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娜笑眯眯地对泰罗说完警告后, 就看见泰勒在泰罗表情僵硬的时候瞬间回神,像是习惯性的皱眉,似是不怎么喜欢卡琳娜这样强势而又笃定的态度。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态度会让他联想到另一个人?

  卡琳娜瞥了眼自己的左边, 谜之音早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跟着泰勒的这个任务, 仿佛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地架着二郎腿坐在卡琳娜的肩头,就差没拿出几把瓜子来磕,估计早就忘了还有泰勒这个人。

  泰勒那边就眼看着卡琳娜的笑意越来越深,甚至明显地带上了一丝示威的意味。

  心头的不爽就更加浓厚了。

  对比泰勒陡然变黑了的脸色, 卡琳娜这边却还能跟谜之音有说有笑。

  当然不是真的说笑起来, 毕竟卡琳娜从来都不是那样明目张胆的人,更何况现在他们身旁还有个泰罗的存在——泰勒是自己早就知道了谜之音的存在所以没办法, 但其他卡琳娜不相信的人,她可不愿意就这样将谜之音的存在暴露出来。

  于是在这间虽说过了这么些年但依旧像是常年打扫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卡琳娜靠上梳妆桌的一条边,维持着她不变的笑容稍微歪了歪脑袋,但实际上, 她已经在心底敲响了和谜之音沟通的渠道。

  “怎么样,感觉如何?”

  “挺好的, 挺八点档的?”谜之音拍拍手从卡琳娜肩膀上站了起来, 想了想觉得就这么说两句似乎不太好,于是又补充了一点,“说的挺好听的。”

  泰罗的故事不说跌宕起伏, 但该有的泪点爆点也都还有,从妮娜和古里沉思的表情中就足以看出这种伦理性的故事对于人的同理心是有着多么巨大的威力。

  但谜之音却并不没有这样轻易地被对方代跑,相反的她就只是把对方说的当成是故事一样听着。

  就像是在打副本前看到或者查到的故事背景一样, 因为有了“这是假的”的认知,所以很难将自己带入到故事里, 进而产生情感上的起伏。

  这是说明谜之音又一次将自己归入到了隔离于这个世界的“玩家”身份了吗?

  并不,或者说恰恰相反。

  卡琳娜不动神色地挑起一边的眉毛,暗暗给谜之音点了个赞。

  “我也同感。”

  谜之音之所以表现得这样淡然甚至说是冷漠,其实正是因为她有在认真听泰罗所诉说的一切。

  在泰罗的口中,他在神父走了之后卧病在床病情加重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当时正在和老魔法师的灵魂进行搏斗,而最终他战胜了对手,却因此落下了病根。那些被宅邸吞噬的外来者是他的父亲为了给他治病,同时也是为了延续自己身为鬼仆的寿命才丧命。

  ——但这说不通,因为利用他人生命力来对自己身体进行再次构建的魔法都十分深奥,不说另一边在成为鬼仆前甚至连魔力潜能都没有的布拉卡子爵,就连泰罗也肯定无法在只是魔法师试验品的那几年里学会这些深奥的知识。

  而从这个巨大的漏洞开始,泰罗的“真情流露”,在卡琳娜和谜之音的眼中就变成了“讲故事”。

  而或许谜之音发现的漏洞并没有卡琳娜感受到的多,但她还可能是受了另一方面的影响——泰罗叙述时的语气。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在魔药中泡大,再加上曾经一度险些被剥夺身体所有权的经历,就算泰罗再怎么想要表现得像是个正常人,他始终有一点会让人感受到一丝不自然。

  那就是感情。

  在泰罗叙述的过程中,他的声音会随着事件的发展突然拔高或者降低,给人一种引人入胜的代入感。但同时只要人跳脱出这个故事稍微多将注意力放在泰罗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能非常简单地发现他的表情和他的声音完全不符。

  他太冷静了,或者说太平静了,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他能完美地将其叙述出来,但却不能重现。

  谜之音的集中力一向欠妥,但在这次却成了她能够发现泰罗不对劲的至关重要的一笔。

  正是因为集中力不够,所以她在听到一半的时候就走了神,而也正是因为这次走神,让她注意到了泰罗的表情。

  她可不比其他的存在,泰罗也不是泰勒,所以谜之音在之后的故事里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光明正大的盯着泰罗看了,也因此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他对泰勒的恨是真的,但没有那么深,估计就只是有点小讨厌的程度……而且给人感觉很复杂。”谜之音一点点给卡琳娜总结着自己观察到的东西,“然后他说自己赢了那个魔法师的事情肯定是说谎!我看见他那个时候表情变得更加呆板了,那个坏家伙一定还活着!”

  然后这个泰罗肯定也是帮凶!

  谜之音气呼呼地挥着拳头,表现着自己的不满。

  其实在前半程里,她还是挺为故事里的发展而揪心,但之前她有多关心故事里的人物,在得知自己其实是被骗了之后就有多讨厌给她说了这个故事的人。

  按照泰罗的说法,他继承了老魔法师的能力,所以从那年开始就停止了生长。再加上因为对吞噬别人生命力的事情有所抵抗,也因此他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瘦弱,从外表上看,他确实挺有让人怜惜的本钱。

  但谜之音是个靠外表办事的人吗!

  ……好吧她还就是。

  妮娜和古里先后从故事中苏醒,将视线对准了泰罗和泰勒。泰罗也在自己再次成为视线焦点的时候摆出了一幅柔弱的模样,配上他弱不禁风的小躯干,确实有点让人难以将其当成是敌人。

  于是谜之音舞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戛然而止然后放下,变成嘴里嘀嘀咕咕一些“我这叫大人有大量”之类的话。

  泰罗话语中的那些漏洞在听的时候或许不会被立刻发现,但只要从头到尾理一遍就能发现有些节点上的模糊。卡琳娜看古里的模样觉察到对方似乎也对一些事情抱有疑问,刚刚挺直离开依靠的背部肌肉就又放松了回去,任由他们给自己拓展开话题。

  在口才方面古里并不十分在行,于是他稍稍退却了一步,将主要的舞台交付给了妮娜。

  妮娜双手抱胸,左手在右边胳膊上敲了两下食指,然后扬头将刘海拨弄到一边,先是问出了在她看来现在最想问的问题:“从你的叙述中,你应该是对那位据说十分理智的司查特曾祖父十分推崇?但在刚刚我们看到的大厅实景——先暂且把它当成是真的画面吧——在那里,司查特似乎并不像你描述中的那样……美好?”

  妮娜迟疑了一下也没找到什么好的形容词来形容泰罗口中对于司查特的崇拜,于是她说了个模糊的概念,并希望能够借此作为突破点,来探查这个泰罗的态度。

  她先前确实是被对方的故事而感到有所同情,但身为一个药剂师,她看到的,或者说经历过的故事也实在太多,泰罗的故事能在她这里加上一点印象分,同时也只是有一点印象分而已。

  古里那边估计也是如此,在短暂的情绪波动后,两人都很快地将事情重新回归于理智的思索当中,看得卡琳娜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认同,和谜之音交换了一个眼神。

  泰罗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在妮娜问出来了之后,他回答的速度也很快。

  “刚刚你们看到的景象不是幻觉,但也不是真实。”他摊开双手,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手心,“就和我处于不生不死的状况是一样的,那里是个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地方,参与聚会的人们也都是那些曾经在这个宅邸中丧命的可怜人,而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他们能从绝对的死亡中脱离出来,在那个大厅里得到一种暂时的,活着的感觉。”

  说到这里,卡琳娜看了眼窗外,漆黑而又没有月光的夜晚,就连星星也都被掩盖在了乌云的后面。今天是新月,在一月之中月亮的力量最为薄弱的日子,确实是个特殊的时节。

  “那是一个意外出现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些类似于‘能够让死去的人们梦想成真’的世界。它出生于已死之人的幻想之中,能够将已死之人的幻想,通过表象来表现出来。”

  所以卡琳娜他们能在一个小小的大厅里看尽这个大陆的所有装扮,从老到少,从谷底到山尖。

  “而执念越是强大的‘愿望’,在这个世界里所能获取到的能量也就越多,但就算执念不强大,如果能够通过什么方式,像是走后门一样‘成为’那个最为强大的愿望的话——”

  说到这里,泰罗突然有了个转折的意思,而妮娜也知道自己想要问的问题的答案也终于来了。

  “在大厅正中出现的那位‘司查特’并不是真正的司查特曾祖父,而是我……的父亲。”

  泰罗在提到对方真实身份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看了眼泰勒,最终也还是没改口称呼他为他们的父亲。

  泰勒不想承认这个生理上的父亲,作为双生子,他对于这种强烈的情感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的。

  真正的司查特是个远离世俗渴望平静的智者,他永远不会以诺克尔家族的人为自称,他也更不会那样随意对人使出大范围有杀伤力的魔法。

  所以那个在大厅正中出现的“司查特”其实是布拉卡伯爵,而他的这幅行动,也早已持续了许久。

  在新月的夜里,汇聚了黑暗的力量,死亡和人世之间的围栏最为薄弱的时候,冤死的灵魂们会借由夜的力量起舞,创造出一个梦的世界。

  而通过某种手段将这些梦的力量汇聚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布拉卡子爵便能暂时性地实现一个愿望。

  他想要变强,拥有无尽的力量,拥有无上的权威,拥有响亮的名声。但其实对于这些,他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于是在实现愿望的时候,他就会成为自己心目中最接近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的存在。

  司查特,他们布拉卡家族的开辟者,同样也是有着他们家族历史上最高爵位的贵族,更是在老魔法师口中从魔法师协会手中独善其身的强者!

  布拉卡子爵的愿望,正是希望他能够变成这样一种存在。

  而死者的梦,为他造就了这种愿望在现实世界中的影射。

  当然,他成为司查特的这件事只能存在于新月的深夜,而且也无法对其他时候造成任何影响,就只是像夜里的一场梦一样虚无缥缈。但这也是那位老魔法师给他划的一个饵,让他能够在老魔法师沦落到和他体弱的儿子争夺同一个躯体还险些失败了的情况下,让他任旧听从自己命令的一个饵。

  老魔法师当然不甘于现在的情况,他想要更加健康的身体,完全的掌控,还有对命运的挣扎。

  所以为此,他需要的还是泰勒的身体。

  神父的悲剧由他一手造成,而如果卡琳娜没有恰巧在秋之国碰见泰勒并将神父的事情说破的话,过不了多久也还会出现其他的“意外”将神父的事情败露出来。

  而到了那个时候,泰勒的信仰将会破灭,他心中的圣光将会消失不见,他的灵魂会变得更加迷茫,然后成为老魔法师最佳的行动目标。

  老魔法师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只可惜他有一点没有料到,那就是这周目的泰勒,他是一名“回归者”。

  何为回归者?有着上周目记忆的人。

  也就是说泰勒有着远超于他现在□□年龄的阅历和见识,也有着远超于□□年龄的心里素养。

  老魔法师无法看见泰勒的圣光并不是因为光芒从他心中消失了,而只是他将光芒深深掩藏在了体内身处而已。从上周目至今,泰勒信仰我主信了近三十年,他早已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牧师。

  一个黑暗生物的克星。

  于是在泰勒回到夏之国那个小镇以后,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摆脱现在这个尴尬局面的老魔法师再次遭受了重创——而这次甚至完全没有影响到泰勒,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再次遭受圣光洗礼的灵魂已经没了能够抢夺别人身体的本钱,甚至于若不是他现在的灵魂已经处于和泰罗绑定的状态,自己受伤泰罗也会随之受伤的话,他甚至还有可能就这样被一个小孩子的灵魂给吞噬了!

  他不甘,他不愿!

  他有着极其恐怖的贪婪之心,这种贪婪之前是他最好的动力,现在变成了他最深的执念。

  他没了好下场,那么谁也都不能再过好日子!

  怀着这样的恶意,一道黑色的波动从宅邸一楼的大厅里以波浪的形式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横扫过围墙内的一切。

  这样的力量波动实在是太过明显了,以至于卡琳娜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并且感受到,力量中那股针对他们,或者说针对范围内所有活物的恶意。

  几人中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泰勒,而几乎没有差觉的是泰罗。

  明明是双生子,却在这一刻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同。

  这就是两人的命运。

  从出生前就决定下来的命运。

  泰罗突然觉得有些疲惫,他甚至都来不及为自己有了这样如此明显的情感而感到惊讶,就握着手掌,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为了能够将‘愿望’的时间保持得更加长久,就需要更多的怨灵,父亲大人因此残杀了更多的旅人,也获取了更多的力量。”

  而虽然因为曾经老魔法师想要将自己的全部灌输进泰罗小小的身体里,他在力量上本应该比布拉卡子爵强大,但由于布拉卡子爵一直积极吸收能量,而泰罗在“进食”的时候往往持的是消极的态度,所以两个人之间的力量差正在逐渐缩小。

  “在新月的夜里,父亲大人已经变得比我还要强大了。”

  说谎。

  “而他一旦强大了之后或许有一天会连我也一并吞噬,将我做成他的垫脚石,他力量的肥料!”

  不可能的。

  “所以,所以我拉拢你们过来,跟你们说清楚这一切,是希望你们能够阻止父亲大人的行为,至少,至少破坏他新月时候吸收力量的仪式!”

  所以才会把你们骗来这里。

  “我……我还想继续存在于世界上,就算已经,已经不能再算是活着……”

  我想活着,所以需要你们死。

  泰罗握紧着拳头,用虚假的语句对卡琳娜等人诉说着所谓的求助。

  但其实现在他的情况无比稳定。

  老魔法师由于在泰勒跟前再三受创已经无法对他造成威胁,本来身为自己父亲的家伙为了力量和自己签订下的仆从契约让他根本就不可能和泰罗作对,如果泰罗肯就这样保持着现在的状况,他甚至根本无需去冒险,也完全不用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叫过来大费周章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如果,泰罗肯就这样保持现状的话。

  但他怎么肯呢?

  泰罗冷淡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怎么可能会愿意保持现在这种“现状”!

  他不死不活,身体无法长大,在太阳底下会感到十分不适,连个活人都算不上,却又因为没有命匣而连巫妖都不算的存在——他怎么肯呢?

  又为什么会是他呢?

  他想要过一个平淡的日子,他不想要多么强大的力量,更不想要主宰其他人的生命,他只是想要普普通通的生活——以一个人类的身份。

  他就只有这一个祈愿而已,但对于他来说,却一直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也一直都这样认为,死了心,听凭摆布,也一度想过死亡,但因为和老魔法师共用一个身体的缘故他连自杀的权利都不被拥有。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绝望但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能再来一次转机。

  是,老魔法师的灵魂已经残破不全,他甚至会在好几十年之后逐渐被泰罗所完全吞噬融合直至消失,根本无法对泰勒的身体进行再度夺取,但是泰罗不是呀。

  泰罗拥有完整的灵魂,不逊色于老魔法师的力量,甚至于身为泰勒双生子的他在意识和□□的匹配程度上都能达到惊人的高度——他可以完美地将泰勒的身体夺取过去,然后照他所想的那样,成为一个人类。

  一个真正的人类,是一名牧师,受人敬仰。

  泰勒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幸福的日子,接下来也该轮到他去享受身为一个正常人类的生活了吧?

  低垂的头,身高之差,泰罗遮掩了自己写满渴望的眼神,却遮挡不住那颗狂热的心。

  像是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样,它终于有了正常的情感,推动了事件的发生。

  卡琳娜等人在一段时间的眼神交流之后,在泰勒坚定的态度下终究还是答应了泰罗的提议。不仅是为了泰勒,更是因为卡琳娜让谜之音探查过了,刚刚那波力量似乎是激发了这个宅邸围墙上的屏障,让原本就不能让人顺利进出宅邸的力量大大加强,进而将所有人都困在里面——直到他们其中某一方死亡。

  所以就算不是为了泰罗,他们也得去找到那个施展魔法的人,然后将其击毙。

  前提是,他们现在要找的存在,就是魔法的发出者。

  卡琳娜的预感一向很正确,这一次自然也毫不例外。

  找到老魔法师的残魂和布拉卡子爵的所在让人难以想象地顺利,甚至于连击败他们在几人手下也都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卡琳娜为此特意准备的几支高级箭枝甚至都没有派上用场,靠着普通的弓箭就能协助伙伴将他们一一击杀!

  然后在老魔法师的残魂发出尖锐叫声挥散在空气里的那一刻,在外面震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宣告一切结束了的结界即将破碎的时候。

  泰罗从卡琳娜的背后,对她发起了攻击。

  这本就是卡琳娜预料之中的事情,所以她甚至都没有过度惊慌,谜之音将早已准备好的防护魔法一层层往卡琳娜身上罩,而卡琳娜也从袖口处取出了藏在哪里很久的爆裂箭,食指拇指中指三枚手指捏住箭头下方三寸的距离无名指微曲抵在下部眼看着就要放手一搏只等泰罗主动给她撞上来!

  可朝她动手到一半的泰罗,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止住了动作。

  黎明前的第一缕微光逐渐从天边亮起将背景从全黑变为灰白,那个人一脚踩在窗栏另一只腿跪在窗沿,上半身前倾一只手抓着泰罗,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像是在微笑。

  “英雄救美——这是第几次啦?”

  作者有话要说:

  通宵到现在,洗了个澡精神百倍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破之前通宵五十多个小时不睡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