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是竺年的队伍到达的第一个姜国的大城。
他到的时候是申时,在南地此刻还是傍晚,在姜国这里天已经黑了。
一队车马略显仓皇地出城,直接往西而去。
夜色中只能判断对方大概有多少人马,并不能明确对方的身份。
但是在竺年的小地图上,区别不大,反正全是红点。
倒是城里有数量比他预期中还要多的绿点。
红二说道:“难不成是老大把金城拿下了?”
因为红二不耐冻,竺年就只能陪着他待在车厢里,明明他觉得这天气在大平原上骑着马溜达溜达很舒服来着。但红二说了,没道理小王爷骑马,亲卫反倒是坐马车的。
竺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至于吧?他们才几个人?”总共就一千个人,别说是金城这样的大城,就是一般造得像样一点的小城都是没法攻的。
金城甚至不用做什么,简单把城门一关,坚守城墙就行。
他们这一千人,手头只有一些轻武器,压根没有攻城器械。
红四虽然精通机关,也不是不能当个工兵用,但是精通的都是一些小型机关,修理修理手头的一些弓弩啊,
或者是鸟铳之类的都可以,但让他造一个楼车啥的出来,压根不现实。
他们停留在城外,身后的队伍也不敢异动。
过了一会儿,有亲卫站在外面通报:“少爷,有人问是不是可以进城?”
红二嘀咕:“他们想进就进,一样样都来问殿下,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咱们殿下也不是他们的爹娘。”他瞧了一眼竺年的脸色,“行了,我不说了。殿下您真是,这群人里不知道多少人就想占着你的便宜呢。”
他们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
天底下那么多可怜人,他一个人哪里顾得来这许多。
竺年是南王府的小王爷,又不是天下共主,管了南地百姓是分内之事;再去管北地的百姓,也可以说是志在天下,把北地百姓提前当做自己的百姓;但是姜国的算是怎么回事?
姜国现在还在打大月呢!
别跟他说什么百姓何辜之类的话,人家提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照样是要人命的。
竺年能理解红二的想法,但之所以理解,就更加不好解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当他们真的把刀尖对准我的百姓的时候,我不会手软。”
其实他不是没有更加符合红二预期,也更加符合自己身份的答案。
以他所学,他现在的行为可以说是攻心,直白的说就是收买人心。
自己的百姓和自己站在一起,能够使自己变得强大。
敌人的百姓和自己站在一起,能够使敌人变得虚弱。
但他的本心不是这么想,他只是作为一个人,没法对遭遇困难的人,在自己有能力的前提下,不提供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商队没多少人,前来找竺年讨主意的人站着距离不远。
他在下风口,隐隐能听到几句不真切的争执,又隐隐听人说“殿下”。
他一边惊讶,一边也不觉得多意外。
他心想,果然是茅家做得太过分了,天子派了使者来解救他们。
等到他看到板着脸的竺年的时候,更加觉得自己所料不差。
竺年平时笑眯眯的时候,瞧着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少年郎,没什么架子,和谁都能聊到一起,顶多就是相貌好看了一点。
但是当他板起脸来,到底是真正的实权人物,威势极重。
此刻他自己不觉得什么,但是这位自诩见过世面的姜国人也发憷,直接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罪臣戴武,是茅良将军麾下百户……”
没错,戴武是逃兵。
被南军击溃之后,他就带着一群劫后余生的兄弟一起逃命。初时,他也没什么方向,只知道往西面逃,往家里逃。
任何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躲到最安全的家里。
但是家,显然距离战场很远。
他狂奔了没多久,主要是激动过后,很快就跑不动了,速度慢下来,脑子也能够开始运作,很快就明白家里也不安全。
可以说,现在整个姜国,就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可是不回家,他们也没有地方去。
最后众人一起商议,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先回去,确保家人安全再做打算。
“我们本打算接了家人,然后一起找个安全的地方先住一阵。”至于再远的打算,他们一点都没有。事实上,就这一步,他们都险些没完成。
他们走了没多久,就遇上了原先的同僚。
他们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的。
这种世道,总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安全。但是没想到,这群昔日的同僚竟然把刀口对准了他们,显然已经落草为寇。
这群人倒也没想和他们硬拼,而是热情邀请他们一起去劫掠百姓。
“男子都充军了,留在家中的只有妇孺,哪能是他们的对手?我们碰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据说已经有上千人,我们只有二三十个人。”
竺年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给自己开脱的话,先纠正他的称呼:“我不是姜国皇帝,也不打算成为姜国的皇帝,你不用向我称臣。”继续说道,“你有二三十人打不过他们上千人。我也只有百来人。你把那些逃兵的罪说给我听,是想的什么?你想做好人,让我去拼命,去送死。”
让他再折回去,把那群逃兵干掉?
“罪臣……罪人不敢!”戴武想说自己真的没有这样想,但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因为他潜意识里想的确实是这样。
这位殿下身份贵重,他做不到的事情,殿下当然可以做到。
他忘记了殿下也是人。
他同情那些被昔日同僚欺凌的百姓,想要救他们于水火,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做不到,是他自己无能,不应该让殿下去分担这些。
“起来。”竺年看着他站起来,“你那些个……呵……‘同僚’,可以纠集人马,你就做不到吗?”
戴武一听,豁然开朗:“我也能!”他下意识抬头挺胸,看到竺年的脸,又马上反应过来,双腿一软又要跪下,“罪、罪人……”
红二上前一步,硬把他拉起来:“跪什么跪?有空在这儿跪这跪那,还不如赶紧去干正经事?!”
红二在普通人中间身量中等,在军中这种壮汉云集的地方,身形都能算得上瘦弱,但他把戴武这个比他大一圈的壮汉提起来,就跟提个小鸡仔似的。
戴武被提着站稳,急急告退,走得太快以至于平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远远向竺年跪着磕了个头,没多久就带着人离开。
他想,只有真正的殿下,身边才能有如此高手。
“殿下若非身有要务,否则一定不用我说,就会主动来剿灭这群乱臣贼子。”
其他人没和竺年说过话,只是远远看着觉得不敢靠近,听戴武这么说,好奇问了经过。
戴武一五一十把过程尽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几名同僚听了之后,纷纷点头:“只有真正的殿下,才能有这样的气度。相比之下,茅……将军完全比不上。”
“嘿,那怎么能比?那几个只知道往家里捞钱。”
“我觉着那位小殿下的身份不一般。”
“都叫殿下了,肯定不一般啊。”
“不是那种不一般。”说话的士兵一脸沉思,“他说他不打算成为姜国的皇帝。”
“是啊,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皇帝,是打算一下就能成的吗?这位小殿下的意思是,他只要想,就能成为皇帝。如今国内,能有这个底气说这个话的人,能有几个?”
众人一片沉默:“……”
良久,才有人小声说道:“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天家的事情。”
“小殿下那等人物,犯不着我们多想。既然小殿下已经给我们指了路,我们照着办就是。”
“说的没错。小殿下总比我们几个聪明。”
竺年不知道刚离开的一伙人已经对着他叫上了小殿下,在城外等来了红三。
红三这会儿倒是穿着一身男装,只是像个穿了男人衣服的英气姑娘:“现在城里乱起来了,茅家太君带着几个儿媳和孙子孙女逃了。老大正盯着姜姑姑。”
金城原先非常繁华,城高池深。
如今这座宏伟的城池却变得十分空虚。不仅是男人们全都离开造成的,而且是城内压抑的氛围,让女人们感到绝望。她们大都选择闭门不出,造成原本不该存在的漏洞也出现了。
在这种氛围下,各种关于前线战事不利的流言,在城内飞快传播起来。
有这种速度,只能说女人们早就已经看出了前线不妙,流言只是肯定了她们的猜测罢了。
竺年站在马车边上,看着距离自己很近的金城。
在夜色中,高大的城墙隐隐有一种灰白色,衬着它的名字,落在竺年的眼里,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小时候不小心翻到的高祖奶奶的字帖。
字帖很旧了,纸张泛着黄,被缩在大樟木箱里,一本本一叠叠摞得整齐,翻开却全是被蠡虫蛀穿的洞。
高祖奶奶说,那是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没事做练的字。当年她凭着一手好字,得了先帝的一句话——无用之才,非天家之道。
高祖奶奶做姑娘时候的家,是大月皇宫。
皇宫这么大,皇帝加上皇后,总共就两个人。所有人都想能够多得帝后看一眼。
当初连个封号都没有宋婉,也是这么想的。
可时过境迁,她如今再去看这些她曾经的“孺慕之思”,已经不再有任何可感慨的地方了。
在金城内的能够被带走的人不多,反倒是想留在金城的人有一些。
红一和红三带了一些人,把人仔细核实了身份,又反复叮嘱,又叫了投奔的家人出来接,才把人送走。
这时候队伍才重新启程。
千人的精兵扮做逃兵或者流民,逐渐汇入队伍。
竺年没有刻意去驱赶身后的这些人,只是在经过的每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都做了一些停留,最后跟随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等竺年新猎的狼,也变成了穿在身上的皮子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
竺年呼出一口带着白烟的气,走到追随的队伍前,提气朗声:“我非姜人,此后要转道去大月。此处往东就是一处集镇,诸位就在此别过吧。”
他说完郑重行了一礼。
追随的队伍中果然一阵骚动,但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是跪下回礼。
他们有些是从距离涉阳关很近的位置,就开始队伍走的,如今跟了一路,他们像是已经变成了习惯,哪怕竺年给他们指了路,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等到队伍重新启程转往南的时候,追随的队伍几乎没有人留下,继续跟着前进。
什么姜国、大月,很多人其实都没有这个概念。
在这个队伍里的人,大都已经没有家了。
幸运的,家人还在身边。
不幸的,真就是孤家寡人。
而且由于如今的战局,队伍中大部分都是妇人和幼童。
队伍中很少有老人和成年男性,超过十岁的少年也完全看不到。
这些在这个乱世中生存更加简单的人群,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至于去哪里活命,是留在姜国还是大月,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离开了自己的故土,能够跟随竺年,总觉得有所依靠。
姜国和大月以蒙山为界,其中从东到西,有三个最为重要的关隘——涉阳关、汾州城、黑荥关。
竺年这一路从涉阳关出发,姜国地域辽阔,只是粗浅地走到了汾州城。
黑荥关现在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在姜国的控制之下,他没把握带着这么多人安全入关。
而不到大月的地盘,他更加没把握能够安顿这许多人。
作为一道国门,大月这边叫汾州城,在姜国也有一个对应的关隘,叫白岩城。
对比依雄伟的蒙山而建的汾州城,这座只是建造在岩山上的关隘,只能叫做瞭望台,还尴尬地看不到汾州城内。
双方相距太远,队伍经过的时候,还是看到一些战争留下的痕迹。
白岩城内已经人去楼空,显然是姜国直接放弃了这个象征性的关隘。
竺年把追随的队伍暂时先安排在空城里,自己就一个人骑着马去到汾州城下。
自从姜国大举南下之后,汾州这里的态势就非常紧绷。
他们不是攻击的重点,但是之前由于镇北王宋觉带着大批人马前往京城,姜国来攻击的时候,是汾州近些年来最空虚的时候。
汾州比阳州好的,大概就是汾州外面的地形不是平原,而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带,不利于骑兵奔袭。
汾州的位置没有黑荥关那么重要,资源也不如阳州那么好,并不是攻击的重点。
而真要论城池的建设,经历两代皇朝建设的汾州城,远远强于黑荥关和涉阳关。
镇北王世子宋卢守城并不算困难,在宋觉回归之后,组织人马进行了反攻,几次之后就把对对的白岩城直接给灭了。
虽然局部态势对他们有利,但是从大月腹地返回的宋觉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汾州城的防守这段日子极为严密,竺年走的是打仗踩出来的大道,没有隐藏身形的意思。人才刚出白岩城没多久,就被斥候发现,然后认出来带了回去。
竺年和两名斥候结伴骑行,还闲聊:“你们胆子真大,也不怕认错。”
两名斥候笑呵呵道:“小殿下这样的人物,哪能认错?”
竺年也没问他们什么汾州和镇北王的情况,一是避嫌,二是普通士兵未必知道。
等他们到了汾州城,守门的将士没盘问,就把竺年放了进去,然后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瓮城里。
值守的将领亲自给他拿来了食水:“小殿下莫怕,在此等等就好。”
竺年下马,笑眯眯地接过:“多谢将军,我不害怕。”他说完,就着食水吃了起来。
将领就这么站在他身边,小声提醒:“您怎么从姜国那边过来?”
竺年就把自己这一路的大致行程说了:“可惜马上天就要冷了,不然直接抄了他们的老窝……嘿嘿嘿,搞不好咱们和他们的地盘换一换。”
将领听他从涉阳关一路走过来,还说带着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满脸不可思议,问了许多细节。
竺年也不瞒着:“现在人都在白岩城。我看那边城里都空了,若是可行,还请劳烦将军尽快把这些百姓接进来,不然到了晚上难过。若是汾州不好安排,我再另想办法。”
将领一听,立刻派了斥候,接了竺年的一个玉佩去探听。
汾州的条件在北部六州来说是相当不错的,但确实寒冷。而且由于宋家一直把这块地方当做后手,在各方面都有意弱化他们的存在,别说迁徙过来的外来人口,就是商队也很少。
他们极度缺人。
若是竺年所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他们将会马上就有一批正值青壮年的妇女和一群儿童。他们缺乏威胁,非常好安置。
等将领快速安排完之后,竺年也吃完了酥饼,拍了拍手问:“一会儿是皇叔来,还是堂兄来?”
将领一听这个问题,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往竺年身边靠近了半步,下意识想低头说话,结果发现竺年看着瘦瘦的,竟然还比他高半个头。
竺年会意地低下头,问:“怎么了吗?有什么不好说的?”
小地图上城里面一片绿点,连黄点都看不到多少。
“也不是不好说。”将领压低声音问他,“您是不是哪里惹王爷生气了?他回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们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反正所有人都得到了看到小殿下,就把人看起来的命令。
从这个命令也能看出,宋觉并没有想对竺年下死手,更像是……嗯,提着藤条站在家门口守着皮猴子的高祖奶奶。
竺年下意识摸了摸屁股,手掌接触到厚实的狼皮,觉得自己今天穿得厚,不怕。
宋觉一到,就看到偌大的瓮城里,竺年和值守的将领头碰头站着,手还在摸屁股,虽然是在摸自己的屁股,但是:“你瞧瞧你像什么话!”
竺年直接就跳了起来,飞快地往将领背后一躲。
他倒是不怕宋觉,主要是刚才想到高祖奶奶的藤条,内心充满敬畏。
跟在宋觉身后的宋卢,本也板着一张脸,看小孩儿躲在人身后,还露出半个脑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立刻被宋觉狠狠瞪了一眼,赶紧拉平嘴角,保持严肃。
宋觉可一点不觉得好笑,反而火冒三丈:“站好了!”
竺年确定了一下小地图上依旧绿色的点,磨磨叽叽地从将领背后站出来:“皇叔~”
宋觉听到他拖长的软调子,直接就快步向前,伸手掐住他的脸,捏:“你还敢叫我皇叔?!好好叫!”
“嘶——疼疼疼!”竺年感觉自己的脸不是被手指头掐,是被野兽咬住了不放,“姨夫!姨夫,行了叭!我脸没了!快松手!”
“哼!”宋觉看他真的被自己掐出了泪花,松开手,还是气不消,“你小子叫我皇叔,冒充西王庶子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要脸?”
想想他也是傻,西王自己就不怎么样,怎么可能教出这种能耐的庶子?
竺年揉着被掐疼的脸,小声嘀咕:“不就是从姑表亲,变成姨表亲嘛,差不多嘛。”他凑到宋卢边上,“哥,帮我看看我的脸是不是肿了?”
他今年几乎在阳州待了一整个夏天。阳州湿热,常年云雾缭绕,倒是没被晒黑。白嫩的脸上一大块红肿极为明显。
宋卢伸手按了按,嘴角又往上扬了扬:“没事,一会儿回家去,哥给你抹消肿的药膏。”
“果然是肿了。”竺年满脸不开心。
宋觉气得简直要把这小子抓起来打一顿。想起当初他知道这小子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到现在还觉得眼前发黑。
虽说他也没打错人,无论是施闲还是宋淮都是沆瀣一气,但是他这么一打,完全是被竺年算计了!
他,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被第一个造反的小家伙给算计了!
偏偏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想过把这小子给抓住,甚至是宰了。
真正和竺年相处过,正确的说是享受过竺年提供的后勤,他是真心明白竺年的能耐。但是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作为宋家的后手,南王这种潜在对手是不会知道的。
宋萱这位文阳公主,也是不知道的。
那竺年是从哪儿得知的信息,直接北上找过来?
竺年接过宋卢悄悄塞给他的一块奶贝,丢进嘴里:“我猜哒。”
作者有话要说: 糕儿(ˇ^ˇ〉:我的脸肿了!
糕儿(ˇ^ˇ〉:两边脸不一样大了!
觉皇叔o(* ̄▽ ̄*)ブ:哦,另一边过来我给你加工一下。
糕儿Q_Q:那还是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