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碧眼男子离开, 逍遥弟子还缩在对面团成一团当鹌鹑,甚至看晏醉玉的目光里带上了痛惜,活像他已经被冤魂同化了。
晏醉玉属实是服了这群老六。
穿着格格不入的中原服饰, 还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生怕别人看不出问题。
“我说……”他无奈地扬高了一点调子, “别在这磨蹭了,找间驿馆落脚, 然后把城里的驿馆都转一遍, 让掌柜帮忙递话,若是你们宗门的仙尊要找你们, 保准一打听就能知道。”
他甚至翻了个白眼,咬着羊肉串带贺楼扬长而去。
他们在东街找到那间茶楼。
茶楼似乎是中原人开的, 摆设装潢都是中原的样式, 不过里宛作为多城中枢, 本就百花齐放风格驳杂, 找不出整体融洽的一条街,其中坐落一个中原茶楼,倒也不奇怪。
晏醉玉与贺楼踏进门去,中堂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晏醉玉听了两耳,大约是讲的一个中原的凄美爱情故事, 最后男女主双双殉情,以全一腔情意。
他们上了二楼,贺楼听得还挺兴趣, 趴在栏杆上嗑瓜子, 晏醉玉四下看看, 没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小道消息之所以叫小道消息,自然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贩卖,他若是刚进门便四处打听,反倒会引起警觉,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于是他跟着贺楼一起趴栏杆,磕瓜子磕得起劲。
说书人实在有几分本事,将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催人泪下,讲到最后,茶楼一片长吁短叹,有多情些的女子,直接落下泪来。
“南无……”
二楼雅间内,有人轻叹一声。
晏醉玉捕捉到这声叹息,磕瓜子的动作一停。
贺楼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变化,咬着瓜子无声询问,晏醉玉兴味一笑,无声口型道:撞到大鱼了。
修真界佛修稀少,这一脉是所有道中最看重悟性和心性的,稍有偏差都不行,几百年能出一位大佛,都要谢上天恩赐。早在两百年前,修真界的籍册上就失去了佛修的记载,后来神女出世才延续上,再后来神女失踪,记载又断了。
至于神女那位师父,留世几乎没有只言片语,晏醉玉一开始听闻还以为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后又想,佛修最重传承,能教出神女,应该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也正是因为此脉稀缺,能在这里听到一声含着梵意的「南无」,不是神女便是悟离国师。
这声叹后,那间雅间帷帐动了两下,一名带着毡帽的白衣人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离开茶楼。
两人迅速跟上。
白衣人身姿笔挺,闲庭信步,毡帽几乎将他整个头顶包裹住,他走走停停,有时还停下看看小摊上的小摆件。
晏醉玉索性也轻松下来,路过支着糖葫芦的草靶,还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
白衣人越走越偏,集市的喧闹嘈杂声逐渐远去,他驻步在一条空旷的小巷中,微微偏头。
“二位跟了许久,可是有事?”
晏醉玉咬了一口糖葫芦的糖衣,咬出一声脆响。
他问贺楼:“这人谁啊?他在跟我们说话吗?”
贺楼含了一颗糖葫芦在嘴里,含得腮帮子鼓鼓,“不认识诶,他真奇怪。”
白衣人:“……”
白衣人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转过身来。
他有一张十分俊美的面孔,脸如雕刻五官分明,桃花眼狭长上挑,乍看起来多情含春,几乎不像佛修,甚至不像仙修,如同人间那些浪荡轻佻的公子哥。可他的眼神却是山巅最洁白的一捧雪,冷冽无暇,沉黑的睫羽微微下垂,能压下世人的所有妄念。
他对着晏醉玉念了一句梵语,语气平和:“二位是修士吧?”
晏醉玉不做声,咬着糖葫芦杆子端详他。
他深知在这位面前隐藏是不成的,从刚才白衣人在路边小摊逗留时他就明白,这位的功力相当深厚,自己的踪迹已然暴露。
但如今能在这城中行走的,必然是故去的人。晏醉玉很难判断悟离是冤魂还是寻常鬼魂,如果是寻常鬼魂,跟他说实话倒无妨,说不定还能得到帮助,但如果是冤魂,跟他说明来意,他一下就能明白身处的境地,到时候他一醒,全城都会被惊醒。
晏醉玉决定装傻。
“映月。”他又问贺楼:“你是修士吗?”
贺楼很无辜,“不是啊,扶摇,你是吗?”
“我也不是。”
“那我们快走,我阿娘不让我跟奇怪的人玩……”
悟离也是脾气好,这样都没生气。
他摘下毡帽,露出光洁的颅顶,定定地看了晏醉玉片刻,竖起手掌,慈悲悯人地念了一句梵语。
“南无……原来,施主竟渡过一次轮回么?”
晏醉玉饶有兴致的目光微微一凝。
佛门之人,将生死说做渡轮回,渡一次轮回的意思……
贺楼眨着眼怔愣一下,脸倏地垮下来。
“僧师慎言。”他皱着眉不悦道。
悟离寡淡如水的目光落到贺楼身上,定睛片刻,他惊疑地咦了一声。
晏醉玉面上表情迅速淡下,他深深地看了悟离一眼,不待对方说出更多隐秘,抢先拉着贺楼快步离开。
远远的,还能见到白衣人在原地注视着他们,神情若有所思。
直至拉回集市,晏醉玉的脚步才放缓下来。
“不对劲。”贺楼拧眉苦思,“他身上死气很淡,甚至还有生息,跟我们一路见来的那些冤魂都不一样,最多死去一个月,绝不是两百年前离世的……难道因为他是佛修,格外不同?”
贺楼如今已经筑基,五感增强,能像修士一样分辨怨气灵力生息死气,甚至因为他是半只异兽,他对天地间气息的捕捉比大部分修士都还敏锐。
晏醉玉微微阖眼,没有答话。
贺楼这才注意到他格外难看的脸色,“师尊……晏醉玉?你怎么了?”
他抬手去探晏醉玉的额温,竟然有些微的发烫。
“你坚持一下。”贺楼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我带你去驿站。”
晏醉玉脸色异样,是因为悟离的那一句话,引得他识海中平静很久的「晏醉玉」灵识疯狂动荡,本来识海的伤便没好全乎,这一闹,直接发起低烧来。
晏醉玉躺在驿馆的榻上,倒不算太过难受,只是悟离那句话,始终梗在他心中,像一根刺,存在感极强。
渡过一次轮回……死过一次?这是什么意思?
晏醉玉想,或许自己让元骥下的禁制,下早了。
他记得在雾山醒来时,自己的记忆是空白的,当他猜想这是一个与故事雷同的虚空时,他以为记忆空白是故事未曾着墨。
可悟离一句话,醍醐灌顶般给他提供了新的思路。
倘若不是两个雷同的虚空……而是重新开始呢?
「晏醉玉」将所有灵识储存在一件神器里,假使这神器真的能牢牢地锁住他的灵识,即便时间逆流、因果回溯……也不受干扰,那只有躯体复生的自己,确实可能没有识海,是张白纸。
兜兜转转,事情的关键又回到晏醉玉一开始的思考:这块因果牌,究竟有什么用?
旧问题没有寻到答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比如,如果不是平行虚空,而是死而复生,那世界对于他们这些角色的钳制,是否还继续存在?
眼下来看,就算是死而复生,限制也消失了大半,但只要有限制存在,就是一个巨大隐患,倘若天地允许你胡作非为,却偏要你二十五岁生辰那日死去呢?
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晏醉玉」的灵识中都能找到答案。
他当时火急火燎地试图剔除「晏醉玉」的灵识,是因为他打心眼里认为他们不是一个人,也不希望另一个人的记忆影响如今的生活,但眼下这样,却不得不再探一次因果牌,至少要知道,「晏醉玉」是因何死去,他留下因果牌的作用又是什么。
贺楼提着食盒推门时,只见得晏醉玉捏着玉牌在榻上发愣。
他凑过去探了一下晏醉玉的额温,已经平复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烧退了。”
贺楼提了一点清粥小菜,怕他运功疗伤腹中饥饿,晏醉玉却没有食欲,看向贺楼的眸光有些复杂。
贺楼定定地跟他对视两息,轻轻把碗一搁。
“这个生离死别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晏醉玉一愣,还在想自己的眼神竟有如此悲怆?
贺楼已经抖开自己的小包袱,去找白绫了。
“果然,还是地底下见比较保险……”
晏醉玉本来心绪复杂,这一下给他弄没了脾气,无奈道:“没有要丢下你,我只是……”
我只是,怕我在窥探真相的过程中,分不清谁是谁,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要去……看一个人的记忆,我需要从中找到一些东西,但我很担心,我怕我运气不好,一直找不到。”
灵识很难定向读取,晏醉玉不知道自己要沉溺多久才能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理论上来说,沉溺的时间愈长,就愈难抽身。
他佯做轻松的样子,冲贺楼苦恼地摊开手。
贺楼偏着脑袋看他。
其实有时候,晏醉玉能明显感觉到,贺楼已然将自己看得透彻,他知道自己在故作轻松地说话,可他依旧会配合。
自己不希望他担心,他似乎也在用同样的轻松姿态安抚自己。
就像现在。
“那不简单。”他略略一想,走上前来,响亮地在晏醉玉额前啵了一口,然后宣布:“给你了,映月仙士的好运。”
晏醉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默然片刻,胸腔低低地震动起来。
“好吧,谢谢映月仙士。”
……
因果牌上三层禁制,尽数绷断。
灵力和灵识依旧无法探入,但晏醉玉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识海中活络起来。
他叹口气,往榻上一躺,任由自己沉入「晏醉玉」的灵识记忆。
……
那应该是个深秋,斜竹里两棵桃树枝叶枯黄,晏醉玉坐在树下雕玉,太过专注,肩上沾了好几片落叶。
元骥进门他也不抬头,直到元骥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他才慢吞吞地转了下眼珠子,长时间高强度的雕刻使他思维缓慢,盯着信封盯了好片刻才反应过来。
“映月寄来的?”他轻声问。
元骥一听这称呼就头疼,“我可求你了,人家不认这个道号,他手底下那群异兽,听到这两字就要发疯,觉得这是你给他们王上的枷锁和侮辱,你以前也不爱这么喊他,怎么现在改不了口?”
晏醉玉淡淡地「哦」了一声,低头吹开玉石上的浮屑。
元骥抻着脖子看了一眼,有些咂舌:“这是映……贺楼之前给你寄来的那块吧?听说是难得的好东西,能温养识海,他倒也舍得……行了你别雕了,那玉牌原本也就巴掌大,毋需打磨,你非刻字作甚?”
晏醉玉:“不是我用。”
元骥张张嘴,原还想问一句那是给谁?但见晏醉玉这幅四大皆空一字千金的模样,也没了询问的兴致。
小半月前晏醉玉就是这种状态,从那时开始惜字如金,日常便是窝在斜竹里,要么闭关,要么急不可待的捣鼓些稀奇东西,一捣鼓便谁人都不理,赶得好似阎王爷在后头追命。
元骥如今已然看不透这位好友的行事。
可他实在按捺不住,“你跟贺楼,你们俩真是世间最奇怪的一对师徒,他每月巴巴地与你寄信,恨不得将自个儿本人摆到你面前,又对外宣称与缥缈宗断绝关系,不认你这个师尊……这消息刚放出来,回头就遣人千里迢迢为你送来暖玉,我都奇了,这位新王的心思,我是一点都摸不透。”
晏醉玉专心致志地刻玉,好片刻,元骥一盏茶都快啜尽,才等来他慢条斯理的回复。
“是很奇怪,可能我们躯体和灵魂是两部分,躯体往这走,灵魂往那走。”
他悠悠地吹开玉屑,完全不理会自己的答案有多离谱。
元骥还想旁敲侧击一番,试探试探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被晏醉玉这个鬼答案噎没了脾气。
“行。”他服气道:“那我请问一下,国都建成,半月后贺楼要在新国都举行登位典礼,你打算派哪个部分过去?躯体还是灵魂?”
晏醉玉手上没停过的小刻刀这时才微微一顿。
贺楼带领异兽闯荡出来的领土矗立在极北平原,他们建立了一个国度,国号为崇,但兽类天性喜好征战杀伐,建国以来纷争不断,直至最近才将国都确定,拟定登位典礼。
晏醉玉停顿半晌,说不清是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这新王当的……累得慌。”
他无所谓道:“登位典礼我不去。”
元骥诧异万分:“你早前还跟我说,再过不久便是贺楼二十一岁生辰,答应了要去崇国看他,还说让我替你将那段时日的事情都推掉……登位典礼再过三日便是生辰,你非要推掉一个下他面子啊?”
晏醉玉:“不,我两个都不去。”
元骥:“贺楼会记恨你吧。”
晏醉玉弯起唇角,低低地笑:“他可能会跟我打架……”
元骥一脸狐疑,“知道你还惹他?”
“那也得——咳咳咳,咳咳咳!”
晏醉玉话说到一半,捂着嘴唇剧烈咳嗽起来,那架势惊天动地,元骥都吃了一惊,连忙倒茶给他润嗓。
晏醉玉捂着嘴平复,看起来无甚大碍的样子。
可元骥隐约嗅到血腥味。
他闪电般探手将晏醉玉掌心翻开,脸色猛然一变,赫然见到那掌心黑血斑斑,直冒腥气。
他难得恼了,“扶摇!这怎么回事?你有伤怎么不去药堂?!你想熬死你自己吗?!”
晏醉玉不在意地掏出帕子,擦净黑血,淡然道:“不过是练功出了岔子,有些走火入魔,去过药堂了,芳华说,将体内堵塞的淤血吐出来就行,这是好事。”
元骥听到这里,脸色稍霁,但还是带着怀疑,“你要让我发现你骗我,你就死定了晏醉玉!”
晏醉玉朝他一摊手,表示你爱咋咋地。
元骥冷哼一声,转身就要去求证。
“哎——”快到门口时,晏醉玉叫住他。
“如果你受人挟制,无法全身而退,你拥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筹码,你使用这个筹码,不一定能重获自由,却能与对方同归于尽;可你一旦用了,或许你身边的、你爱的、整个世界都要跟着毁灭,这时候,你用是不用?”
元骥深深地注视着晏醉玉。
“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乐游仙尊停顿良久,没有回答晏醉玉的问题,转而道:“依你的性格,应该会选择同归于尽。”
晏醉玉坐在树下,眼神中涌动着晦暗难辨的色彩,好半晌,他恍然大悟般一勾唇角,“对,我会选同归于尽。”
“乐游。”晏醉玉起身来,深秋已至,他只着单薄的宽衣,穿堂风打着卷儿刮过,将他衣袍刮得猎猎。
元骥恍然惊觉,晏醉玉什么时候,竟消瘦成这样。
“与你结交二十余载,其中情谊,三言两语道不尽。”晏醉玉勾唇笑道:“谢谢你,还有,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
枯黄的树叶打着旋从树上落下,自两人对视的目光间卷过,风吹得竹门吱呀作响,脆弱的撑杆支撑不住,错位开来,竹门轰然在元骥眼前关上。
隔绝了他惊疑不定的目光。
晏醉玉回房时,遇见钟铭在收拾小厨房的柴火。
贺楼走后,斜竹里的小厨房便无人再用,那些柴火堆积大半年无人打理,早已发潮起霉,钟铭想收拾一下交给五味斋,正抱着柴火出门时,被晏醉玉拦下。
“钟铭,放回去。”
扶摇仙尊站在廊下喊住他。
钟铭微微一愣,仙尊从来不让人动贺楼房里的物件,但……
“仙尊,这不是贺师弟的东西,这是厨房的柴火,已经发霉了。”
“放回去。”晏醉玉眉眼带笑,不见生气的模样,似乎只是闲话家常,“贺楼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就这样放着,不必管。”
斜竹里的小厨房从来只有贺楼用。
他刚入门时,尚且殷切地想得到师父宠爱,可他笨拙敏感,不善言辞,只能每日在小厨房捣鼓些吃食,做贼似的端到晏醉玉房中,晏醉玉那时候觉得他很好玩,在自己面前装乖巧很有意思,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自己吃没吃也很有意思,甚至偶尔在自己这里挨了欺负,不敢表露,却在偷偷在背后瞪人的模样,也很有意思。
后来师徒俩撕开虚伪的假面,贺楼再不装乖巧听话,私底下尤其放肆,晏醉玉骂他一句,他能扑上来咬脖子。
咬脖颈,咬肩头,咬手腕……什么地方都咬。
晏醉玉随他去,反正不疼。他在斜竹里时,从不动用灵力,每回逗弄贺楼都仗着手长脚长,师徒俩一关上门便打架。
偏偏晏醉玉觉得这样发疯的贺楼也很有意思,有意思得让人想使劲欺负。
再后来,他们还是在斜竹里打架,不过打之前有些奇怪的仪式感,要脱光了打。
晏醉玉站在冷风里,看廊下,看石桌,看树,看屋顶……
到处都有贺楼的痕迹。
“仙尊……”钟铭瞄着他的脸色,犹豫道:“您是不是……想贺师弟了?”
晏醉玉噤声片刻,忽然凉薄地弯了一下眼眉,道:“怎会?我见他就烦,只是这院里,好多他留下的东西,看得我头疼……”
钟铭显然松了一口气,“我说嘛,那仙尊,这柴火……”
“留着。”
钟铭:“??”
晏醉玉忽然又呛咳一声,未免旁人看出端倪,他不再多待,转身回屋。徒留钟铭在院里一头雾水。
他从未对贺楼说过爱意。
屋内,晏醉玉捂着胸口,擦净唇角黑血,漫不经心地想,这实在太可惜了,早知如此,他应该在酣畅淋漓时,一边操得贺楼哭出来,一边对他说,映月,扶摇真是爱你。
哪怕挨雷劈,也要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才好。
那个爪牙锋利的小徒弟,是他一辈子最想疼爱的人。可直到死到临头,他竟然也没能亲口对贺楼说一句爱。
他要死了。
就在半月后,贺楼登位典礼的前一日。
很小的时候起,晏醉玉就知道自己天资超凡,与众不同,他的自信毫无由来,不知无畏,知而更无畏,他似乎天生如此,没有恐惧,没有敬畏,目空一切,无法无天。一身反骨藏在挺括平整的皮肉下,全是嶙峋桀骜的形状。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故事中作为「工具」的定位,第一反应便是反感。
他反感这样的操控,并试图与天地为敌。
好笑的是,一生中从未有过挫折的晏醉玉,在这一次,依旧成功了。
他捕捉到了天地规则,从头到尾将故事一个字一个字解读出来,他解读规则的那段时日,整个缥缈宗上方雷鸣轰然作响,乌云接天,七日不散。闭关结束当天,他呕出一大口黑血。
原来,这是一本书。
书中,他将在主角贺楼登位的前一日因走火入魔,孤独地死在斜竹里,为全文的大结局画下一个完美的句号。
天地规则的解读,是他反抗到至今为止的最大突破,晏醉玉隐隐有种感觉,这将是他无与伦比的筹码,他曾经勘破过虚空,深知构成一个虚空,规则是基石,虚空规则具有隐秘性,一旦规则以文字或语言的形式袒露出来,则意味规则失效,整片虚空都会随之动荡,甚至因为基石不复存在而直接崩裂。
他想,这片天地,应该与他掌握的虚空基本相似。
他只消找一张纸,将藏在脑海中的「全书」一字不落誊写下来,便能令规则失效。
可是规则失效的后果是什么?他不知道。
是动荡,还是崩裂?
他会死吗?
贺楼会死吗?
自己欺负他那么久,还要将这片为他而存在的天地毁掉吗?
晏醉玉不知道。
一直到元骥出发前往崇都的前一天,他都没能想明白。
可当他将自己的灵识取出,藏进玉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扶摇仙尊是天底下最洒脱的人,这是他唯一一次能获得自由的机会,他应该玉石俱焚,他理当同归于尽,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元骥也这样想,晏醉玉自己也这样想。
但千个应该,万个理当,抵不过一句……我不能害死他。
晏醉玉提前在房中留了两封信,一枚因果牌。一封给元骥,托他将因果牌带去崇都,当做贺楼生辰贺礼;另一封信很薄,是留给贺楼的。
崇国气候严寒,没有暖春,贺楼在信中抱怨过好多次。
晏醉玉于是用灵力催了一枝晚桃,夹在信中。将春日给他送去,权当登位贺礼。
此外只有寥寥数言:
映月,今年的生辰,你要自己过,我失约了。
明年的生辰,后年的生辰,许多年后的无数个生辰……都不再有我,你要习惯。
月亮,珍重。
他将可以拼死一搏的机会留给了贺楼。想,若哪一天贺楼与天地规则发生冲突,因果牌能成为他最后的底牌。
他将涵盖规则相关的灵识储存进因果牌,自己成了一具空白躯壳,那日与元骥在院中说笑的话竟然成了真,他一分为二,灵魂送去了崇都,躯体留在斜竹里坦然地接受死亡。
有天晚上,他半夜惊醒,突然很想看月亮。
他去了后山山崖,在满地雪白落英间坐下来,记忆近乎空白,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着月亮会难过。
他叠手在脑后,嗅着落花的芬芳渐渐睡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他寡淡的记忆中,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好看。
特别好看。
……
一个配角死去了。
他将自由留给了主角。
作者有话说:
定时失误,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