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融化了冬日的孤寂，让寒冷的日子稍微温暖了些。
炭火时不时发出一声响，给寂静无声的屋子里，添了点火光。
纪清宁的手放在炭火上烤着，他烤完，他又搓了搓手，结果一旁素娟早就准备好的毛巾。
桌子干净的蹭光瓦亮，盘子里的菜摆盘十分整齐，如同被点到的士兵们，排排坐在盘子里。
偶尔有那么一个出列的，就会被毫不犹豫的判了死刑，被纪清宁扔到火堆里。
比起庄秋在将军府吃的饭菜，纪清宁自己厨子做的，未免太精致了一些，这精致的让庄秋都不大好意思下口。
“怎么，将军不喜欢？”
“不是。我只舍不得，这样好的菜，被我这样的粗人吃了浪费。”
“将军可不是简单的粗人，您可是保护纪国有功的大功臣，要我说，这些菜合该懂事一点，排着队自己跳进将军的嘴里。”
虽然纪清宁这话还是带着点冷嘲热讽，可庄秋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嘲讽人也怪可爱的。
要不是素娟在旁边碍事，庄秋高低要摸摸纪清宁的脑袋。
总觉得这时候，纪清宁的尾巴应该翘到了天上。
然而纪清宁大概没理解庄秋的笑意，他反问道：“我的话很好笑。”
“不是，我——”庄秋正思考着找个什么借口，又突然看到一旁的的素梅回来了。
庄秋立刻转移了话题，看似不经意道：“素梅你这新衣服倒是挺不错的，多穿点红色的，多喜庆。”
纪清宁扫了一眼素梅的红色衣服，又看着面露笑意的庄秋。
无端的火烧的更旺了。
“看来将军是不饿，那我就先吃了。”
纪清宁说着，就拿起来一旁的筷子，夹起来一大块鱼肉，塞进了嘴里。
庄秋愕然的看着纪清宁，后者嚼着鱼，眼神恶狠狠的，活像是在吃人。
庄秋心想着，我又哪里得罪他了，夸你的奴婢好看也不行吗。
不过纪清宁这样吃倒挺像个生气的小仓鼠。
看惯了细嚼慢咽的纪清宁，这样倒是更可爱。
庄秋就在一旁盯着，忘记自己也吃东西了。
看了好一会，纪清宁吃了七分饱抬头的时候，看到庄秋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他一愣，下意识的又低下头。
然后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低头。
随即，纪清宁回看回去，问道：“将军不吃饭，盯着我是何故。”
“美色入腹，也能饱肠。”
纪清宁瞪大了眼睛，心跳了跳，随即怒斥道：“将军何来浪言浪语，莫不是在外面和那些风尘女子聊的多了，也妄图用这一句来辱我！”
“我吃完了，将军自便。”说完，纪清宁就转动轮椅，身后的素娟立刻去推纪清宁的轮椅。
“再快一点。”纪清宁对着素娟小声道。
轮子转的飞快，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身后的庄秋看着几乎未动的菜，看着一旁的素梅问道：“我能装起来带回去吃吗。”
“将军需要的话，当然可以。”
“你们主子平常吃饭都这么快吗。”
素梅回想了自家主子平常吃饭都是慢悠悠吃上一个时辰的情况，又看着庄秋，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恐怕你们主子还没吃饱，我带过来那东西，放在外院的桌子上了，记得拿给你们主子。”
“是。”
“把东西用食盒装起来吧。”
……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纪清宁回过头看了看，没看到庄秋追过来。
他松了口气。
“素梅那件红衣服真有那么好看？”纪清宁问一旁的素娟。
素娟觉得这应当是个回答不好就送命的问题。
她斟酌的好一会，才谨慎的回答道：“兴许是冬天里红色看着暖和。”
纪清宁默然。
他平复了一会心情，总觉得心里郁结化解不开，他看了一会书，又问素娟道：“蒋将军走了没有，我这样将他扔在那，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素娟立刻回答道：“那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调侃主子。他和那个肃亲王，都不是好东西。”
“闭嘴！”纪清宁皱着眉头，那双眼睛里是摄人的冷漠。
“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功臣。”
素娟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她连忙跪下来求饶道：“是素娟说错话了，请主子责罚。”
纪清宁盯着他跪了一会，才说道：“起来吧，我不需要听到你再说第二次这种话。”
“素娟绝不会再说了。”
——素娟心里古怪的很，明明主子又不喜欢这个蒋胥，还不让她说坏话，这不是矛盾的很吗。况且主子自己也骂那个蒋胥了，难道是她领悟错主子的意思了，其实主子在鞭策那个蒋胥？
揣测纪清宁到底什么意思的素娟一脑袋浆糊。
拎着盒子的素梅走了进来。
纪清宁看着素梅的公红色袄子，心道，一点也不好看。
“素梅，你这件衣服穿了多久了。”
“回主子，穿了六年了。已经很久没穿了，但是因为之前衣服湿了，另外一件又洗了，所以才穿上这件旧的。”
“既然旧了，就别穿了，素娟，你去拿着银两，在裁缝铺里给你们两个订做一身新的冬衣，快过年了，总要穿新衣服的。”
素娟脸上一喜，跪在地上道：“谢主子，主子要不要也做一件。”
“我的够多了，不必了。”
不太爱说话的素梅此刻将手上的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蒋将军给主子带的礼物，说让我拿给主子。”
纪清宁扫了一眼桌子，心想着应当是楚国的稀罕物件，或是夜明珠之类的，他从前生辰，就能收到许多这样的礼物。
他没让素梅打开，自己将盒子掀开了。
这里面既不是夜明珠，也不是楚国造物，而是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糕点。
纪清宁捏起来一个兔子的耳朵，放在鼻下嗅了嗅。
还不等素梅说出那句“奴婢去验毒”，纪清宁就放进嘴里了
甜。
纪清宁等那份甜意从口中消失，才感慨道：“他倒是惯会讨好人。”
连素娟和素梅都不知道他喜欢甜的，蒋胥又是怎么知道的？
只不过和他吃过一次饭，他便看出来了？
自己说自己是大老粗，心思却这么细腻，粗在哪里呢
藏在心里的愤慨随着甜意一起消融点了，纪清宁的脸上带了点笑意，他轻声道：“去把我那罐碧螺春给子秋送去。”
“是。”
……
虽说天越来越冷，可也临近年关。
所以街上的商贩反倒是比平常更多，更热闹。
每逢休沐日，庄秋便正大光明的带着卫军和龙兴四处乱逛。
纪国对于庄秋而言很小，但是对于一辈子离不开纪城的凡人而言，就大的没边了。
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纪国的，恐怕一辈子连纪国外一百里都没去过。
对他们而言，只是纪国的风景，已经看不过来了。
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就能感受到凡人对于“年”有多么的重视。
修真者是没有节日这一说的，更不会像凡人这样用鞭炮来吓走年兽。
显然，年兽到了太玄剑派就得变成宠物。
“看看鞭炮吗，手工做的鞭炮，比其他人卖的要更响更亮。”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卖包子！热腾腾刚出锅的包子！”
庄秋走到包子摊，问道：“有没有仓鼠模样的包子。”
“你说老鼠吗，老鼠有啊，客官来一个？”
“让我看看。”
这摊主掀开盖在上面的盖子，里面的笼屉里放着各种形状的包子。
有虎头的，有小狗的，有猴子的……
庄秋手上多了个圆滚滚的包子，包子有两个耳朵，还有黑溜溜的眼睛。
他拿着包子，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一旁的龙兴不解道：“将军，就吃个包子有这么开心吗。”
庄秋一脸“你懂什么”的表情。
“你不觉得这包子很像一个人吗。”
“谁啊。”龙兴疑惑的看着庄秋。
“不像我们已故的国师大人吗。”
“……”
庄秋还是头一次看到卫军和龙兴的脸上出现了相同的表情。
“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庄秋才不理会这两个凡人，他们哪里能如同自己一般慧眼如炬。
一口咬掉包子的一只耳朵，庄秋开心的继续往前走着。
龙兴挤过众人跟了上来，指着庄秋的包子道：“您把国师大人的耳朵咬下来了。”
“我还把国师全吃了呢。”
……
郊外清冷的小院子里，纪清宁坐在书房炭火旁静静的看着窗户外的寒梅。
这地方极为偏僻，人也不多。
所以热闹的皇城中央的年味，这里是感受不到的。
素娟正和素梅显摆着他的新衣服。
在暗处静静观察的素冰的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
素梅冷淡道：“你怎么不把自己吊在城墙上挂着，好让大家都看看你这新衣服有多漂亮。”
“要是主子允了，那我就去。”
“不知羞耻。”
“是你太冷淡！”
他们两个的吵嚷，引来了纪清宁的注意，后者喊道：“素娟。”
素娟和素梅两个人急急忙忙的跑到了纪清宁的身边，询问道：“怎么了主子，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什么事，最近陛下那边也没事，快过年了，你们也不用总在这里陪着我，去外面看看吧。”
“主子，我们一起出去吧，就像上次一样。”
“我已经过了很多个新年了，但是你们还没怎么享受过新年，所以不必考虑我，去吧。”
“怎么能把主子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们都不放心的，不如我留下来陪主子，让素梅和素冰去吧。”
“我留下来，你冒冒失失的，能照顾好主子吗。”
“我怎么冒失了，你不在的时候，我照顾主子照顾的好好的！”
“好了！”纪清宁叫停了他们。
“肃亲王已经放弃追查了，眼下我出去也没什么大碍，即使如此，便出去吧。”
……
马车终于行至终点，素娟给了马夫几个铜板。
一块木板从马车上架到地上，轮椅就这样缓缓从坡上滑了下来。
马车又一路狂奔的回去了，他们约好了时间，等晚上子时的时候，再过来接人。
好久没来到皇城热闹的地方，素娟显得格外开心，素梅比他稍微好一些，但是毕竟他们年纪小，免不了觉得新奇。
一路推着轮椅缓缓走过去，有吐火的，有带着猴耍杂技的，还有胸口碎大石。
“怎么，你也想学胸口碎大石啊。”素娟看素冰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由得调侃道。
素冰怀中抱剑，收回自己的眼神，一脸“我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
因为他们出来的晚，所以便没瞧到上午的热闹，这直接就到下午了。
等到了晚上，皇城的夜晚会亮如白昼。
节省了一年的贫苦人家，在这一年的末尾，也会做新衣，吃肉菜。
晚上更是烛火飘满整个纪城。
说书的茶馆外，小厮招呼着路过的客人。
素娟早就听说过说书有多精彩，她眼巴巴的看着，想着能听到一两句也是好的。
纪清宁瞧了她一眼道：“进去看看吧。”
于是一行四人，便过了台阶要往里面走。
可纪清宁坐的轮椅过不了门槛。
小厮似乎是见到轮椅觉得新奇，想要多看两眼，结果被素梅挡住了视线。
素梅淡淡道：“拿好银钱。”
小厮脸上的笑意顿时浓厚了许多，也不再对纪清宁投入窥视的目光，而是热情道：“四位里面请！”
素冰已然将轮椅整个搬了起来，送到了门槛另外一边。
茶楼一层已经坐满了人。
素冰刚要和素娟抬着纪清宁的轮椅，去二楼，纪清宁就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主子？”
“就在这吧，别麻烦了。”
“但是这都是人，乱哄哄的。”
“无妨。”
纪清宁只是看着一眼高高的台阶，又把视线收了回来，盯着地面上的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素娟和素冰面面相觑。
素梅走上前道：“愣什么呢，还不去给主子找位置。”
最后纪清宁也算是找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位置，在中间，多付了点茶水钱。
台上的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正讲着纪皇朝的列祖列宗。
“要说这四皇子纪清宁呢，他天生神骨，诞生便异象环绕，就连皇城外的百姓们都听到了龙吟之声。只可惜命运捉弄人，他出生便无法行走，只能久坐轮椅之上。四皇子宽厚仁德，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四肢有缺就心思阴沉，在当时，四皇子可谓是最被看好的皇子。”
“那为什么是如今的先皇登基呢。”因为已经是前朝了，所以众人讨论起来就没那么有压力。
更何况，这些人平常都一直闷头做活根本没有机会听书，眼下好不容易能放松了，还管他什么前朝。
又不是在谈论肃亲王和现任小皇帝，总不至于说了几句就把他们抓起来。
“因为四皇子被仙使选中，飞升成仙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那可是仙人啊。
仙人就意味着，永生不死，意味着强大至极。
谁能想到他们小小的纪国，居然出过一个仙人。
纪清宁觉得没什么有趣的，但是一旁的三个小孩都听的津津有味。
等到说完了这段，茶馆散场，已然是晚上了。
纪城的烛火亮起来了。
一条穿过纪城的护城河上流淌着凡人的期许。
路过的商贩们也期待着自己的货物来年能卖个好价钱。
川流不息的纸船烛火上是一座拱桥。
轮椅被推着，缓缓跃上拱桥。
纪清宁愣了愣。
对面的庄秋也顿住了。
“是蒋将军诶，好巧。”素娟惊讶的看着他们。
庄秋身边的龙兴疑惑道：“将军怎么停下来了。”
“你们先回去，我自己逛一会。”
“将军？”
庄秋已经不理那两个人，径直走到了桥的另一边。
路过纪清宁的时候，他压低声音道：“我先甩掉他们，等下再来找你。”
纪清宁也没料到这么巧。
纪城少说也有十万百姓。
怎么着也不能这样巧，就正好碰到了。
“主子，我们怎么办，对面那个好像是蒋将军的属下，他们不知道您还活着。”
“没事，走过去就好。”
……
庄秋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然后又用神识确定了纪清宁的位置。
他穿过拥挤的人潮，飞快的跑向了桥下的纪清宁。
“出来玩怎么不喊我。”庄秋笑着问道。
烛火光照在庄秋的脸上，周围熙攘的人群十分吵闹，可是纪清宁能准确的分辨出蒋胥在说什么。
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他和蒋胥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突然想要出来的，来不及告诉你。”纪清宁回答道。
“你们三个，自个玩去，我跟你们主子待一会。”
素梅立刻道：“我们就跟在主子身边。”
素冰也警惕的抱着剑点了点头。
他当然对庄秋印象深刻，他在对面的手下没有走过三招，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怎么能让他在主子身边。
素娟心道：一群蠢货，坏主子的事。
“听子秋的。”纪清宁淡淡道。
素梅和素冰同时脸色一变。
素娟：看吧看吧，我就说。
素梅还想说什么，然后被纪清宁扫过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三人只能听话。
临走时素梅对庄秋道：“子时马车会在金武大街等着，是一辆红顶蓝缎的马车。”
“放心吧，你们主子在我这，比在你们那还安全。”
素梅心道也是，如果这世上有谁能从蒋胥那里把主子伤到，那他们自然也守不住主子。
稍稍放心，他们三个这才一步一停顿的走了。
庄秋看他们这模样，感慨道：“他们倒是忠心。”
“都是我捡回来的孩子，一路被我养大的，也算是我的半个义女了。”
庄秋又叹道：“就是防着我跟防狼似得。”
纪清宁轻笑道：“兴许是你长得像坏人，他们怕你伤到我。”
“那你不怕？”
“我觉得你不会。”
“那可说不准。”庄秋凑近了纪清宁，眼里含着笑意，挑眉道：“我这人一向自控力很差，平素瞧着人模狗样，是因为没有机会，若是给了我孤男寡女的处境，可保不准我会不会做坏事。”
“我们可不是孤男寡女。首先，你不是女子，其次，子秋你瞧瞧四周有多少人，看来也不够寡啊。既然是这两样条件都没凑成，又何来保不准呢。”
“你惯会说，我可说不过你。”庄秋后退了一些，和纪清宁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
“不是要和我二人共处吗，支开了他们三个，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陛下已经得到了半数以上官员的支持，这些日子来陛下的作为他们都看在眼里，对他们而言，正统还是更重要。”
“并且，肃亲王有点坐不住了，我害怕他不想给陛下成长的机会，会在近期宫变。这虽然有点冒险，但是很显然再等几年，他就更不可能掌控陛下了。”
庄秋说完了自己的情报，看向纪清宁的时候发现对方的表情很奇怪。
仿佛在说：就这？
庄秋压下自己心头诡异的想法，又道：“你怎么想。”
“如果能让陛下成长几年，那肯定纪国会更加稳固，不过现在看来肃亲王也明白这件事情，既然如此，那也可以把我们的计划提前。”
庄秋心中松了一口气，实际上，肃亲王会提前动手，不只是感觉到了威胁，还有庄秋的原因。
妖兽大患压在庄秋的心头，他想尽快的解决掉纪清宁这里的事情。
所以就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干扰了肃亲王的判断。
说完正事，纪清宁这才问道：“今日都逛了些什么。”
庄秋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有些好笑道：“今日也就是逛了逛街上的摊子，吃了个包子。”
“什么样的包子，让你乐成了这样。”
庄秋回答道：“长着耳朵的包子。”
纪清宁皱了一会眉头才到：“你是说捏成动物形状的包子吧，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童趣，很喜欢那个吗。”
“喜欢，喜欢长着仓鼠耳朵的。”
“那改日我让厨子做一笼给你送过去。”
“好啊，那我可就等着了。”
说话间，有点起风了。
烛火在船上摇曳，吹的人脑袋发凉。
庄秋脱下来披风，替纪清宁搭上。
“我今日出来便穿的够多了，你身上还有旧伤，不要脱给我。”
“我热着呢。”
“我不信，你定然是诓我。”
庄秋忽的伸手摸到了纪清宁的脸。
纪清宁恍惚了一瞬想到：子秋没骗他，的确很热，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