又不太熟练地将他从座椅间抱了起来。
好轻。
原来队长以前这么轻的吗。
谭栩阳不记得了。
他离上一次这样抱起岑初的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
岑初离开的时间其实比起他在的时间要长上许多，以至于旁人大多都无法理解谭栩阳为什么会为那短短一年的相处困了足足百年的时光。
他生怕自己的动作不够轻，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岑初，所以一举一动间都带着一种极度的小心。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地问。
“回家吧，总不能在这时候还带我去医疗部。”岑初笑了笑。
男人点了点头：“好。”
于是他抱着青年向外走去。
走出主旋体，走出封禁区，这一路似乎是当年的模样，又好像有点儿现在的影子。
司令躺在怀里，靠着胸膛，随着他们一步步向着生活区的方向走去，他的面色好像也不再像开始那样苍白。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或者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他抬头望着沉默的谭栩阳，问道。
谭栩阳沉默了下，低声说：“想告诉你的有很多，想问你的也有很多。”
“比如说，你临走前会不会很难受，会不会想要人陪着我却不在，会不会有那么点后悔，会不会其实很想活着。再比如说……我还想问，为什么你什么都做好了安排，却一句话也不给我留。”
他将岑初抱进了房间，动作轻柔地放到床上。
这里现在是他的房间，一切东西也放得跟现在一样。
桌上摆着没读完的报告，床脚边上藏着两瓶没开的酒，床头还放着两本相册，看封皮的磨损程度应该被翻阅了无数次。
“但是现在再见到你，又觉得这些都不用问了。”
“为什么？”
男人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粗糙的手指从发丝间穿过。
他低下眼，说：“因为能这样再见到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这样说着，他身周的悲伤气息却更加浓郁，就连进一步的靠近都不敢。
青年目光柔和，伸出手将他拉到了身侧。
司令伸手抱住男人，安抚般地摸着他的头。感受着怀里人的僵硬，前倾身子，轻轻亲在他的眼角，一片咸湿。
“别哭，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当时没能来得及给你留话，让你念了这么久，对不起。”
谭栩阳犹豫着，也小心翼翼地抱上他，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
遥远陌生却熟悉的清单香气萦绕在鼻尖，怀里的身躯瘦弱而柔软。在这瞬间，旁人眼里成熟得不行的舰长一下就红了眼眶。
要是当年知道那一出舰就是天人永隔，要是知道岑初当时的主动一吻就是永别吻，要是知道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他是不是有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有机会将队长给留下来，或者至少在最后的时刻能够陪在他身边？
“别哭，”岑初拍着他的脑袋，柔声哄着，“这些年你在墓前跟我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改革，上任舰长，指挥，科研，还培育出了岑念那个孩子……你做到了很多事情，很厉害，辛苦你了。”
谭栩阳抿唇：“可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又有什么用？”
“用处在于你可以带着十一舰，带着岑念，一起走下去，”青年轻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留下我的身体才去当的舰长，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不要让三舰彻底灭舰，才去投身科研学习零维技术然后培育出岑念。谢谢你一直以来为我做了这么多。”
“但是这世上美好的事情还有更多，不要因为我而拒绝它们。活下去，然后去遇见它们，拥抱它们。你还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你有机会比我做得更好。”他说。
见谭栩阳沉默不语，岑初将他从肩旁推了起来，注视着他的双眼直接了当地说：“就算以后其他人成长起来了，你也不许抛下他们来找我。生者为大，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谭栩阳盯着他半天，哑声说：“可你明明也抛下我去找你的族人了。”
岑初怔了一下，随即苦笑。
“我没有想抛下你，”他无声轻叹，“我也想活下来的。”
他倾身上前，亲了亲男人干涩的嘴唇。
“没有想抛下你的。”他低声说。
岑初的语气和目光都太过温和，男人鼻头一酸，随即像是想要遮掩般，反客为主，混着安静落下的泪水试探着吻上岑初。
他好久没抱过了，好久没亲过了。
都快忘了怎么抱，怎么亲。
但是他的司令并不介意，只是温和地拉进他，接纳他，一点点唤起曾经温存——
那是一些早就被最后的痛苦埋压在下，一点也不敢主动想起的美好记忆。
一吻完毕，他将额头与岑初抵着。思念被撩起只会愈燃愈烈，他与岑初五指相交，另一只手臂从身后将青年完全环绕。
“队长，”他叹息，“我好想你。”
“我知道。”
岑初笑着点上谭栩阳的鼻子，说：“酒味都快溢出来了。”
“你现在好歹也是一舰之主，注意一下形象影响。”
谭栩阳瞪大眼睛，满眼无辜地盯着司令。
“我又不会让他们看到！”他争辩说。
在这一刻，他的身上似乎又显现了半分过往的影子
司令青春永驻，线条与眉眼都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谭栩阳的躯体在改造过后一时半会也不会衰老，但年岁的沉淀与坎坷的经历都让他的整个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
不过当他重新与岑初面对面，重新被唤起青年时候的记忆时，一切彷佛又回到了从前。
年长者依旧平和而耐心，而年少者不论再怎样变化，再怎样成长，其一腔爱意依然浓烈而澄澈。
“跟我说说其他事情。”
“好。”
谭栩阳爬到床上，坐到青年身边搂着他。面对男人恨不得整个贴到他身上来架势，司令很是无奈，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梦境中或许有时间这个概念，也或许没有。谭栩阳一边跟他讲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边又不安地随时担心梦境结束。
岑初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安抚着说：“别担心，时间还多。”
于是谭栩阳真的就与他聊了那么长的时间。
当男人将事情讲到现在时，岑初说：“我看你们最近在研究我当年在三舰留下的电子笔记时好像遇到了什么瓶颈，还有其他各个方面，把遇到的问题都跟我说说。”
谭栩阳一怔，立马点头，说：“好。”
又一项项地数给他听。
岑初认真地听着，等他全部讲完之后，又一项项地直接把思路和答案讲给他听。
梦境毫无疑问是无法梦到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的。
所以他每回答一项，谭栩阳的眼睛就瞪大一分，最后更是急不可耐地直接抓着他的手腕，颤抖着问：“队长，你、你真的回来了是不是？！”
“别这么激动。”
岑初拉住他，温声问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会后悔改造了身躯一直活到现在吗？”
谭栩阳盯着他，说：“今天见了你这一面，我就已经什么都不后悔了。”
“那以后呢，还会愿意继续活下去吗？”岑初问。
谭栩阳没回答，而是深深地注视着岑初，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或者，你能回来吗？”
青年平和地说：“如果没有我。”
谭栩阳的目光低落下来，沉默不语。
岑初烦恼地皱起眉头。
思酌半晌，他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虽然这有点自私，但就像你肯定也不希望我死一个道理。”
谭栩阳伸手将他的长发撩到一侧，认真地捧着他的脸，说：“你回来，多久我都愿意活。”
岑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偏头蹭了蹭谭栩阳的手掌，说：“那我给你一个理由吧。有空在主旋体内找找水晶泡，它很重要，是零维科技突破宏领域的关键，记得收好。我的零维之前一直被它包裹着，所以有可能还没彻底散尽……唔，抓疼了，你冷静点，听我说完。这个概率不大，即使还没散尽，想要恢复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至少以三舰技术是做不到的。”
以三舰技术做不到，那对十一舰来说就更是遥不可及。
谭栩阳垂目沉默半晌，再次抬眼时，眼里却带着先前不存在一抹亮光。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理由。能让我一直坚持下去，再坚持百年、千年的理由。”
谭栩阳笑了笑，深黑色的眸子间隐约闪烁着水光：“队长真狡猾。”
“嗯，我狡猾。”岑初浅笑着将他拉进怀里，低声哄道，“行了，睡吧。”
谭栩阳问：“以后我还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见到你吗？在梦里。”
岑初想了想，说：“会有吧。不过你在外面要过得开心些，上次岑念那孩子偷偷来墓前找我，跟我说你平时几乎一直在工作，很少休息，也很少跟人有公事以外的来往。这样不好，别这样，我听着会很心疼。”
谭栩阳一怔，苦笑，柔声应道：“好，我一定改。”
岑初满意地弯了弯眼，伸手将他的脑袋按到肩上，另一只手与他交握，拇指轻轻抚着他掌心上的硬茧，温和地说：
“嗯，很好。睡吧。”
当谭栩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头一偏，便见到刚在岑初坟前郑重地行完礼的小男孩。
岑念见到他醒来，脸上立马露出开心的笑容，小跑两步到了他的面前，喊道：“舰长。”
男人曲着一条腿，应了一声，向他伸出手，问道：“等了多久？”
“才来，刚和岑司令打完招呼。”小男孩的衣着和发型都打理得很整齐，他从手臂下拿出报告，双手递给了谭栩阳，说，“三天前发现的甲型异种舰队改变航向在朝我们靠近，彦指挥打算使用二级警告，需要您的一些配合，比较急。”
“嗯。”
谭栩阳应了一声，随手翻了翻报告，对此并未慌张更未着急。
岑念悄悄歪头注视着他，总觉得今天舰长的心情似乎莫名地好。于是他试探着说道：“舰长，您又喝酒啦。下次少喝点吧。”
谭栩阳听到这话，抬眼看向这名跟自己坐下时差不多高的小男孩，想起刚刚岑初提到的“小报告”，忽然一笑，说：“好啊。”
岑念双眼睁大，像是见到铁树开花，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不过随即，这份惊讶化作笑意，他弯弯眉眼，笑道：“那说好了哦。岑司令如果能听到的话肯定也很开心。”
“岑司令啊……”
男人侧头，目光缱绻。他伸手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字，刻刀印下的沟痕十分有力，光是触着，都能回忆起当时一笔一划落刀时的哀痛心情。
不过那时的哀痛此时都转变成了另一种心情。
岑念想要上前伸手拉他起来，不过手刚伸到一半，就被男人往手里塞回了报告。
谭栩阳从坟上起身，虔诚地弯身亲吻在墓碑之上。
闭眼默了几秒，转头走到他身边，一拍肩膀，说：“走吧。”
岑念歪头眨了眨眼，小跑两步快步跟上，抓住谭栩阳的衣角，仰着头问：“舰长舰长，今天发生了什么很开心的事吗？”
谭栩阳低头，伸了两只手指给他，低笑一声：“是啊，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回来找我了。哪能不开心呢。”
岑念惊讶又迷茫地“噢——”了一声，似懂非懂。
他侧抬起头望着舰长。
侧面看去，男人的眉眼看上去依旧凌厉，但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感却比以前少上了许多。
他的眼底藏着一种岑念看不太明白的情绪。
好像在怀念着什么。
也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眺望什么呢？
岑念脑子瞬间就蹦出了一个答案。
千年远路，尽于眼下。
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岑岑的身体也保留下来了，这是当时的记录报告：
一开始，谭：留一个月，就一个月
一个月后：再一个月，最后一个月
又一个月后：不行，再留半年吧
半年后：一年，真的，最后一次了
一年后：我长大了，我来接位吧，续个永久会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