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区别对待的海盗头子们,实际并没有比小喽啰们的待遇更好。
他们的住宿条件会好一些,譬如会住在六人间八人间十人间里,单看哪个牢房的有空位。
想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甚至和同牢房内的其他人沟通交流都很困难。
他们来自的地区不同,别说语言不同,单纯用的同一语言,口音之间的障碍也让人难以沟通。
就像曾经在北地平定叛乱的熊北北,为什么会被诟病嗜杀成性,是因为作为南泉人的他,压根听不懂浓重北地口音的投降的话。
除了读书人之外,大部分人都不会说官话。甚至一些只做本地生意的商贩,也未必能多讲几句官话。
在教育普及已经算是不错的大梁如此,这些还未见得脱离茹毛饮血的海盗,唯一能够沟通的语言,还就剩下大梁官话。
不管是出于上岸贩卖货物的需求,还是写勒索信的需求,起码海盗头子们的大梁话水平磕磕绊绊还算能简单沟通。
费了大力气了解自身的处境后,海盗头子们一边放心自己不会被丢出去喂野兽,一边感叹这辈子大概就要给人做苦力。
牢房内的海盗们都有些来头,起码外号都很唬人,有些还是其他帝国的贵族或者领主。是真是假的不知道,
反正人家都关了好几年了都没逃出去,连家人花钱赎人新京都不买账,他们这些人还是算了。
没错,这些海盗压根不觉得自己还有审讯这一步。
在任劳任怨做了十天的苦工之后,这些被剃了光头之后又长出了一点发茬的红毛人被带到了竺年面前。
海盗头子们这几天来别的不行,大梁官话在周围良好的语言环境下,进步速度突飞猛进,面对竺年的审讯,大部分都不需要配备专业翻译。
海盗头子:“我把技术都告诉你,你能放我们走吗?”
竺年也不骗他:“不能,但是可以给你们换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只有一点。
海盗头子衡量了一下,确实是想讨价还价的,无奈大梁官话储备不够,也觉得这个瞧着就很高贵的人说的是实话。要是竺年非常痛快地答应放他走,按照海盗传统,几乎等于走去地狱。
被关着干苦工当然没有当海盗头子开心,但能够换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大概是当前情势下唯一能争取到的好处了。
另一位海盗头子的脑子转得更快,磕磕绊绊地问道:“我有好几条航线图,还有藏宝图,能给我每天多吃一点饭吗?”
竺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先问了目前监狱的伙食标准,又对这人说道:“得看你提供的信息的价值。”
当代识字率低。
制图水平更是低到地心。
他培养出了一批制图师,专业水平以当前的科技水平已经算是顶尖的,人数单看不算少,但用来绘制大梁的版图都捉襟见肘。一群精心培养的专业人士,天天在野外跑得跟个野人似的,一年到头进不了几趟城。竺年只能尽可能给他们多发补贴。
一群海盗绘制的地图,竺年并没有什么期待。
藏宝图,听着确实吸引人,但大家对宝藏的理解存在很大分歧。
而且对于海盗们一贯的藏宝手段——找个无人小岛,挖个坑埋下去;很多宝藏都会发生侵蚀损毁。
剩下的海盗也试图为自己争取一些权利,但他们很快发现,相对轻省的工作和更加充足的食物,已经是他们能够争取到的最大优待。
他们很快被带去不同的审讯室,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一一告知。
地图和藏宝图这种东西,大家绘制的标准不同,加上有些海盗船长还是经验主义为主,只有到了相应的海域,他们才知道怎么走,在地图上标注清晰,是做不到的。
竺年倒是从中得到几个比较看得上的信息。
“附近的阿达鲁来了个新首领,说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说的是大梁官话。”
尉迟兰在给竺年要了几天下手之后,就在老船家的带领下学习实际怎么掌舵行船,这会儿心里面正痒:“哦,我知道阿达鲁在哪儿,过去瞧瞧?”
竺年就斜睨他一眼:“你的瞧瞧是过去看一眼,还是把那地方打下来?”
尉迟兰把看着办公室墙壁舆图的视线转到竺年脸上,满眼真诚和善:“我连水仗都没打过,怎么会一下子就打海仗呢?真的就去瞧瞧。”
竺年嘀嘀咕咕:“怕被你看一眼就没了。”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站起来走到尉迟兰身边,手指往阿达鲁城上面点了点,“人家就一座城墙,台风都扛不住,不去打它,三年能换两个领主,很脆的。”
“你要留着个泥潭在身边?”尉迟兰比划了一下从新京到阿达鲁的距离,着实不算远。
在大梁的标准地图上,可以很明显看到新京和阿达鲁位处同一个海峡的两头。新京在东南,阿达鲁在西北。
东西向的海峡非常狭长,但是再怎么狭长也是海峡,最窄的地方也得和楚江差不多宽阔。
新京是在被命名为梁州海峡的咽喉处,哪怕是一点都不懂军事的人也知道,这是一个军事要冲。过往船只说好听叫补给、贸易、转运,说白了就是得交过路费。单纯靠这笔费用,就能让新京无比富裕。
更何况新京可不是无根浮萍,梁州海峡南北两岸全都是大梁的领土。确实没占全,但可以理解为地方太差不想要。
阿达鲁就不一样了。它说是在海峡上,实际已经在喇叭口很西北的位置。港口条件比较一般,容易受到台风的袭击,面前有一块狭小的平原,但是生产出的粮食还不够本地消耗。
历史经验可以告诉人们,当一个地方不能确保自身的粮食安全,那么这个地方的社会是很脆弱的。
阿达鲁的脆,是从里到外都脆。
当然,这是站在他作为一个强大帝国的太子的角度。在周边的一些城邦国家和大小领主来看,阿达鲁人口众多,商贸频繁,拥有高大的城墙和强大的武力。
宋萱占下的以新京为都城的大片区域之后,就专心发展,对更西方的探索有限。
西方大部分地区,能够接触到关于大梁的文明,就来自于阿达鲁。
在吟游诗人的歌声中,阿达鲁被描述成一个近似神明居住的地方。
那里的人们每天都穿着柔软光亮的衣物,衣物上有精致的花纹,能够变成动物和鲜花(刺绣)。
他们用着洁白光亮的餐具(瓷器),住着用宝石(玻璃)盖起来的屋子,吃着雪白的糖和盐……
竺年用手指比划暂时探明的陆地边线,指着更西面的位置:“咱们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把地方占下来都是要安居乐业的。像阿达鲁和更西边一点的地方,他们……可以理解为有据点的强盗。”
“只管自己的生活奢靡,不去管百姓的死活。”在如今属于大梁的这片领土上,其实同样还有类似现象的存在,只是现在已经吃相不那么难看,越来越多的大梁人,已经能够过得像个人样。尉迟兰顺口接完,揣测,“奴隶?”
“是。除了贵族,几乎就都是奴隶,平民的存在很少。他们那些贵族过得也不咋样。你看很多生活在新京的外国人,很多都是所谓的贵族,国王、王子都有好几个。我小爷爷就是这边一个国家的国王。他把国王给他弟弟,自己入赘到了我们家,连姓都跟我奶奶姓。”
竺年说的小爷爷,就是宋华。
一个人的涵养气度是需要后天来慢慢培养的。
同时,一个人的出身是刻在骨子里的。
像竺年,哪怕当了那么多年养尊处优的权贵,骨子里还是个商人,会下意识计较利弊得失,手段不够狠辣,采用的方式方法在宋萱竺瀚等人看来,甚至有些优柔寡断。
宋华的长相固然极为英俊,但他的气度也非常好,显然出身不低,从小的生活环境得到的教育都很好。
即便如此,让一位国王当赘婿……
尉迟兰想了想,觉得也不算委屈:“他这个国家大概就是大梁的一州之地。”相当于陛下娶了知府,那还不如他呢。
他掌控的地盘相当于大梁三分之一的领土,不照样入赘了嘛。
当然,这话他只能在自己心里面想想。他们家糕儿是从来不觉得他是入赘的。
尉迟兰奇怪的胜负欲得到满足,嘴角微微上扬:“那我去看看也没什么。”
“你就想出海跑远一点呗。”竺年弯起手肘怼怼他硬邦邦的侧腰,“一会儿找几个外国制图师看看那些藏宝图什么的。”
尉迟兰突然轻笑道:“我在想,那些被海盗俘虏的人,应该都是出得起船票的人吧?”
“是。”竺年的声音已经透出了无奈。
“那最后他们有多少会回去?会想方设法留在新京,哪怕需要服更重的徭役。”
“新京现在需要的人不多,更南面有几个新城倒是缺人手。他们非得要留在大梁,就送去那边。”竺年皱了皱鼻子,“其实很多通过这种方法留下来的人,出身大部分都没那么高,而是想着办法能够在这里多学一点知识,好回去发展自己的国家。”
“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人吗?”怎么一脸为难的样子?
竺年就回到新京特色的藤编座椅上一瘫:“这不是那么大一块蛋糕,都已经递到嘴边了,偏偏吃不下了嘛。”
除非科技、人口等各方面有突破式的进展,不然大梁的版图在近几十年内,都只会是现在的大小。顶多就是一些边境线会修饰一下,剩下的地方不会有改变。
不能传播武力,传播文明也是一种办法。
但他们现在就连传播文明的资源也已经严重不足。
新京有完备优质的教育体系,但留学生很少。
有限的几个,还都是和宋华相关的亲戚朋友。
这种发展趋势其实是有点危险的,容易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
至于姻亲关系有多牢靠,看竺年自己家就明白了。
尉迟兰来了几天,也不单是在真·划水,对当地情况已经都了解清楚:“所以,我还是先去瞧瞧呗?万一将来要打,要扶持,总得有个由头。”
“去叭去叭。你带果果一起去,小孩儿被奶奶压着学习,快自闭了。”小朋友真的超可怜,幸亏他小时候是跟着高祖奶奶,不然别说逃课了,就是上课走点神都不敢。
“噗。不是和果果天天打架嘛,倒是心疼他。”尉迟兰踅到办公室门外,看到没人就把门给关上,再探头看看窗外,回头靠在竺年跟前的办公桌上,小声问,“关于将来,你真觉得阿钧更合适?”
“嗯?”竺年很意外他会这么问,“难不成我花那么大精力教出来的小孩儿,就为了当个幌子?”
“阿钧比你小不了几岁。”尉迟兰提出现实问题,“你将来要是传位给她,那又能接班主政多久呢?”
这里面有个认知问题。
竺年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对他来说,竺婉一个小姑娘给他当孙女都够了,父母的缺位导致他既当爹又当妈,就连打仗当质子,都没有忘记对妹妹的精心教导。
在他看来,自己这么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小孩儿,能力性格乃至于身体健康都没有问题,还特别出类拔萃,作为继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比她更优秀更合适的继承人了。
他为什么放着珍珠不用,去选鱼目?
但是对包括尉迟兰在内的其他人看来,竺年和竺婉的年纪只差了五岁。
按照现在皇帝都是死在皇位上的传统,哪怕兄终弟及,很多小兄弟的年纪本来就和兄长相差了一代人,或者干脆是兄长早逝,年富力强的兄弟继位。
换做竺年和竺婉,竺年退位的时候,竺婉还有没有精力来治理国家,甚至竺婉还在不在世都是个问题。
“啊。”竺年眨了眨眼。他惊讶不是因为他没考虑到这个问题,而是,“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我没打算当多久皇帝?顶多十年?要是阿钧能更快一点接班,我就不当皇帝了。我们一起去征服星辰大海……去征服大海啊。”
他今年三十,尉迟兰已经三十三岁。
现在两人的身体状况都还很好,但显然已经不比二十来岁的时候。
再过几年,显然身体情况会更走下坡路。
趁着能够走得动的时候,多出去看看。
难得来世上走一遭,总得少留一点遗憾。
竺年看尉迟兰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想错了:“其实你是想当皇帝的?”
当皇帝有什么好呢?
天天一堆事情,人被绑在御书房里,几乎哪里都去不了。手底下的人不仅得让他们认真做事,还得防着被他们的小算盘崩到。
打压、平衡,劳心劳力。
当太上皇多爽,只管玩就是了。
但是瞧瞧他爹娘,眼看着退位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今后想出门玩,也不太能够去太远的地方,受到的限制太多,玩不尽兴。
想想要是他们真的在位置上干到干不动,那今后大概率能够玩耍的地方,就是从抱月居坐个画舫,到京县的荷花池遛一圈,和在姜卓手底下当质子有什么区别?
“没有。”尉迟兰也就是少年时候有过类似的野心,但一直没挑明,只是觉得换做自己,能够让尉迟家更好,能够比宋恒做得更好。他的先生吴灲也一直有意识在喂养他这方面的野心,一直到他遇见竺年,从当年那个少年郎身上,看到更广阔的可能性。
换做其他人听竺年这么说,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针对尉迟兰夺权的质疑。
但尉迟兰明白,他和竺年的权力是一样的。
竺年给予他充分的信任,两人是真正的一家人。
确实包括尉迟泰河在内,都怀疑过他准备后手的缘由,但竺年明白他准备的后手和退路,都是给他们两个人的,而不是给他自己的。这一点,他甚至都不用明说,竺年就能完全理解。
竺年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们一起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来共同治理这个帝国。
这有吸引力吗?有的。
他想过吗?确实是想过的。
权力是个好东西,能够带来许许多多的好处。
一个帝国至高的权柄在手,他们能够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想法需要去实践,看着一个起步就是强健少年的帝国,在自己的塑造下成长为一个坚定刚强的成年人。其中的成就感,不是用言语能够形容的。
竺年抬手拉他坐在自己身边。
椅子很宽很软,两个人坐着有点挤,但这么紧挨着很舒服。
他这几天没日没夜研究那几艘海盗船,过了最初的兴奋之后,疲倦感上来,很快就有了睡意,枕在尉迟兰肩头小声咕哝:“你慢慢想啊,我先眯一觉。”
竺年沉稳的心跳,慢慢平抚了尉迟兰略快的心跳。
他垂眼看怀中恬静的睡眼,不敢想到手的权力能够说不要就不要。
但,这就是他的糕儿啊。
能够在竺瀚有意让他登基的时候,直接说不要,在两人成亲已经十几年后,还记得他的梦想。
虽然这么做似乎有点对不起竺婉,但想想能够不被俗世烦扰,和竺年两个人尽情畅游五湖四海,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去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大,品尝各地的食物……柠檬除外!
尉迟兰下意识呲了呲牙,低头看到竺年又弯起眉眼笑了起来,伸手穿过竺年的膝弯把他抱起来,看他动了动眼皮,小声道:“去休息室睡。”
办公室里从来没用过的休息室,里面布置齐全,带着新京特色的藤编家具一样不缺,屋子宽敞明亮,就是窗外盘旋的海鸥略显呱噪。
竺年的计划中还有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
像是朝臣能不能接受一名女帝?
再更严重一点的是,竺年没有子嗣,但竺婉可是有亲生子的。
这位亲生子的父亲是宋浮。宋浮虽说只是西王庶子,那也是正经的大月的皇室宗亲。
难不成皇位绕一圈,又传回到宋家手中?
这一点,哪怕宋莽改姓竺,都会让人心存芥蒂。
但,那应该是竺婉需要去头疼的事情了。
就像竺年说的,竺瀚只需要确认自己的继承人。
同样,竺年也只需要确认培养自己的继承人。
至于竺婉将来的继承人,那是竺婉的事情。
“任性。”尉迟兰侧躺在竺年身边,没有丝毫睡意。
这个人一定是年糕成精,还是糖心的,才会那么软,那么甜。
隔了几天,竺年都已经忘记了,还奇怪:“不是说去阿达鲁看看吗?怎么不去?”
不想着把人“看”没了,用不着做太多准备。
反正港口的军舰每天都会在附近巡航,就是走远一点的事情,附近的海域都熟悉。
在他们的海船大本营,也没人敢打悬挂了大梁旗帜的海船。
“钦天监说最近有风浪,过了这一阵再去。”虽说做人要迎难而上,但不需要自寻死路。他今天没去码头,待在皇宫里,看看天色,“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船坞在拆板子,很多都一样的,没什么看头。”海盗船明面上的东西都已经看完了,剩下的就是把船拆开了看。
造船技术上确实有独到之处。
像他这样的行家,其实不用拆就能看个大概,拆开看更多的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再说拆了又不是不能拼起来。
新京的船确实很多,但一艘海船可不便宜。
这些海盗船能够远洋航行,还能够去抢劫别人,船只的速度和建造的强度都可圈可点。哪怕只是拆了卖木板都是价值不菲,更何况这是一支相当完整的船队。
单纯从价格方面来说,已经覆盖他们这一次到新京的全部费用还有多了。
尉迟兰打个下手可以,对技术方面更深入的东西就不明白了,拉着他往厨房去:“刚好我做了年糕,应该快蒸好了。”
“不年不节的,做什么年糕啊?”竺年微微犟着一点力气,被拖着走。
尉迟兰很喜欢吃这种软软糯糯的东西,年糕自然是其中之一。
自从他知道各地有不同的年糕之后,就换着花样吃。
甜的咸的,蒸的煎的烤的炸的,裹粉的夹心的……
在京城的时候,梅园里那个水车简直成了尉迟兰的捣年糕专用机器。
新京这边的皇宫更好,宫里头就有一个水车。
竺年还以为尉迟兰没发现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整上了。
他倒也不是不喜欢吃年糕,但是他自己就是年糕,每次看着“好兄弟”被这样对待,总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ω⊙:不是错觉。
先生⊙ω⊙:只要是年糕,都可以变着花样吃♂
先生(〃ω〃):更喜欢吃那种年糕♂
糕儿(?ω?=):……说清楚!
先生(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