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留给照常来运送粮食的茅军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营地。
他们是外族,虽然跟着姜国军队在阳州能作威作福,但遇到这种事情,显然担不起责任。
姜国军队可没把他们当人看,顶多只是好用一点的畜生。
他们一面派人去通知前线的姜国军队,一面顺着车辙印想要找到敌人撤走的方向。
可惜他们没追出多远,一场暴雨倾盆,直接将留下的痕迹冲刷干净。
把截获的大量粮草装上船,竺年他们也没走出多远,还不敢停下,被浇了个透心凉。
急匆匆穿上雨具,不透气的雨衣封着激烈运动满是热气的身体,等到可以歇脚的地方,整个人都已经快被泡发了。
人员充足又经验丰富的南地工兵们,完全不惧大雨带来的河道变化,早就已经划出去不知道多远。
熊北北的部队已经往前接应,之后会把粮食妥善分给需要帮助的百姓。
竺年他们临时休息的,是一处被熊北北清扫干净的曾经的茅军营地,只不过处于外围,可能会遭到茅军的袭扰。
最近茅军前线和阳海军打得难分难解,一时间倒是顾不上后方这点小地方,暂时还算安全。
不到一千人的部队在大雨中也是秩序井然,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全都换上了干燥的衣物,喝上了预防风寒的汤药。饭食也已经散发出香气。
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各个队伍的队长依次向竺年汇报情况。
亲卫统计了一下:“没有死亡,伤了三个兄弟。”
队伍里有伤员的两名小队长上前说明情况:“一个摔下马,崴了脚;一个被箭擦着脖子。”
另一名小队长说道:“……爬树被马蜂蛰了。”
这两队都是最早跟着竺年去偷袭“引怪”的一波,也是最情况最危险的一批人。
三个人的情况,其实都挺危险的,搞不好就是个死。
竺年努力忽略有点格格不入的马蜂,保持严肃:“现在情况呢?医疗兵看过之后怎么说?算了,我还是现在就去看看。”
按照竺年这边的惯例,伤兵营永远是军营里条件最好的地方。
竺年披上雨衣,直接走现,两步就到了营地最扎实的房子里。
唯三的伤兵被数倍于他们的医疗兵层层包围,宛如三颗可怜无助的小白菜。
被箭擦着脖子的伤兵最受冷落。他脖子左侧有一道约莫一指宽一指长的伤痕,已经敷了止血的药膏,自己端着一碗汤药在喝。
虽然伤口瞧着很可怕,也能看出其中的凶险,但实际显然就是擦破了一点油皮,后续没有发炎就行。
崴了脚的伤兵那边最热闹。他的脚踝已经被木板固定,身上有许多触目惊心的擦伤和淤青,正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医疗兵用药酒推得宛如杀猪现场,嗷嗷惨叫到声音嘶哑。
最惨的还是被马蜂伤到的那位,被扒得干干净净,被一群壮汉围着拔掉蜂针。
他白天踩过点,晚上按计划行事,明明顺顺利利,还悄默声地按计划上了树,看着一群茅军像傻大个儿一样从他脚底下呼啦啦过去,偷着在背后捡了好几个人头。
没想到乐极生悲,其中一箭射歪了也就算了,好死不死把一个马蜂窝给扎穿。
偏偏为了行动敏捷和保持安静,他今天穿的是皮甲。
马蜂确实扎不穿皮甲,但是皮甲又不是把他全身都给包裹住。身上的衣服也没多厚实。
他搞偷袭的还得注意隐蔽,动作幅度都不能太大,只能勉强护住头脸,其它地方被马蜂扎了个爽。
身高八尺的大汉,全身的肿包一个摞着一个,整个人都胖了不止一圈,趴在床上嘤嘤地哭。
马蜂扎人很可能会死人。好在医疗兵拍胸脯保证:“别的不敢说,处理这种毒虫的经验,我们绝对没问题!”
他们南地人,从小面对的虫子比北地的耗子大,难道还能被区区北地的小蜂子给弄趴下?那必须不能。
竺年确定三个人不能说完全没事,但总算没有生命危险,就重新回去开会。
开会总结完毕,又顺便安排了下一阶段的任务。
竺年懒得跑来跑去,搬了一张桌子到大门口,开始写功课。
连着打了几天的仗,又欠了不少债,感觉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一看他提笔写字,其他人的动作也放轻了。
有些干脆把桌子拼一拼,就这么躺着睡觉。
这个营地之前应该是阳海军的营地,虽然被熊北北清扫过后暂时废弃,东西还算齐全,也不用费力打扫。
几个小队长却睡不着,围坐在角落里小声说话。
队员被马蜂蛰了那位率先感慨:“战场局势果然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
他光顾着茅军凶残,谁能想到还有比茅军更凶残的马蜂呢?简直防不胜防。
“这次还算好,没人丧命。按我说,还是平时训练太少。”
“小王爷说得对,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殿下说的都是对的。”
“唔……他使坏的时候说的话也不能信。”
他们还挺经常被小王爷骗的,毕竟他们还有一门演技选修课。
“不提这些,我们刚打的那个还是人家的后备力量,用来守粮仓的都这么难搞,前线的那些该是什么人?”
“确实。我们最近有点飘了。上次把茅贼十万人打下来,主要还是工兵的兄弟们给力,和我们的关系其实不那么大,得尽快摆正心态。”
“没错。我们马上作战,和茅军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
“个人骑术其实差距不大,主要还是规模作战。我们现在的能力,只能保证三十骑以下不乱。”
竺年埋头做了一会儿功课,又绘制了几张舆图,耳边听到已经熟睡的士兵此起彼伏的鼾声,又听到几名队长的小声讨论,低头给远在大月另一边的先生写了一封信。
写完之后和功课一起装订起来,装进信封,写上日期,嘀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交作业?”
接下来的仗不好打啊。
从他们刚刚干掉的那个茅军粮仓就能看出来,这些留守在后方的茅军虽然武力值确实比不上他手下这些精锐,但是对战事的敏锐度绝对不低。
若是一些傻乎乎的,他们两三下一引,人就出来了,肯定没那么好定力,一直守着粮仓。
一个小粮仓就这么难搞,更大一点的粮仓,或者其它军事要点的防守可想而知。
想要故技重施,肯定不行。
所以,他得想个新招。
大雨掩盖了一些声音,却没有掩盖掉小地图。
竺年在停留的一天时间里,处理掉了几个茅军的斥候,嘀咕:“他们也不怕生病。”
军营这种人群高密度聚集的地方,最怕就是生病传染。
感冒听着是小事,但以现在的医疗手段,恶化死人也不算罕见。
竺年是尽可能不会让自己的部队冒这种险的,但是他底下的兵不这么想。
“就这么点雨,咱们不能打仗,还不能出去耍耍?”
竺年看着找到自己的一名斥候队长,反问:“你想怎么耍?”
斥候是精英,斥候队长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对自己充满自信:“就是和对面练练呗。咱们都被人家摸到家门口了,怎么也应该礼尚往来。”
竺年还是拒绝:“暂时守好哨卡就行。别的,等雨停了再说。”他示意斥候队长坐下,又让亲卫再去叫了几个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再研究研究。”
沙盘是工兵现做的。
竺年拿着代表各种不同事物的小道具,一样样摆上去,问:“怎么样?”
己方的人,敌方的人;己方的行动路线,敌方可以施展的路线。
再往南,就是茅军的核心区域,他们对那边的了解,现在还是一片空白,但是不妨碍他们做出一些推测。
行军打仗,尤其是大规模军团作战,其实受到的局限很多。
地形、气候,都能够起到决定性因素。
几十万人,哪怕是整齐排列,需要的地方就不小。
还得考虑到这几十万人的吃喝拉撒,以及关键打仗必须要的能够施展的空间。
阳州城外说是一片大平原,但也不是真的就一马平川。
尤其是双方此前还都顾虑的秋收问题,选择的地点势必要对农田的损失降到最低。
这样双方能够布局的范围,再考虑到支援、防守、防火等等各方面的因素,就已经能够缩小到一个相对精确的位置了。
“我们绕着这条线溜达一圈。”
有人不太理解:“从这么远的地方绕过去?”
“从西往东走?”
“对。”竺年指了指现在所在的位置,“我们要是从东往西,能够选择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和杨酌汇合。”
众人一致表示:“我们还是不去和他汇合得好。”
双方的合作到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进入倒计时,谁也说不好会发展成什么样。
但是起码竺年不能把自己送到杨酌手上。
杨大叔可不是杨小叔,没这么好对付。
“所以我们还是先悄悄绕到西面,再往南靠一点点,找点机会把茅军的后背撕掉一层皮。”哪怕不能把人直接一棍子下去打骨折,变成个蚊子冷不丁吸上几口血,也能让敌人寝食难安,烦不胜烦。
“粮仓不太好截,运粮队还可以想想办法。”斥候队长拿起一面彩色小旗摆放在沙盘上,“这些运粮队都是关外的外族部落,是没那么能打,但人数其实不少。你们说这些人能对姜国有多少忠心?”
要说他的前一句话,大家还可以理解为直接截运粮队;但是他的后一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他是想直接策反外族部落,起码是让这批人给茅军添点乱子。
“我们也不懂外族的话。”姜国话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另外一种方言,学习起来不难。但是这些外族部落,虽然语言有一些相近,但大部分是不一样的。几个外族部落之间也不太能流畅沟通。
短时间内,他们没法掌握这许多语言,更别说去策反了。
“不是可以画图吗?”
竺年摇了摇手指头:“本来就不存在忠诚,谈不上策反。外族部落帮着茅军做事的原因,一是茅军势大,他们打不过,只能听命行事;二是之前阳海军没少欺负他们,借着这个机会报仇,顺便捞一票来的。画出花来,都比不过拳头硬。”
斥候队长说道:“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外族部落说白了就是要钱要粮,我们可以帮他们把粮食运走啊。运到关外去。茅军前线不利,我们都知道的事情,他们经常往前线跑,说不定还有一些人在前线当炮灰,知道的肯定比我们更清楚。茅军和阳海军打完这一仗,无论是谁都会元气大伤,短时间内谁也没法去教训这些外族。”
对于外族部落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以往他们只能在姜国和大月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谁不高兴了,都要把他们揍一顿。生存的区域都是一边挑剩下的,既没有事宜畜牧的广阔草场,也没有适合农耕的温暖气候。
若是趁着两边力量空虚,他们又有一批还算充足的粮草,完全可以过上一段不错的小日子。甚至于还能趁着姜国后方空虚,趁机把事情搞大。
譬如说立个国,抢多一点地盘什么的。
“啊。”竺年眼睛晶亮,搓了搓手,“可以可以。涉阳关现在在茅军手里,这些外族现在算是和茅军一伙的。你们说茅军会不会放外族出门?”
一群人摩拳擦掌,满脸写着——打起来,打起来!
大体计划说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却不简单。
首先,他们要找到外族部落的首领,起码是能够说话算话的人。
外族部落有好几个,他们之间由于常年居住在同一个狭小的地域,虽然相互之间有通婚,但是摩擦更多。
想也知道,以他们所处的环境,要是主动去招惹姜国还是大月,都是活腻了。他们想要发展,想要扩张势力,只能往边上的部落靠靠,必然摩擦不断。
他们不需要让这些外族部落统一行动,这也不现实;但要是能够策动越多,显然行动的成功率会更高,给茅军造成的破坏也会越大。
其次,他们得派出使者,去和他们分别沟通。
这就涉及到一个身份问题。虽然他们南军觉得自己代表大月朝廷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些外族部落常年认识中的大月,其实只是阳海军。以他们的身份,恐怕根本就没有谈的机会。
最后就是这些外族部落要是真的照着他们的想法逃出生天,以现在的局势,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其实是姜、月两个大国都会面临一段比较长的休养生息的时间,这就会给这些外族部落一段相对安逸的发展时间,容易养虎为患。
“所以还是回到之前的话题,涉阳关的茅军会不会放他们走?要是不放,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其实无所谓他们打不打,反正我们可以把他们赶到那里,然后直接杀绝。”
“顺便让他们帮我们运一些粮草。”
“所以,派谁去谈?”
竺年想了想,再开口的时候又开始不正经地乱攀亲戚:“大叔叔肯定不行,小叔叔现在也不太好说话。我记得南壶城里还有两个咱们的熟人,可以让他们来帮着家里干点事。身为杨家人,常年和这些外族打交道,应该能和外族沟通叭。”
竺年这么一说之后,原本老老实实待在南壶城里的杨三郎和杨十郎,就被“请”到了前线。
如今南壶城全在南军的控制之下,虽说南军并没有干涉南壶城的日常运作,但阳州的战事还是让这座养生小城显得气氛压抑。
现在的门阀和普通人本来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相互之间从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都有所区别。
是以,两位杨家儿郎被带走,整个南壶城里的百姓丝毫不知情,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略微绕了一点路,两人没几天就被带到了竺年面前,恍惚觉得自己的噩梦还没醒。
在听到竺年的要求的时候,两人面面相觑:“这能行吗?”
和姜国差不多,身为杨家人,他们并没有把外族部落当人看。
这些外族部落存在的理由,无非就是姜、月之间需要一个缓冲地带罢了。
现在这些外族部落出现在阳州,对待阳州百姓还很嚣张,他们身为杨家儿郎,感觉像是被野狗咬了一口一样。这群野狗还是平时看到自己就夹着尾巴嘤嘤叫的那种。
但是毕竟是一群野狗,打杀了便是,甚至都不如真的狗,杀了还能吃肉。
这群人竟然能有用?
竺年就温和地告诉他们:“他们不行,那你们就不行。”
“咕嘟。”兄弟俩看着年纪和自己仿佛的小王爷,下颚紧绷地吞了一口响亮的口水。
果然,南地野人就没有一个不凶残的。
他们要是不能把这件事情漂漂亮亮的办好,他们就要去和大哥作伴。就是不知道落葬的时候,能不能有个全尸?
在等杨家两位过来之前,他们也没干等着。
经过连续几天的雨水之后,天气一转闷热,变得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意思。
当然阳州气候特殊,整体湿度大,不会太干爽。
被暴雨耽搁了几天,外族部落组成的运粮队最近变得格外忙碌,让他们花了比预期中更短的时间,就确定了目标。
然后就是按计划行事。
说实话,去和外族部落谈判这件事情,并没有让杨家兄弟感到会有什么危险。对几条平时任由自己打骂的野狗,他们顶多只是觉得有失身份,并不觉得野狗能把自己怎么样。而且他们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去,身边有精锐的随行人员保证安全。
竺年还给他们做足了面子,亲自送他们离开,前一晚还设宴款待。
要是他们做得好,那这就是普通的践行酒;
要是他们做得不好,那这就是他们这辈子的践行酒。
而送完了两名杨家儿郎,竺年就带着人,按照原计划去给茅军的后背“叮”几下。
他们这群人都有战马,行动速度快。
茅军骑兵不少,但都在正面战场和阳海骑对冲,后方委实没有太像样的骑兵。一个营地都未必能有一支百人的骑兵队伍。对南军根本构不成威胁,弄不好还要送菜。
不出骑兵,他们又追不上。
联系后方军队,相对他们进行围剿,压根没法把人家包围起来。他们就像是知道自己的行动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路径比阳州的雨还飘忽。
倒是竺年一方趁机还补充了一小批战马,偶尔能够吃掉几个茅军的小营地,收缴的物资不无小补。
知道全盘计划的熊北北,则趁着后方茅军调动之际,又把战线往前推进一步,进一步压缩了茅军的生存空间。
后方情势影响前方战局。
后勤补给线被切断,且迟迟无法恢复,哪怕接着阳州本地刚刚收获的粮草,足以支撑大军很长一段时间的作战,他们也难掩急躁。
这种急躁落在杨酌这等老将眼中,完全是不可忽视的巨大破绽,被瞅准了狠狠撕下了一块肉,逼得茅军整体收缩战线,呈现固守的姿态。
这么一来,杨酌一时间也没法把茅军如何。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两个亲儿子现在就被围在茅军的这个“乌龟壳”里,情势还一片大好。
外族部落本来就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们常年被姜、月两边打压,对杨家的印象深入骨髓,哪怕现在看似能够欺压一下阳州的百姓,也不相信杨家就会被茅军一举歼灭。
只要杨家灭不掉,将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想也知道。
而且看现在的样子,谁灭掉谁还不好说。
既然有杨家公子的保证,他们不如趁早脱离。
他们可不想和茅军同生共死,还能顺便在杨家这里卖个好。
商议已定,等杨十郎拿出准备好的撤退路线,外族部落就更加深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杨家肯定已经占据了优势,否则怎么能够在茅军的地盘里规划出这么一条路来?
茅军此刻正在重新排布,根本就没空去搭理这些外族部落。
到了双方敲定的时间,竺年率领的游击部队、熊北北率领的大军,分两个方向对茅军的后方发动袭击。
杨酌看出机会,一点都不迟疑地在正面予以配合,攻击了一波。
三方联合,牵制住了茅军大量的军队,给外族部落留出了活动空间。
茅军对他们疏于防守,直接一波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 糕儿( ̄ω ̄):干得叭错。
杨三郎(/?ω?\\):小命续上了。
杨十郎(/?ω?\\):回去还能喝一顿酒。
糕儿 ( ^ω^):顺便去小叔叔面前夸奖一下你萌。
杨三郎&十郎(-ω- ) :……小命好像又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