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后, 林宴安打车直奔家里,他给林妈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每一个都被挂断, 不仅如此,就连林爷爷也不回消息。

  他变成了一座孤岛,得不到返航的信号。

  未知的恐惧逐渐将他笼罩,行为异常的家人在这一瞬间变得陌生, 他明明没有错,却不得不背着荆棘奔赴刑场。

  即将来临的审判,正在酝酿的风雨,他的性向成为了他的罪状。

  昨晚得到消息时, 他更多的是烦躁, 烦躁被夹在母亲、爷爷和表姐中间来回奔波的自己;烦躁杜偕那张祸害了无数人, 最终害到自己头上的嘴;也烦躁即将面对的麻烦,这麻烦像一团经年累月结成的毛线,早已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他的性向并非十恶不赦, 也不能为他定罪,但如果他的态度是理直气壮的,那么他就会成为不知悔改的孽子。

  孩子的一切都应该是父母的吗?包括他藏了十多年的性向?

  他和往常一样推开家里的大门,迎接他的并不是三堂会审, 而是一个静悄悄的客厅,和角落里被遗忘后仍在发亮的小台灯。

  这个小台灯被装在楼梯的转角处,是一盏漂亮的电池灯,它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亮。

  冷清的家让林宴安逐渐平静,他脱掉外套换上拖鞋, 走进厨房里开始做饭。

  该找点事情做, 省得坐在沙发上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把好的坏的都想透了之后,也失去了应对的勇气。

  他先把米饭焖上,又在冰箱里找到了半只鸭子拿来炖汤。

  大门响了一声,有人回来了。

  林宴安身体绷紧了一瞬,慢悠悠地脚步声停下,背后那人窥探的目光让他浑身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恐惧。

  他的身体在疯狂报警,提醒他身后有人,但是他的理智却压制住了回头的本能。

  既然那个人没有说话,就代表他也在思考,那就让他们都冷静一会儿,各自想好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针锋相对并不适合亲人,恶语中伤也只是一时逞强,一家人需要的,永远是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沟通。

  “宴安,炖汤了?”是林二叔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文气,听起来有点中气不足,不止一个人说过他的声音听像一个怕老婆的弱势中年男人。

  林宴安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短短几秒的僵持,他像是熬过了一场天灾,劫后余生后看见了一抹希望的曙光。

  林家人都是倔驴脾气,林爸爸沉默固执,这辈子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娶媳妇的时候;林爷爷大男子主义不容反驳,他说的话很少有收回去的;就连林宴安也是个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的闷葫芦。

  只有林二叔是个和善好相处的人,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他身上就是有一种文人气质,让人下意识的信服,再加上多年来行商的经验,让他重情重义,为人大气不拘小节,所以人缘格外好。

  林二叔对家人很好,袒护家中的小辈已经成为了习惯。

  “二叔,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林二叔上前拍着他的背,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还高的侄儿,眼镜的镜片反光变成刺目的白色,遮住了他眼中的神情。

  他的语气没有变化,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包容:“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自己开口说,反倒让杜偕那孩子给你捅出来了,你说你是不是皮子痒?”

  “我也没想到杜偕嘴那么松啊……”林宴安嘟囔着,他现在想起杜偕的脸就生气,恨不得揍他一顿让他三五个月说不了话。

  林二叔摇头,也是一脸为难地安慰他:“没事儿,你爸妈都是讲道理的人,你妈妈要是火气上来跟你动手,你不要还手由着她打,使使苦肉计她就心疼了。”

  虽然他是长辈,但是他很少评价杜偕和杜钦两个孩子,甚至很少提及他们。

  毕竟他和罗菲菲之间的罅隙一直存在,他无意去打听她的近况,也不想接触她的孩子让人凭空猜测他们的关系。

  毕竟罗菲菲现在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他们年轻时还有那样不堪的传言。

  纵然她再可怜,也和林家没关系。

  林宴安和杜偕当朋友是老爷子的主意,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即使心知肚明也要装作毫不知情,只想着眼不见为净,只要那人别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行。

  老爷子嘴硬心软又固执,这个家里唯一能训他的就是林宴安的母亲,因为他们家对她确实多有亏欠。

  作为林家的长孙,林宴安承受了很多,一代人的仇恨在他身上找到了微妙的平衡,不管是谁打破了这种平衡,遭罪的都会是林宴安。

  叔侄俩没有多说,林二叔挽起袖子在旁边给林宴安打下手,还跟他说了林妈妈的去向。

  “你妈妈领着你外公他们逛街去了,你二婶带晴晴和仲雨去看牙医,用不了多长时间的。爷爷出门散步了,这两天天气好,他就爱在公园里瞎逛。”

  林二叔用手肘拐了林宴安一下,终究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杜偕说你喜欢的是个单亲爸爸?他是因为什么离婚的?”

  “他领养的孩子,没结过婚……二叔,杜偕都说了什么?”

  “就说你喜欢上一个单亲爸爸,患得患失地纠结自己要不要谈恋爱。这么说,你跟那人还没成?”

  “嗯。”

  林二叔这才松了口气,对接下来的家庭矛盾也有了一些调解的把握。

  不过是少年人稀疏平常的心动,很快就会被现实冲击,然后碎在记忆里只留下一层模糊的影子。

  林宴安今年才二十三岁,他顺风顺水地长大,迄今为止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夹在几位长辈中间做夹心饼干。

  他选择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拿着并不丰厚的工资走进了表面繁华,内里空洞的娱乐圈,直到现在,他的人生都是顺遂的,是未经波折的。

  在林二叔看来,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往后的诱惑更多更大,现在的心动可能只是昙花一现,或是人生历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心动的瞬间或是对一个人的痴迷,但并不是每一次心动,每一回痴迷都要有结果。

  有的人只适合活在记忆里,并不适合相爱。

  林妈妈叫赵素云,是个高个儿窈窕的江南美人,多年的舞蹈生涯让她的美貌沉淀成独一无二的气质,纤细的身体里藏着无限的力量。

  她说话的语气总是轻柔的,性格却是和外表截然相反直爽和泼辣。

  作为林家的长媳,她在嫁进来的那一天起就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从动作生疏地给婆母喂饭,到熟练地给她洗头洗澡,赵素云只用了一个星期来适应,一个星期后她不顾家人的劝阻辞退了照顾的人,省下那一笔开销的结果是所有的事都要她亲力亲为。

  她是被林爷爷林奶奶所信任的长媳,是林二叔一直感恩尊敬的长嫂,她是林家背后真正的当家人。

  赵素云带着父母进门后还在说话,听见厨房的动静就以为是弟妹回来了,扬声问道:“小静回来了?晴晴那蛀牙严重吗?”

  林宴安没敢说话,林二叔看着他怂了吧唧的样子就好笑,从厨房走出去说:“嫂子回来了,小静他们还没回来。”

  他没说林宴安回来的事,但是赵素云一看见他从厨房出来就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她沉着脸对林二叔挑眉,林二叔放下袖子老老实实走到客厅里招呼两位长辈喝茶,把厨房让给了他们母子。

  赵素云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时候,正在小心翼翼往外望的林宴安被吓了一跳,他手上的汤勺掉进锅里,热汤溅起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不过片刻就红了一片。

  站在厨房外的赵素云翻了个白眼,没有好气地问:“舍得回来了?”

  “妈……”

  林宴安喊了一声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母亲,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被烫到的红痕。

  他太紧张了,乃至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

  “你什么时候喜欢男人的?是不是杜偕那臭小子带坏你的?我就说你跟他混一块儿没好事!”

  赵素云黑着一张脸念叨,打开冰箱拿了根冰棍出来给他贴在烫到的地方。

  林宴安低着头望着母亲的动作,像一只受到挫折的大狗一样情绪低落。

  母亲的态度并不恶劣,甚至和往常无异,但是这样的“无异”让他感到难堪,因为这代表母亲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这并不是代表她接受儿子的不同,而是说她觉得这个问题不大,她有能力解决这个麻烦。

  但是这是麻烦吗?不是的。

  “妈,跟杜偕没关系,我跟他认识之前就喜欢男生。”他说着撩起眼皮看了母亲一眼,继续说道:“我一直都是同性恋。”

  我一直都是同性恋,改不了,也不想改。

  赵素云踮着脚摸他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然后才拍着他的后颈说:“别瞎胡闹,老老实实做饭,我去给你爷爷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留下林宴安一个人站在厨房里望着汩汩沸腾的热汤发呆。

  白色的水蒸气弥漫在眼前,热气扑腾在脸上,林宴安觉得浑身冰凉,他仿佛碎成了很多很多瓣。

  一瓣在张牙舞爪地叫嚣着要让家人接受他的性向,跃跃欲试地想要冲出去挑破这层脆弱的假象;一瓣沉默地缩在角落里,企图避开一场纷争,让一切回到昨天或是前天,不管哪一天,只要避开这一场矛盾就好;一瓣阴郁地望着他,死死盯着他的表情,试图窥探他的内心……

  人性的复杂,就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审视自己,预想未来。

  短短一瞬,好的坏的,和和美美或是分崩离析,都已在脑里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