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刘青手上的动作加剧,席南吃痛,闷哼了一声。
甚至因为匕首抵住气管的关系,席南的呼吸都开始有点困难,他用力呼起气,眼眶不自觉有了生理性的泪水,晕开一片潮湿,黑瞳因此显得尤为深邃。
刘青见状,到底是减缓了手上的动作。
席南额上滴下一滴冷汗,冷笑:“你杀了我没用。你杀了我,也无法剥离我的意识。我会留在这个世界,我一定会阻止你。”
然后他左手扬起一根针,直接往席南眉心。“是了,你提醒我了呢。这是你给你自己设下的规矩,除非你帮那人完成他在这个世界的使命,否则你没法离开……”
“所以,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杀死你。必须让你的意识回归本体。一旦你回去,就再也无法回到这里。”
“我只能用术法催你回归。”
刘青手凝法决,念动咒术,一道法印竟直朝席南眉心打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根针朝着席南的额头径直扎了下去。
席南闷哼一声,闭上眼,这身体似乎真的成了死物。
——他的意识被迫离体,脱离这副身体,并被刘青逼着回归最初的世界。
而这个时候,让刘青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席南的身体上方付出一道白雾。
紧接着,这道白雾慢慢凝聚成形,竟出现一个人。
——那个让刘青想念了一万年的人。
他穿着一身白袍,赤脚,长发,虚浮在半空之中,闭着眼睛。
就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模样,刘青几乎浑身颤栗。
他难以想象,当面前的人睁开眼睛,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天地万物,都会在那一瞬黯然失色。
紧接着,那人确实睁开眼睛了。
那双眼载着春夏与秋冬,盛着日升与月落。
天地倒映在他一双黑瞳之中,好似他就是那俯瞰众生的神。
“你……你……”刘青张开口,却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席南真身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从前猜到你也许会这么做,所以留了后招。我在眉心封入我一些灵力,得以凝成人形一段时间。我必须阻止你,刘青。不……”
“或许我应该叫你,东归君。”
东归浑身一颤,顿觉自己可悲又可叹。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本体。这是他多年前,为了阻止自己所留下的残念,也是他算到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后,为自己设下的陷阱。
——等自己用咒术逼出他的意识,反而会引他留下的残存灵力凭借他的本体现世。
眼前人不是他,只是他本体留下的一点残影。
可是这残影足够让自己惊心动魄。
甚至当他叫出那自己阔别了太久的“东归君”三个字,自己就可以这么愣在那里,手脚发麻,久久不能动弹。
当然,这点残影的灵力也是惊人的。
白杨的身体倒在那里,这残影已瞬间掠过东归君,无视墙体,径直穿了过去。
“你又要去救他。你是真不怕自己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东归君几乎嘶吼出声。
“这是我欠他的。我该还他。”席南淡淡说完,扬手隔空朝东归君打了一掌,东归君体内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下一瞬,刘青倒在地上,已没了气息。而东归君,已经被逼回现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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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市。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旁边,是最森严的地段。这里驻扎着军队,有几处极为特别的办事处。
如今的长生就被关在这里。
平时的人形,是他用术法维系的。被席南捡到时那化鱼的形态,则是他重伤之时需要保护自己时的形态。
而如今他半人半鱼的模样,则是他本身的鲛人形态。
便是数日前,他收到席南的信息,察觉不妥,即刻赶了回去。但那会儿,他只来得及看到谢泽留下的字条。
他孤身前往那废弃工厂,等待他的终究是天罗地网。
为了保席南平安,他只得束手就擒,被押送着,一路从H市这种来到帝都M市。
这座监狱无比坚固,并且牢房有专门针对鲛人设计的声波攻击。
长生第一次被捕时,就是迎面撞上这种声波攻击。
这一回依然如此。
他无法恢复成鱼的疗伤形态,只能借取些许水的能量,勉强得以喘息。
此时此刻,他长发遮住大半身体,面容显得苍白而憔悴,嘴唇因为极度缺水而显得有些干。乃至他的鱼尾上面的鳞片也脱落了许多,有明显的血渍。
谢泽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再问你一句,你为什么杀害人类?你对人类是不是怀着恨意?!”
长生闭上湛蓝色的眼睛,只道:“给我一段实时视频。我确认白杨平安,就开口交代。”
谢泽明显皱了眉。因为他收到了手下消息,也不知道刘青关押白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现在他们两个的尸体都躺在那里。
另外,白小果居然也失踪了。
长生想确认白杨和白小果的平安,谢泽确实给不出来,只得说:“他如果没有犯罪,我自会放了他。人类社会是法治社会。跟你们这种畜生不一样!”
“畜生?”长生霍然睁开眼,他的眼神冰冷、带着极大的杀意,哪怕是从监控里望着这双眼,谢泽也不由心里一寒。
紧接着长生说:“要我开口,也无妨。我可以告诉你。王强,还有我杀的那十几二十个人,都是一个海岛小村出来的人。”
“他们知道了鲛人的存在后,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想办法获取鲛人的眼泪。”
“鲛人最开始视他们为朋友,甚至为他们平息过海啸。”
“可作为回报,他们做的事情是骗取鲛人的信任,然后把他们绑起来折磨。”
“我母亲的鳞片被他们一片片撕碎。”
“我父亲的肉被他们一刀刀割下……”
“我的哥哥,姐姐,全部死在人类手上。”
“人类为什么这样做的?因为他们想让鲛人痛。他们让鲛人痛苦不堪,逼他们流下眼泪。这样……他们就可以得到价值连城的珍珠。”
“现在你告诉我,你们是法治社会。好,我的仇还没有报完。还有三个凶手在外游荡。你告诉我,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些凶手呢?”
谢泽眯起眼睛。“妖言惑众。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证据?呵……”长生冷冷看着他,“所以我不相信你们,我只能自己复仇。”
长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再问他:“我刚才说得一切,你敢公之于众吗?你敢让大家评判一下,我做得是对是错吗?”
半晌,谢泽笑了。他的语调充满讥讽。“抱歉。我不能。这世上没几个老百姓真的相信有妖存在。把一切真相公布,只会引起民心动荡,社会恐慌。我们部门的工作,就是将一切压下去。”
谢泽刚说完,脖颈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打开牢门,放了他。”
“你他妈谁?”
不知为何,谢泽心里一阵惧怕。那几乎是一种直觉——普通人面对比自己天生强大太多的人的直觉。
“来人!来人!”谢泽试图拔枪,手一摸,却发现腰间早已空荡荡。
身后的人松开手,谢泽回头,竟看见门大开着,而走廊里倒了一地的同事。
“别怕。昏过去了而已。”
席南淡淡开口,看向他,“去把牢门打开。”
“你……你敢一个人来劫狱?你……你是什么……”谢泽转着眼珠,似乎还在想办法应对。
蓦地,席南轻轻抬手,谢泽的膝盖一痛,竟然直接跪在地上,就像是在叩拜席南一样。
“区区凡人,也敢问吾之姓名?”
席南淡漠地说道,“开门,解除声波武器,放人。”
谢泽心跳如鼓,摸出手机,似乎想将发生的一切给上面报道。
席南再一抬手,他的手似乎被一股大力握住。紧接着,手机立刻飞了出去。
席南浅浅蹙眉,再施一招,已让他晕了过去。
“真是麻烦。我如果硬闯这牢房,消耗过大,系统,出来,帮我破译一下。”席南道。
“是是是。”系统赶紧回答。
再过了三分钟,牢门打开,席南走了进去。
长生刚才是听到了发生了何事的,因为那会儿谢泽开着传声器在审问他。
长生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白袍仙人模样的男人朝自己走来。
他和白杨长得完全不一样,但不知为何,长生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你……你到底是谁?”长生的心从未跳动得如此剧烈。
席南浮在空中,飘至他跟前,然后张开双臂,将长生拥入怀中。“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这个拥抱,好似阔别了一万年之久。
天地初开之时,似乎有人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拥抱。
时隔一万年,他却还记得这拥抱的温度。
长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知道自己很想想他,想到心疼得不行了。
再痛再苦的时候,长生没有流一滴泪。
这个时候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皆化作了举世无双的珍珠。
席南把这些珍珠全数捡起来,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长生的眼睛,再告诉他:“你放心。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一回,我不会再骗你了。”
席南说完这话,抬起手,徒手斩断了困住长生的枷锁。
他拥住长生,瞬间带着他离去。
两人离开的时候,总算触发了这座特殊监狱的防越狱机制。
一道声波打来,蕴藏着极强的杀伤力。
长生察觉到什么,要推开席南。
席南却将他搂入怀中一转身,生生靠脊背承受了那一击,旋即才带着长生越狱而出。
席南在监狱上方的半空中停留了片刻,抬手画下一个法阵。
法阵瞬间将监狱和这几个办事处彻底笼罩。
做完这一切,席南轻呼一口气。“这一下,没人会记得你做过的事情。”
再下一刻,长生已经被席南带到一个房间内。
“你……你是不是受伤了?你没事吧?”长生抓住席南的手问,“你就是白杨,不对……白杨的身体里住着你。我到底在哪儿见过你?这一切到底……”
经过这么一番消耗,席南残影留下的神力已经快彻底消失殆尽,他无法维持实体,身形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席南扬手指了指,长生便看见床上躺在白小果,小姑娘似乎被施了术法,故而陷入了沉睡,浑然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席南道:“这是M市的一个普通宾馆。等她醒来,你可以带她回H市。只是关于白杨……你恐怕要好好安抚她。另外,你放心,B市、H市,处理过相关案子的警察,我都抹去了他们脑中的相关记忆。你说你还没报完仇,但剩下那三个人也得到了报应,一个出车祸死了,另一个染了艾滋,还有一个得了癌。以后,你好好照顾果果,好好生活,好不好?”
长生上前捉住他的手,只问:“你要走了吗?你可以不走吗?”
“我发誓,下一次,我们可以有真正意义上的相逢。”
席南浮在半空中,捧起长生的下巴。“等那个时候,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最终离开的时候,席南带走了一颗珍珠作为纪念。
——那是长生的眼泪。
剩下的珍珠,则被长生自己收藏起来。
这一世对于长生来说,其实有些过于长了。
因为鲛人的寿命太长。
他照顾果果长大,看着她出嫁、生子,直至老死。
只有他的容颜依旧。
等安葬了白小果,长生对人人类世界已了无牵挂,重新回了深海之中。
很久之后的某一日。
他坐在礁石之上,看着一轮明月悬在半空之中,把深海映出一片银光。
他摊开手,捧起数颗珍珠,遥遥想着当年的那人。
——他的出现,好似一场短暂的幻梦。
“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给我十亿,我也舍不得弄伤。你不准再这样了。”
“那要是给你十一亿呢?”
“多少亿都不行。”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可是那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如今,数着手上的珍珠少了一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人真的来过这个世界。
这一世的时光……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