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烛此战剑走偏锋, 仅仅领兵五千清缴敌军老巢。
虽然平安回来了,铁骑却也折损过半,但至少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仍是赢了, 否则留给顾烟杪的会是更加焦灼艰难的局面。
这是他无与伦比的优秀战绩, 但大家显然都对另一件事更加津津乐道。
——有“京城少女白月光”美名的玄小侯爷,竟然在战场凯旋时万目睽睽之下向南安大长公主求婚了!
彼时的顾烟杪猝不及防, 震惊得连睫毛都在颤抖。
毕竟她埋怨玄烛的不解风情已久,怎会想到他会闷声干大事, 火海尸山里定终身?风水轮流转,她遭到他的直球袭击,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眼儿。
这种万众瞩目的重要时刻,玄烛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导致她嘴瓢的话本,便玩笑似的问道:“《狐王的报恩》你看完了么?将军答应公主的求婚了吗?”
“哼, 才没有, 将军后悔得要命, 追妻火葬场。”
知道他故意逗自己,顾烟杪还想端端架子, 抬眸一瞬却对上他诚挚而克制的眼神。
他伸手,轻柔地将她鬓边散乱的碎发挽至耳后, 温和地问道:“那你曾说的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还作数么?”
“你怎么威胁我?”顾烟杪忍不住弯了眼眸, 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幼稚。
“嗯。”正人君子如玄烛坦然地点头, 同她亲昵地鼻尖蹭鼻尖, “若是可以,我就挟恩图报一次, 只求公主能回头看看我, 好吗?”
这显然不是顾烟杪梦想中的求婚场景——暴雨初霁, 战争方歇,天光乍泄,他的身上脏乱不堪,甚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双眼眸却干净明亮,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一切都与预想千差万别,但一切都那么恰如其分。
她并未反应过来,嘴巴已经比脑子先做了决定:“……好。”
玄烛顿时绽放一个笑容,欢欣之意明显得简直让他像个孩子了。
他用力地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当时在场之人的欢呼声如同浪潮,连没脸没皮惯了的她都被起哄到有些赧然,干脆埋头在他怀里做耳聋鸵鸟。
玄烛见她竟然难得的腼腆,不禁失笑,伸手将顾烟杪抱至乌啼的马背上,而后自己也翻身上去,领着铁骑军队浩浩荡荡地入了天南府的东门。
短暂的浪漫让人心生遐想,但严峻的现实让人无暇谈情说爱。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在玄烛的安排下,禁军一直在逐步地清缴顾言剩下的小股势力。
但终究顾言已死,他们大势已去,再翻不起什么水花来。
这件事终于告一个段落。
处理后续问题时,玄烛提溜了四个人交给顾烟杪处置。
是晋宁郡主夫妇与大儿子,再加上被禁军扣押的小儿子,一家人齐齐整整。
顾烟杪根本不想见到这一家忘恩负义的小人,哪怕他们此时低声下气地在外间磕头,希望南安公主能留他们一命。
但是顾烟杪多善良一人呐,当然不会公报私仇地要他们性命。
她思考半天,把他们丢到了归降的叛军队伍里,全家一起去开荒农田——这不就是少年所说的贵农吗?让他们一起吃大锅饭,睡大通铺,勤勤恳恳地学习农业知识,再体会一下农民伯伯的含辛茹苦。
她当然安排了禁军紧盯着他们。这家人心思太多,脑子又不好使,非常容易被人利用。
不过她倒不担心他们去骗别人,毕竟顾寒崧已经将郡主爵位收回,他们以前又很是游手好闲,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本钱与名头去骗人。
安歌听闻此事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嗑着瓜子连连赞叹道:“我可算发现了,从顾宜泽到这一家子,你在教育人方面实在太有针对性了,考不考虑开个学堂?专门将问题少年掰回正道。”
“不了,不了。”顾烟杪满脸郁猝,连连摆手道,“再遇到这种傻子我真的会折寿。”
余不夜见她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实在忍俊不禁,但还是替她圆场道:“不论如何,开学堂都是好事,若真有此意,你挂个名头便罢了,哪儿能真让公主殿下去亲理庶务呢?”
“是这个理儿,提到开学堂,还是余家最有经验呐,现在余老爷子也算是桃李满天下!”顾烟杪驾轻就熟的地拍了一记马屁,而后她好似想到什么,喃喃自语地陷入沉思,“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朝堂也需要一批忠君新血液了。”
“顾寒崧,哦不,抱歉,是陛下新登基不久,大赦四方等政令也刷了不少声望了,如今寒门弟子都翘首以盼呢,今年事多便也罢了,明年是该开恩科。”
安歌也不嗑瓜子儿了,他拍拍手抖掉碎屑,下意识地搓搓手心,颇为意动地说,“要不,我也去考个状元试试?”
“你就想着真考上了然后说,陛下,其实我也就随便考考,不是很想做官来着,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是吧?”顾烟杪翻他白眼,揭短道,“你压根就不是当官的料,也不爱钻营,非要去下我哥面子做什么?”
“哎呀,别这么说嘛,搞得我很忘恩负义似的。”安歌耸耸肩,眼珠一转又道,“要不把我弄去工部军器局研究武器也行呐,指不定我就能搞出劳什子会飞的鸡来了。”
一直在奋笔疾书写述职报告的玄烛,此时终于抬头,揉着手腕问了一句:“什么会飞的鸡?”
“她没跟你说过吗?”安歌顿时来劲了,扯过一张白纸,大笔一挥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大公鸡,然后用笔杆子在上面指指点点,“在这里安装一个动力源,让鸡飞起来,然后噗噗噗下伏火矾做的蛋。”
玄烛听得认真,觉得有趣,而且感觉确实挺厉害的。
但是这鸡飞蛋打的描述,怎么都让人觉得非常乡土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寒酥冲进了鸡窝。
他好奇地看向顾烟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烟杪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她很想反驳安歌,但是又觉得这逻辑好似没问题,战斗机确实是这么投弹,然而总觉得有点不对。
“拾仙人牙慧罢了,都是班门弄斧的玩意儿,以后再说吧。”
她琢磨着偏了偏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半晌未做声的余不夜,结果却见她有些愣神地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顾烟杪有些担心地摸了摸她放在桌面的手,指尖冰冰凉凉。
余不夜受惊一般骤然回神,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顾烟杪的手。
她勉强定定神后,牵扯起一个笑容:“无事,只是……忽然有些头疼。”
顾烟杪稍微回忆一瞬,便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她回头瞪一眼嬉皮笑脸的安歌,却见他很神秘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这货故意在余不夜面前提了一次顾寒崧的名字!
毕竟在顾寒崧继位之后,大家提及他时的称呼都是“陛下”。
余不夜对皇位上坐的是谁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概念,所以一直都未曾想起顾寒崧的名字,今日也算是被安歌强行撞破。
“头疼就先别想了,不必勉强自己。”顾烟杪见她痛苦,赶紧安慰道,“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切勿被记忆影响恢复健康……”
看到余不夜头痛至极的模样,她气得踹了安歌一脚,这个惹事精,要搞事为何不提前说一声?搞得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安歌一脸无辜地瞪她:“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俩是一辈子不再相见了吗?”
余不夜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抵在额前,无意识地重复着:“一辈子……不再相见……”
她忽然抬眸,看向顾烟杪的眼神里都是迷蒙的困顿,而后又轻声道:“顾寒崧是谁?是谁?是皇帝陛下?还是你哥哥?”
听着余不夜轻飘飘的几个字,顾烟杪整颗心脏又悬浮到了空中。
她深吸一口气,谨慎得生怕说错了一个字:“陛下就是我哥哥。”
“我认识他吗?”余不夜的纤纤玉指再次抵在冷汗涔涔的额间,这番痛苦的模样把顾烟杪心疼坏了。可她又帮不上忙,气急之下又想去揍罪魁祸首安歌。
安歌却闪躲得非常迅速,还不忘回头骂她:“你这人,怎么老想着打我?暴力狂!”
玄烛作为在座中最沉稳的一位,实在看不下去他们俩幼儿园级别的决斗,只能出声安排道:“杪儿,你带余不夜回房间休息吧。”
顾烟杪龇牙咧嘴地朝安歌挥挥拳头,然后扶着憔悴的余不夜回房间去了。
看着她俩的背影,安歌不服气地嚷道:“你们可别忘了,我才是医者啊!”
玄烛瞥他一眼,冷静地说:“你可闭嘴吧,提醒了杪儿这件事,她只会打你打得更狠。”
安歌想起旧事来,眼神涣散一瞬,委屈巴巴地不说话了。
其实玄烛和顾烟杪心里都明白,如果真的有大事,安歌早就扑上去拯救病人了。
所以余不夜这个状态仍在可控范围内,甚至作为医者的安歌觉得这种程度的刺激,对她来说影响并不大。
在房间里,顾烟杪斟了半杯热水,照顾着余不夜慢慢喝了。
她坐在床边,给余不夜紧了紧被褥,而后用柔软的帕子为她擦去鬓边沁出的细汗,半晌轻声问道:“还很疼吗?”
余不夜微闭着眼睛,好似在昏昏欲睡中艰难地理解她的话语,半晌才轻轻地点点头。
顾烟杪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而这一次,余不夜不再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好似在疼痛之中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于是顾烟杪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了并没有发热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余不夜茫然地眨眨眼,并不确定眼前的景色到底是虚幻的梦境,亦或是她的回忆。
她仿佛忽然站在了南川的街道上,四周嘈嘈杂杂,却很有生活气息。
街道的两旁皆是各种小摊贩,她左看看右瞧瞧,没有目的在其中漫步而行,心里却对这条路很熟悉——只要走到道路尽头再右拐,便可以看到碧波凌凌的青木河。
青木河边站着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身穿着一袭月白长袍,手中执一白扇。
此时有谁轻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年轻公子蓦然回眸,转过身来。
余不夜怔怔地凝视他的侧影,仿若有些痴了。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恍然一笑,胜似清风明月。
青木河边的景色渐渐远去,起雾似的模糊不清起来。
余不夜无端地有些伤感,却又不知缘由为何,她想要朝年轻公子靠近,脚底却如同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河岸边的一棵无名柳树,默然无声地看着年轻公子在她身边停留片刻,而后离去。
而她能做的,仅仅是沉静地凝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她的柳树倒影。
在头部剧烈的疼痛中,余不夜攥着被角的纤纤玉手力度紧了又松。
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脱离梦境,有气无力地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