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传言?”陆昭被这话吸引了主意, 眨巴着眼睛问。

  “据闻赵大人成过一次亲,其夫人出身寒门,与他自幼定下婚约, 问过旁人都道二人之间没什么感情, 只是赵家随着赵大人的高升得道升天,本欲毁约, 但赵大人是位信守承诺之人,力排众议娶了这位寒门的姑娘。”陆知杭适时地讲解。

  闻筝听到陆知杭侃侃而谈, 顿时明白对方还真对这件事颇为上心, 眉眼缓和了不少,浅笑道:“臣初时听闻家妹对其颇为欣赏时,就听人提起赵大人的夫人三年无有所出,还以为是赵大人身体抱恙,追问之下才知其夫人实际上是位石女。”

  “也就是说赵大人成亲这么多年没有圆过房?”陆昭侧过脸看向那蓄着胡子, 年近三十的男子,诧异道。

  自他被先皇云郸接回皇宫后,就被迫接受了有关周公之礼的教导, 虽没亲身经历过,但也看过不少画本, 偶然就听宫里的人提起过石女。

  “这……臣就不知了, 只知赵大人自夫人去世五年有余都未娶过妻。”闻筝回话道。

  至于为何突然与温清涵有了瓜葛,还是因为温姑娘在几次说媒不顺后出去逛庙会后, 偶然吟了首绝妙的诗, 赵大人为这诗所吸引,这才产生了交集。

  “可惜成过一次亲了, 配我妹妹还是差了点。”闻筝注意力都在温清涵与赵大人身上, 就算发觉身边君臣二人的旖旎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在几人各怀心思之际, 陆昭来此本就是为了缠着陆知杭罢了,对这情情爱爱的也没什么兴趣,听完赵大人的趣闻,便百无聊赖地在群芳园左顾右盼。

  他嘴里念念有词,掠过一众娇艳的百花,正打算收回视线时,一张清丽掺杂着英气的脸庞映入眼帘,婉约柔美的脸上是坚韧冷静的神情。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就是紧紧地吸引了陆昭的注意力,那种不容于世的孤寂感隐隐与他在公子身上看到的有些吻合。

  “不好,赵大人往这儿看过来了。”陆知杭拍着陆昭的肩膀提醒对方俯身,这才把神思不属的少年唤回神来。

  而正与心上人幽会的太仆寺少卿赵大人也未曾想到他好好的一桩美事,突然就撞上了皇帝,脸上的桃色顿时烟消云散,连滚带爬地携着温清涵跑到水榭处叩拜。

  “陛下恕罪,臣不知您驾临此地,有失远迎。”赵大人额间冒着细密的汗珠,温清涵后知后觉明白眼前戴着半边面具的人是何身份,讶然地跟着一同叩拜。

  她只让兄长带了陆大人来此,怎地把皇帝也带上了……

  这把关考察中途出了岔子,一旦让赵大人意识到皇帝在此确实不好再继续,此行只好悻悻作罢。

  奈何温清涵铁了心要嫁对方为妻,半年来陆知杭有意地与赵大人多做接触,确实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也只好等着参加二人的婚礼了,倒是赵大人不知丞相为何处理公务还不忘盯着自己瞧,心有戚戚。

  温清涵的大婚定在八月下旬,那日的赵府张灯结彩,十里红妆从城东抬到城西,喧天的锣鼓冲天,娇媚貌美的新娘欢欢喜喜嫁给了心上人,人群中的三皇子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自大婚那日,再次见到温清涵时已是其回闻筝府邸省亲后,陆知杭难得的休沐,连日来的公务有些闹心,虽说云祈愿意惯着他,但身在其位又怎能不谋其政,他要是怠慢了,不就置当初力排众议让自己升任右相的云祈于难堪的境地。

  “在赵府可还住得惯?”闻筝慢条斯理地斟着茶水,望向下首如坐针毡的太仆寺少卿赵大人与自个儿的妹妹,对方顶着两位上司的审视,浑然以温清涵马首是瞻的态度。

  温清涵对着陆知杭一通挤眉弄眼,巧笑道:“陆大人把过关的,自是顶好的,在赵府住得甚是惬意。”

  “已为人妇,怎还这般顽皮,今日正值休沐,应唤一声王爷才是,不得无礼。”闻筝宠溺地轻敲温清涵的鼻尖,见她不像是在赵府受气的样子,便也轻松了几分。

  闻筝自认此生最愧对的就是与他异卵同胞的妹妹了,他爹闻政迷信双子不详的传言,害得温清涵从小连‘闻’姓都不能有,躲躲藏藏生性卑怯,如今到了三十的年岁能恣意地活一回已是幸事。

  “闻大人这就客气了,本王与温姑娘的交情当然是各论各的。”陆知杭端详着那张秀丽脱俗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心情不由得跟着舒畅了不少。

  待从闻府离开后,还得与他的承修观一观皮影戏,莫要虚度这来之不易的休沐。

  温清涵见陆知杭帮她说话,得意地朝闻筝扬起下巴,像是在昭告着自己的胜利一般,双手时刻揽着赵大人的手腕,得到闻筝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她清澈剔透的眸子在昔日居住的厅堂中环视一圈,最后落在陆知杭身上,歪着头不解道:“说来,听夫君谈起王爷那日赴宴滴酒未沾,可惜我精心挑选的美酒了。”

  “咳……不胜酒力,愧疚温姑娘的心意了。”陆知杭抵着下唇胡编乱造。

  闻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陆知杭身上,面上若有所思。

  温清涵摆摆手不以为意,这酒喝不了她也有好茶招待,与陆知杭寒暄几句后她方才注意到闻筝安静得过分,转而说道:“我如今成了亲,兄长却无须再顾忌我,早早寻户好人家的女儿结亲才是,你这年岁怕是没少被……你爹训斥。”

  “嫁了人,倒开始管起我来了。”闻筝失笑着摇了摇头,余光瞥向始终挂着淡笑的陆知杭,意味深长道,“王爷尚未娶亲,我这当臣子的自然是要以王爷为首。”

  听到这话,温清涵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陆知杭虽说比她还要小上将近十岁,但这岁数未婚,在晏国确实不算小了,顿时眸光大放,还是琢磨起给他撮合姻缘来了。

  陆知杭扯了扯嘴角,面上挂着假笑,轻缓的嗓音客气有礼道:“闻大人不厚道啊,祸水东引。”

  几人说说笑笑过了午时,用过些吃食后陆知杭就先行告退了,新婚夫妇忙着情浓意浓,直把陆知杭看得牙酸,一路被闻筝送到府邸的大门口,青石板处停着辆不起眼的的马车。

  “闻大人,明日朝会见。”陆知杭双手作揖,温声道。

  闻筝不紧不慢地躬身回以一礼,眼看着陆知杭踏着汉白石台阶往马车走去,他眼底的暗色稍纵即逝,冷不丁地开口:“王爷近来身体可是抱恙?”

  “嗯?”陆知杭乌靴缓缓落在石阶上,回过首来不动声色地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闻筝抬眼望向头顶碧空的艳阳,旋即才直视陆知杭的双眼,语气略显复杂:“王爷的步伐相较往日,愈发虚浮了,王爷应是瞧不见您此刻脸色发青的。”

  陆知杭静静地听着闻筝的话,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眸看向脚下的乌靴,半响才拱手浅笑道:“本王会宣太医瞧瞧的,劳闻大人记挂了,再会。”

  “再会。”闻筝目送着对方上了马车,天清气明的大好时光,清脆的车铃渐行渐远,该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场景,他为何胸口却愈发沉闷。

  有些话此时不说,此生便再没有机会能说了。

  陆知杭身体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能活过几时,这才着急忙慌想把事情都办了,时时刻刻陪在云祈身边,今日若不是身为皇帝的云祈有事与宋元洲商议,这会儿出现在闻府的人就要再多一位。

  踱步在静谧的庭院中,一旁参天的翠绿大树遮蔽半边阳光,落下斑驳陆离的光晕,陆知杭翻看着适才万太医送来的书籍,正是集现代医学与百家之长著就的医典,他其实不需要万太医把脉,自个儿就能瞧出身体的支离破碎。

  “我只是不愿信罢了,痴痴的盼着与承修白头偕老,掩耳盗铃。”陆知杭阖上承载着他多年愿景的医典,失笑道。

  过几日他会让这本医典在朝廷的助力下向全国推广,既是为了天下子民的身心健康着想,也是为了日后云祈统一天下的大业打下坚实的基石。

  那艘行驶到远方的航船能否归来不得而知,但鼎新船厂开拓开海的宏愿不容更改,在那份海图的基础上,朝廷已开始着手海上贸易的工作,就是不知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了。

  阴冷的影子挡住落下的暖阳,云祈专注的视线追逐着庭院里懒散地晒着太阳的心上人,清冽似寒玉的声线幽幽传来:“我适才进屋时,你娘瞧我的眼神有些怪。”

  “毕竟陛下先前还是娘亲的儿媳,再次见到难免不习惯。”陆知杭睁开眼眸,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促狭地笑道。

  云祈知他有意拿这事寻自己开心,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哑声道:“不是先前,现在也是儿媳。”

  “噗……是是是。”陆知杭没忍住笑出了声,轻轻在云祈削薄的唇上落下一吻,注视着哪怕亲过千百回,耳尖仍是泛着绯色的人,心没来由地软得一塌糊涂。

  不想就这么分开。

  陆知杭闭口不言,深深地打量着云祈五官的一分一毫,仿佛恨不得将他烙印在脑海中一般,而对方似有所感,视线在半空中交错。

  良久,陆知杭方才移开目光,他眺望那一望无际的靛蓝色天空,神色莫名道:“我想去凤濮城了。”

  闻言,云祈身形微颤,他摄人心魄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端详着陆知杭神情上的细微变化,从那向来温和淡然的脸上意会到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云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梢不知何时泛起红晕,他了解他,所以更明白忙于公务的与陪伴自己的陆知杭突然想回凤濮城看看的言外之意。

  自那日陆知杭被皇帝秘密赐死时意外得知对方身体早已亏空,云祈就恨不得时时陪伴在其左右,收拢多少名贵补品,刻意不去想那掩埋在陆知杭体内的后患。

  只是此时此刻骤然听对方提起,心底对汝国的恨意像是皲裂土地中挣扎破土的荆棘。

  “那便去吧,我陪你。”云祈低沉的声线极力压抑,缓缓道。

  陆知杭旋即侧过脸,眉眼在瞥见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时不经意地舒展,他温声问道:“那朝堂之事岂不是耽搁了。”

  “皇叔会替朕办妥,你且放心。”云祈俊美得恍若天人的脸上掀起笑意,半点没有把烦心事丢给云岫的愧疚。

  他那皇叔许是哪根筋搭错了,自从在先皇最后办的那场寿辰的猎场回来后就平和了不少,成日在王府中品茶逗鸟,不问世事,至多就是在谋夺皇位时恢复正常了些。

  允王府中的云岫闲适地仰躺在竹编的太妃椅,专心致志地阅览着手里捧着的书籍,他耳尖可疑地泛起潮红,还不待细细琢磨,耳边就传来婢女的通报声。

  “禀王爷,陛下携丞相大人来访。”

  “丞相……稀客,让他们进来。”云岫听到府邸来客人了,猛地将手里的书籍阖上,眼中眸光晦涩不明,尚不知云祈难得来一趟竟是想当甩手掌柜,让他代以监国。

  云岫命人将书籍送回,远远就瞧见鹅卵石小道上踱步而来的两位身姿挺秀的俊逸男子,他起身恭迎:“臣拜见陛下。”

  “皇叔无需多礼。”云祈款款落座,倒不与主人家客气,慢条斯理地替身旁的陆知杭斟茶。

  云岫难得的清闲被人惊扰了,他随手喂起了吱吱叫的鸟儿,阴柔的五官淡然如水,暗处的余光隐晦地望向陆知杭,在触及那张黯淡不少的脸,手里喂食的动作一顿,道:“丞相大人病了?”

  “这般明显吗?”陆知杭轻抿杯中茶水,失笑着摇头。

  “嗯。”云岫端详着他的眼眸犹如深海不可窥底,半响才朝云祈调笑道,“莫不是你压榨臣子太过了?”

  云祈扯了扯嘴角,简略地与云岫谈起了陆知杭而今的身体状态,倒不是他有那份闲心与皇叔说,只是持着那份薅羊毛的心态罢了。

  云岫自少年时坠马后,就对收集名贵药材有着极端偏执的爱好,否则当年他又哪里拿得出来一株世所罕见的‘解忧’,尽管皇家的私库珍宝不计其数,就没有朝廷收不到的,但凡事总有例外。

  果不其然,在云祈回完话后,云岫眸光微动,随即低声对着身旁的婢女耳语几句。

  陆知杭品着杯中醇香的名茶,触及到云祈回望过来的视线中隐隐有几分自得,不由得有些好笑,外人眼里喜怒难测的帝王在他眼中倒可爱得紧,一颦一笑皆牵动着自己的心。

  几人堪堪饮下桌案上的茶水,婢女就迈着碎步双手捧上紫红色的木盒,陆知杭一眼看出所用木料的不凡之处,云岫就郑重地将其打开,浓郁温和的药香在庭院内四溢,单单嗅入鼻尖都觉得头脑清爽。

  “送你了。”云岫脸上难掩肉疼,匆匆阖上紫红色木盒放到陆知杭跟前,低声道,“寻了十年好不容易凑齐的药丸,本王上月方才吃了一粒。”

  闻言,陆知杭眼底泛起一丝诧异,他自觉与允王的交情还不至于深到这样的地步,便将对方让药的行为归结于皇帝的面子,正想斟酌着归还大半,手就被云祈稳稳地握住。

  “多谢皇叔了,不如把这药方一并献上来?若是府库里还有积攒多余的药材朕也收下了。”云祈长眉微微上挑,仿佛是大发慈悲给了皇叔一次讨皇帝欢心的机会,厚颜无耻的模样看得陆知杭都有些咋舌。

  “陛下不要太过分。”云岫嘴角一抽,倘若不是今时不同往日,君臣的身份阻止云岫像以前那般训斥对方,他极有可能已经按捺不住在剑道上见真章了。

  云岫说是这般说,可当陆知杭打开跟前的紫红木盒时,一眼就瞧见了一张小心放置好的药方,他唇角微微勾起,浓烈的笑意毫不掩饰:“多谢王爷了。”

  虽说还未亲自看过药方,但从云祈与小皇叔的态度来看,此药定然不简单,毕竟陆知杭仅仅是嗅了嗅都觉得身子爽利不少了,他心底难免升出一丝希望来,又自知身体的情况,复杂的心绪旋即归于淡然。

  此生所过的岁月已是偷来的了,又何必奢望太多。

  陆知杭只是觉得割舍不下云祈,心有眷恋才愈发不甘就这么狼狈的死去。

  “举手之劳……”云岫轻咳一声,看着陆知杭那张脸,由不得他不想起那日在猎场的场景,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陛下来此就为了讨些臣的药材?”

  “自然不是。”云祈语气平淡,气定神闲地指着穹顶暖融融的阳光,正色道,“皇叔瞧着京中近日天气是否有些炎热难耐?”

  “陛下若是热得紧,多添些冰会好受些。”云岫皮笑肉不笑。

  九月的天与本王说炎热难耐?

  “朕自登基后思念生母成疾,欲不日摆驾凤濮城避暑。”云祈垂下眼眸,望着桌案上清透的茶水,似透过它在望着何人,隐隐有几分追忆之色。

  “陛下……”云岫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皇侄早年丧母,会想念也正常。

  但……京中深受皇帝信任,能担得起监国重任的,除了宋丞相与自己,还有何人?

  果不其然,在云岫脑中瞬间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云祈同样拍着小皇叔的肩头,沉声道:“旁人朕皆信不过,待朕离京后,监国的重任就交到皇叔手中了。”

  “……”他该知晓的,自己养大的皇侄是什么性子,无事不登三宝殿。

  自陆知杭与云祈二人出了允王府后,朝中大臣就惊闻登基一年有余励精图治的皇帝思念已故太后过甚,宋、陆二位丞相谏言陛下摆驾前往凤濮城,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从京城奔赴江南水乡。

  九月的凤濮城依旧热闹非凡,瞧着此处新颖的自行车行驶过青石板,说着吴侬软语的姑娘们在桥头嬉笑打闹,熟悉的场景历历在目,好似隔着这么多年又回到了当初千里迢迢前往江南求学的少年时期。

  陆知杭一路奔波得脸现疲态,囫囵吞枣似的咽下几颗小皇叔送来的药丸才好受些,驾临江南的皇帝没落地淮南避暑山庄,反倒诡异地住在了阮家名下的符府。

  穿着江南人喜爱的飘逸长衫,陆知杭携着云祈一同乘着乌篷船,碧波荡漾的河面映照着江南的柔美,琼楼玉宇与清丽佳人尽都收入其中,可惜还未入夜,瞧不见灯火阑珊的夜景。

  云祈毫不遮掩地牵着陆知杭的手从船头缓缓走到浸了水的石阶,一步步迈着上了岸,两侧绿莹莹的柳条儿随风飘荡,撩过岸边作画之人的肩头。

  “他在画我们。”云祈的视线在那书生的纸上稍作停顿,挑起眉头道。

  陆知杭听到这话略微诧异地循着云祈的目光望去,果真瞧见了宣纸上晕染的水墨绘尽江南的飘逸水灵,乌篷船头屹立着朱红锦袍与另一位天青色长衫的男子,俨然成了画中的点睛之笔。

  “你若是喜欢,我便把这幅画买下来。”陆知杭温声道。

  云祈收回视线,河面的幽光斑驳的折射在锦袍的下摆处,他意态懒散地盯着那清晰倒映着二人的河水,不紧不慢道:“他的画技不及你,我倒是想让知知亲手为我俩绘制一幅画。”

  “今晚?”陆知杭低声询问,温润的嗓音沁人心脾。

  “好。”云祈侧过脸端详着心上人愈发病态的面容,在淡淡的阳光洒落时明肌如玉。

  他不再理会河岸边作画的书生,摩挲着陆知杭覆着薄茧的手心在青石板路闲庭漫步,两边小贩吆喝叫卖,琳琅满目的各式物品被摆放在道路两旁,就连鼎新酒楼独创的冰镇果汁都被一并借用了去。

  “此处瞧着眼熟,再拐几条街就是荷花池了,我记得当年我们在凤濮城时还曾在那儿躲过雨。”陆知杭眼底浮现出一抹追忆之色,连带着与云祈讲述过的前世趣事都回忆了起来。

  “顺道再去赏一回荷花?”云祈俊美得近乎天人的脸上笑意若有似无,撩人心扉。

  陆知杭时刻谨记着自己可能命不久矣的事,此次来凤濮城就是想来忆往昔的,他正要颔首前往,余光就瞥见了左侧在艳阳天里叫卖着油纸伞的小贩,那张熟悉的脸深刻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旋即就认了出来。

  “怎么了?”云祈凤眸微眯,打量起了身旁脸色有些尴尬的小贩来。

  陆知杭见他这脸色,显然也认出来自个儿了,难为对方过去这么多年还记得自己,他朝着那小贩微微一笑,随即就拉着云祈往荷花池的方向走去,失笑道:“我那时不是去买了伞,正巧就是这家的,他自个儿用得古旧的伞还多卖了我好几文钱。”

  “坐地起价?”云祈墨色的眼眸微冷,虽是几文钱的事,但被人坑了总归是不快的。

  陆知杭当时确实颇有成见,但彼时刻不容缓就顾不得几文钱的事了,莞尔道:“若是我自个儿买伞,自然要与他讨价还价的,但你还在长亭里等着我,几文钱就不值得计较了。”

  闻言,云祈怔了会,少顷就觉得耳根微微升腾起热意,纵使陆知杭身体力行的告诉云祈,他将自己放在心尖上,但不论再怎么清楚,每每意识到仍会在心底泛起涟漪。

  荷花池旁凉爽宜人的清风仿佛才过去不久,在用过晚膳后,凤濮城就落下了帷幕,点点星光与明亮的灯火照得夜如白昼。

  陆知杭提起在宣纸上勾勒出凌厉的线条,仙姿玉色的美人跃然纸上,他将手中的笔搁置在笔架上,旋即又拿起另一支笔在朱砂上辗转,艳丽的朱红色落在美人的眉心处,笔锋稍作停留后又在锦袍上晕染开一大片艳红。

  “我来师父这儿求学时,他也教习过我作画,说是陶冶情操,不过我那时一心都是科举,白费他一番苦心了。”陆知杭借着昏黄的烛火,望向眸光明灭不定的云祈,赫然与宣纸上的美人一般无二。

  他的画法有些奇特,不似晏国人追求朦胧的意境,而是更偏向写实,但抵不住云祈相貌足够出挑,将其的容颜隽刻于画纸上都是一种视觉享受。

  云祈见他停了笔,起身踱步至书案前,在看清楚画中人时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不知是赞赏于陆知杭的画技还是什么,指腹摩挲着宣纸爱不释手。

  “你便是不追求功名,日后卖画也能成为名家。”云祈莞尔道。

  陆知杭定定地凝望着眼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身处在符府内,下意识就想起了当年他曾做过的荒唐梦,不正是与云祈险些春宵一度的旖旎梦境吗?他呼吸猛地紊乱,连忙后撤一步,轻咳道:“歇息吧。”

  “只是歇息?”云祈眉头一挑,眼底的笑意若有似无,敏锐地瞥见心上人眉眼间的欲色。

  “美人在怀,我又不是柳下惠,怎能按捺得住真去歇息了。”陆知杭摩挲着他精巧的耳廓,沉沉的声线似弦鸣。

  “柳下惠是谁,呃…哼…”云祈忍着耳尖的痒意,低哑的嗓音传来,得来的是陆知杭温热的嘴唇将他未说完的话堵住,酥酥麻麻的感觉自唇上传遍四肢百骸,紧实的劲腰中一只稍显粗糙的手游离其中。

  陆知杭听着那克制压抑着情|欲的声线,只觉得腹中一阵收紧,视线中的云祈在缱绻的细吻之下眼底的清明不复存在,仅剩一片痴迷。

  翌日的沧县天清气明。

  万里无云的靛蓝天空下绿草如茵,驰骋在郊外的骏马扬起前蹄,瞬息间就踏过嫩绿色的野草,朝前往疾驰而去。

  云祈双手紧拉缰绳,暗暗注意着身后的陆知杭,迎着烈烈狂风在无边无际的草场上恣意策马,鲜艳的红衣在炎炎烈日中仿佛镀了光。

  他们之所以来此,还是因为陆知杭无意间问起云祈何时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得来的答案自然是在魁星庙后,陆知杭自然就有强烈的意愿想再这青葱野草地上再与他的承修快意策马一回。

  陆知杭搂着云祈紧实的细腰,那系在腰间的玉带勾勒出轮廓,坐于马匹上颠簸得险些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喉中隐隐有血腥味,在他中箭之前还从不知骑马是这般痛苦的事。

  忍住身体上的不适,陆知杭眺望远方清新怡然的风景,轻声道:“我这会儿不需要拜魁星了,来年七月初七却还想与你在市井中逛逛庙会。”

  云祈拉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听着身后虚弱不少的声音,心似乎也跟着被攥紧一般,他放缓身下骏马疾驰的速度,缓缓踩在青草地上前行,沉声道:“好,明年我们一同去逛逛庙会,你可曾见过火树银花?是难得的美景。”

  “是没亲眼见过。”陆知杭察觉到他有意放缓的速度,神色缓和了不少。

  “待我回京,就追封符大人候位,正其名,以敬他老人家对晏国的赤胆忠心。”云祈回首抵着陆知杭的鼻尖,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与百官眼中威严无情的帝王判若两人。

  随着云祈的登基,当年被皇帝掩藏的南阳县灾银真相也浮出水面,但晏国正值非常时期,处理内忧外患,一直没有时间去替符元明正名,尽管在百官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尚未昭告天下人,哪怕连李良朋都不过是替死鬼。

  先太子已死,什么罪名按在他头上,也没谁会替起鸣不平。

  “好。”陆知杭明净的眸子与云祈自空中相触,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深知以符元明的性子不会在乎身后虚名的,但该有的礼数他得办到,对方倘若看见晏国如今兴盛的模样,定然喜出望外,毕竟对方一生追求的不过是为百姓谋利,造福苍生。

  二人骑着棕红色的骏马悠然在无边的碧绿中,远方魁星庙若影若现,当年的记忆也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在庙宇旁边摆着的小摊中悬挂着神机妙算的旗帜,不正是曾替陆知杭与云祈二人算过一卦的老道。

  “时过境迁,他倒还在这儿,再去算上一卦?左右也闲着。”陆知杭迎着舒缓的微风,垂下的三千青丝随风而动,只觉得胸口的痛苦少了几分,惬意而轻松。

  “我记得他替我算过姻缘。”云祈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唇边掀起淡淡的笑意,“破镜重圆……算他蒙对了。”

  陆知杭听到这话也想了起来,彼时他对尚是女儿装的云祈心生爱慕,暗地里注意着对方的姻缘签,他失笑着摇了摇头,踱步至老道跟前,温声道:“道长可否替他算一算姻缘?”

  正百无聊赖的算命先生没想到突然来了桩送上门的生意,浑浊的双眼定睛一看,只一眼就认出来了几年前曾算过功名的陆知杭,毕竟对方的长相气度实在让人难以忘怀,他脸上堆着笑望向云祈,将手里的签筒推上前:“公子抽上一签,让老道我替你算算。”

  云祈对算命一道略有耳闻,多是会说些好听的话讨些赏钱,他修长的指尖在竹筒上随意抽出一支来,丢在老道跟前,打算让对方说些好话讨陆知杭开心。

  只是这一身道袍的算命先生拿起那支签字仔细算了算,脸上有些许尴尬:“公子与命定之人不日后怕是要阴阳两隔。”

  这签解出来让原本轻松的氛围都凝滞了不少,云祈瞳孔猛地紧缩,腰中佩剑就要抽出,低沉的嗓音压抑着怒火:“你再说一遍!”

  算命先生也没料到这瞧着矜贵俊美的公子脾气这般火爆,望着那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的长剑,直接被吓得肝胆欲裂。

  陆知杭神色微沉,许是他自己身体抱恙的缘故,算命先生无意识的一句话却在他心中盘旋着久久不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忙按下云祈意图动刀动枪的手,客气有礼道:“得罪了,这些银钱给道长赔个不是。”

  说罢,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桌案上丢下一枚银锭子,云祈血色翻涌的眸子看着转阴为晴的算命先生,染上了一层阴沉,似是对这话产生了极度不满,又碍于心上人在侧不能发作。

  算命先生小心翼翼地把桌案上的银锭子纳入怀中,想到陆知杭出手如此大方,脸上便布满了谄笑:“公子莫急,公子莫急,老道我瞧这卦象,您与命定之人的运势会峰回路转,在合适的时机再续前缘。”

  听着对方找补的话,云祈面上的阴鸷方才消散了些,他拉着陆知杭回了马匹上,回首看着面色无异的陆知杭,晦涩的眸子映照着偏执的爱意。

  “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云祈策着马跑在草地上,低声说着,“你不会死的。”

  “我又不是迷信之人,自然不会信这些的。”陆知杭瞧出他眼里的担忧,轻笑出声。

  只是故作轻松的表面之下,胸口又无端蔓延上一层阴影,脑中遏制不住地回想着算命先生的话,他无意识地捂着心脏,不知是忧虑过重还是何缘故,隐隐有种抽痛感,陆知杭搂着云祈的手青筋狰狞,喉咙仿佛被人摁住般。

  “你……怎么了?”云祈似是注意到身后人的不正常,连忙逼停身下骏马,侧过身来将那张清隽脱俗的脸捧在手心,凌厉的线条微颤。

  “我没事…呕…”陆知杭轻笑着摇头,可话刚说到一半,喉中就猛地涌出一口鲜红色,浓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来不及捂住口鼻,意识就在血腥味弥漫的那刻沉沉睡去。

  恍惚之中只瞧见了云祈不染纤尘的面容上溢满不可置信,猩红的双眼像是丧失理智的厉鬼般,凄厉的声线自长空划破。

  “知知——”

  江南之行随着突发的意外草草结束,陆知杭归京那日无数名医踏破宫门,只是半月来的折腾全是无用功,晏都风雨欲来,陷入诡异地凝滞中。

  陆知杭大抵是知晓自己没多少时日好活,难得告假了几日修养,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云祈耳鬓厮磨,汲取着最后的温度,身子似乎也随之到了快要人死灯灭的地步,连日来的昏昏欲睡。

  “王爷,快醒醒王爷,该用膳了。”在无数次试图唤醒仍不成功后,急促的女声略显焦急。

  陆知杭被吵得头昏脑涨,试图想让婢女歇息会,可双眼沉重得好似黏了胶水般难缠,他睁开眼时已是气喘吁吁,冷汗连连,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忙轻声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夜莺脸色有些担忧。

  闻言,陆知杭的脸色微微一沉,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白雪,冥冥中似乎有所感,身体措不及防地呕出一口污血,吓得一旁的夜莺迈开步子就打算去传御医,直接被陆知杭拦了去路。

  “本王想见陛下。”陆知杭抹去嘴角的血渍,身体心慌气短又充斥着沉重的乏力感,若非理智强撑着,只怕早已陷入昏睡中。

  “圣上吩咐了,王爷若是想见,只管让奴婢到殿内通报,圣上亲自来。”夜莺迟疑地望着脸色黑沉的陆知杭,担忧道。

  “不用……本王自个去就好。”陆知杭气息虚浮道。

  “这……”

  岁末的巍峨皇城寒冬料峭,点点冰洁的雪自风中飘零,落在这一方天地中堆积成无边的纯白,宫人行色匆匆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遥遥望去但见掩藏在雪色中的殷红腊梅与琼楼玉宇。

  “若你是朕,会如何让陆丞相青史留名,永世不朽?便是无数朝代更迭也让人独独记着他。”云祈漆如点墨的丹凤眼晦涩难明,哑声开口。

  金碧辉煌的宫殿空无一人,云祈分明是在与身旁的人说话,视线却略显飘忽的落在前方,隔着屹立百年的皇宫仿佛在看着什么,没有陆知杭在旁的帝王犹如沉郁的浓云,身穿天底下人最艳羡的龙袍,竟无端让人生出独坐高楼的孤寂。

  居流望着那张俊美无俦却毫无神采的脸,恍惚似乎也有所触动,他空有一身武力,不懂得那些朝堂里的争斗,在他的认知里要是想在浩瀚历史长河留下深刻的记忆,就得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迹方可,骂名盛誉又有何分别。

  “陆丞相对于晏国的功绩有目共睹,只是要想无数朝代都记着他,以属下的拙见,立为男后定然为后世无数人论足。”居流语气平淡地说着。

  对他而言,最大的是约莫就是刺杀一国皇帝,而对于云祈而言,二人两情相悦愿为彼此忠贞不渝,那立陆知杭为男后有何不可,既给了名分又能流传千古。

  “呵……确实是拙见。”云祈静静地听他将话说完,嗤笑一声,“男皇后的名头,辱没他了,以他的功绩又何须这些。”

  说罢,云祈抿紧了削薄的唇,倚靠在灿金色的龙椅缄默不言,像是在细嚼心底因陆知杭而起的悲怆,眼角眉梢处都似染尽了苦楚。

  少顷,云祈眸光微定,恍若做下了什么决断般,修长白皙的右手执笔在明黄色的圣旨中笔走龙蛇,隽秀大气的字迹缓缓浮现在圣旨中,是自他登基以来少数亲自拟写的圣旨。

  “朕与陆卿并为二圣,共治天下。”

  “陛下,落雪了,陆丞相在殿外候着。”一席宫装的婢女神色谦卑,温柔禀报的声线惊扰了沉神书写圣旨的天子。

  闻言,云祈如梦初醒般把龙案上墨迹刚刚干枯的圣旨卷起,他眺望店门口若影若现的颀长瘦削身影玉立于漫天飘雪中,连忙接过一旁的披风就脚不点地向前赶去。

  宫殿上一片片琉璃瓦覆盖着厚重的积雪,今年的雪下得比之往年要浓烈得多,陆知杭捂着嘴咳嗽几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听的人险些以为他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眼底乌青遍布。

  他深怕这动静被正批阅奏折的云祈听见,只敢在殿前百米远的距离停下,寒气仿佛无孔不入般钻入自己的五脏六腑,冻得清隽高挑的人瑟缩一下,困意一阵盖过一阵,费尽力气才遏制在想闭眼的欲望。

  陆知杭迟疑片刻,指腹触碰在手腕跳动的脉搏,那脉率相较往日要缓慢不少,微弱得他差点以为是摸错了地方,他眉头蹙紧,连忙将袖口的药丸咽了一颗到嘴里,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半点变化,心似乎也随着脉搏的减弱一同沉入谷底。

  “本就是偷的来一世,我怎还这般贪心。”陆知杭苦笑一声,迈着无力的脚步就想往殿内走去。

  “陆大人,可有闲暇解一解下官的疑虑。”清脆悦耳的女声自幽幽雪地传来,少顷就到了陆知杭的身旁。

  “张姑娘?”陆知杭侧过脸瞥见那身穿戎装的女主,脚下乌靴顿住,讶异过后眉眼间旋即挂着得体有礼的浅淡笑意,“正好也有些话与姑娘说。”

  “与我说……”张楚裳清丽的面容透着倔强,因职务的原因她平日里不好见到陆知杭,好不容易在皇宫中碰面,积攒在心底的无数质问在看见对方的那瞬间尽都咽了下去,只剩下呆愣愣的询问,“你病了?”

  面前人带着若有似无的死寂,许是死过一回的缘故,张楚裳对将死之人的感觉格外强烈,分明是恨到骨子里的人,等到两世仇怨终要了结时,她心中竟没有半分喜悦,仿佛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她应是要欢喜的,毕竟像陆止这样的人渣就该早早下地狱偿还罪孽。

  张楚裳如是想,只是接下来陆知杭的一句话却直接颠覆了她长久以来的信念,悔恨与愧疚在刹那袭来。

  “张姑娘,上一世的仇怨早已了结,往后余生可否活得快意些?你重活一世,过得太累了。”陆知杭平和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说这些什么微不足道的话,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他是想让张楚裳解开心结的,也不是有意用其他身份欺骗对方的感情,奈何世事无常,阴差阳错之下就成了这样。陆知杭的手自始至终落在脉搏处,在发觉呼吸有些困难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命数已尽。

  “你……为什么会知道?”张楚裳捂着嘴唇,瞪大的眼睛溢满不可置信,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在那瞬间她想到了许多,例如对方为何会改头换面用另一个身份与自己产生交集,如果陆止同样重生,那么就解释得通了,可那样的话他又如何知晓符尚书会在张家村途径呢?

  面对张楚裳的质问,陆知杭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与张姑娘相同,却又不同,你听过借尸还魂吗?相信天下之大,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人穿越时空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吗……”

  “原本的陆止在张家村被张姑娘迷晕后就已经死了,你的仇多年前早已雪耻了,待我离世后,只愿张姑娘能为自己活一世。”

  低沉的声音诉说着一句句温柔的话语,落在张楚裳耳边却犹如搅动她心口的钝刀,分明是那般温润如玉的人,怎能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

  “我错了吗?”张楚裳面容在刹那间苍白,眼眶被泪水浸湿,流泪的感觉久违得陌生,可那凄然痛苦的滋味半点不比前世生生堕胎少。

  她不知她该不该信陆知杭的这一套说辞,该不该信她从始至终爱着的面具大侠确实是一个侠肝义胆的正人君子。

  该不该相信……她无数次想害死她挚爱之人。

  “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便道一声永别吧。”陆知杭见到此景,颇为唏嘘,拱了拱手转身往前蹒跚而去。

  他不愿自己在张楚裳本就凄惨的一世添上一笔,而生命既然所剩不多干脆就坦言交代,只是未曾想过对方远比自己料想中的更为难过。

  泪眼婆娑的女子眼看着陆知杭渐行渐远,张楚裳的心仿佛被人攥紧般生疼,来不及思索到底该将对方置于何地,哽咽的嗓音就先行一步:“不要走,我陪你走最后一程可好?”

  病入膏肓仍旧挺秀修长的身形在茫茫雪地中微微一顿,陆知杭拢了拢身上素净的白衣,回首望去的脸俊逸脱俗,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了,我爱的人在等我。”

  说罢便决绝地往巍峨的宫殿一步步走去,张楚裳恍惚才想起来对方曾用面具大侠的身份言及早已有爱慕之人,她空洞的视线顺着那道恍若谪仙的身影看去,在看见一身龙袍加身的云祈时,泪水也在那一刻克制不住地涌出。

  中天上的白玉盘冷若霜雪,边缘淡淡的月光照着层层薄云萦绕光晕,洒落在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地与漫步其中的俊朗男子身上,玉洁的雪地点缀殷红的腊梅,飘零在空中的白雪好似漫天柳絮,恍如仙境。

  云祈动作轻柔地替陆知杭披上大氅,幽深的凤眸在触及眼前人黯淡无光的脸色时,瞳孔有刹那的紧缩,他死死地盯着陆知杭昏昏欲睡的模样,强打着精神与自己说话,心尖仿佛被洞穿般的疼。喁稀団。

  “雪有些大,先回殿内取取暖可好?”云祈勉强扬起笑意,艰涩道。

  陆知杭听到这话却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半垂着的眼眸环顾四周洒洒落落的霜雪,慢条斯理地云祈扫去肩头的落雪,轻声道:“难得下这般大的雪,往年可未曾与你一同淋过雪,再不试试,怕是没有下回了。”

  “来年再瞧也是一样的,天下名医这么多,怎会连一个治得好你的都无?”云祈眼梢微红,低沉的声线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

  陆知杭深深地凝望着那张向来波澜不兴的容颜此时笑得比哭还难看,半响才缓缓牵起云祈的手,在远处宫人的震惊中步履蹒跚地朝前方踱步而去,脚下的雪印深浅不一,途径无数血染般的红梅。

  “鼎新船厂的那艘大船还未归,若是有幸回来了或许上边有什么能助你治理晏国的宝物,晏国近年靠着海上贸易赚取了不少的银钱,待到将来与汝国打仗时,应是无忧了。”陆知杭握着云祈的手,温和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喜悦。

  “你好好休养便是,国事我自会处理的。”云祈神色微动,放慢脚步与陆知杭并肩而行。

  对方告了几日的病假,都是在他的寝宫中陪着自己,昼夜的亲昵也抵不住可能分离的恐慌,如今这一刻似乎就要到了,云祈却仍是觉得恍恍惚惚,在虚幻与濒临崩溃中摇摆不定。

  “以后怕是有休养不完的时间,待我死后,你若是觉得孤独了,便是娶妻生子我也不会怪你了,就是春暖花开来见我时,莫要让我知道就好。”陆知杭停在一株红梅旁,望着漫天的繁星喟然道。

  云祈呆愣愣地望着陆知杭苍白死寂的面容,恐惧使得身体的力气几乎要被抽空,他与那双手十指相扣,喑哑的声音仓皇凌乱:“你为何能这般平淡的说出能让我千疮百孔的话?”

  “承修……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我未曾想过那日在北陵城的一箭就是我性命的归宿,能活到此时已是侥幸。”陆知杭抚摸着那温热的脸庞,一瞬不瞬地地打量着令他眷恋不舍的人,恨不得将他刻入灵魂,生生世世都忘不掉。

  “你死了,我呢?”云祈似是觉得讽刺,讽笑着扯了扯嘴角,深邃的眼眸交织着近乎绝望的痛苦,哪怕痛苦到了极致也舍不得对陆知杭嘶吼,低哑的嗓音隐含暴戾,“你记不记得,你说过要与我白头偕老,从来都是我失了约,你是气不过也要耍耍我吗?你若是还气着,就在我心口剜一刀便是,不要……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颤抖的声音说到最后近乎哀求,陆知杭看着那双不复往日轻蔑桀骜的眼睛,胸口的疼痛险些将他绞杀,猩甜在喉中翻涌,他深深吸了口气,无力道:“来世定不负你……可好?”

  “莫要哄骗我了,我去召京中所有医者进宫,定然有人治好你的。”云祈眸中血色流转,他声嘶力竭地否定着陆知杭许下的虚无缥缈的诺言。

  “一年了,若是能治又岂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陆知杭将人揽入怀中,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抵着云祈的额角轻声呢喃,浑身的气似乎也在那一刻被抽干。

  他累了,想歇歇,可云祈又将他从死亡的深渊死死地拽回来。

  “知知……我不要来世,你为何能如此狠心的坦然赴死,你可知只要你不死,便是这皇位我也可弃之。”云祈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凉得发颤,死死地拥着怀里的人,汲取着那微弱的温度,像是垂死之人攥紧的最后一根稻草。

  触碰着怀中滚烫颤抖的人,陆知杭鼻尖一阵阵酸涩,他拼命地吸取着逐渐稀少的空气,却仍是无济于事,死亡的窒息感逼得他手背的青筋狰狞,心疼得几欲撕裂,一如他最后的不甘:“我不想死,不想与你分离,承修……我不想死。”

  一遍遍的低吟在云祈耳边不断回荡,他听到了,他的知杭不愿赴死,可云祈救不了他,巨大的无力感袭来,他眼眶浸染了湿意,颤抖着就要将人背着去寻太医,但那手还未有动作,就惊觉怀中人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云祈目眦欲裂。

  “我太贪心了,竟想着与你长相厮守。”陆知杭昏暗模糊的视线最后引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皑皑白雪,红梅旁的二人堆满积雪,沉重得让他再也提不起一丝劲来,可有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想说出来。

  低垂的夜幕落下点点雪花,无情地耷拉在雪中人乌黑的青丝,那积满头的白雪远远一瞧好似白了头的少年郎,寒风穿梭与万千红梅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银白色覆满皇城,俨然一副冰天雪地的美景。

  云祈死寂的凤眸仰首望着那似乎落不尽的霜雪,玉洁的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纤长的羽睫中,他死死地抱着陆知杭,听着他轻微得近乎呢喃的话,感受怀中人的头无力垂靠在肩膀,胸口再没有起伏,那一刻世界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云祈神色恍惚地在空荡的皇城中寻找着什么,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究竟是痛到了极致还是麻木,他抱紧怀里逐渐失了温度的人,仿佛这般就能让他重新染上温度般,一滴泪水聚集成线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了雪地中凝结成冰。

  好苦……

  世界清静得甚至称得上可怖,怀里的人再没有声息可言,一切一切都在清楚的告诉云祈,陆知杭死了。

  在明白对方再也回不来,此后余生唯有自己踽踽独行的那一刻,身着龙袍的帝王再也遏制不住地在雪地中嘶哑着痛哭,他一声声地叫着陆知杭的名字,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抱住他,滚烫的泪水伴随着鲜红的血液汹涌而下,狼狈的像是失去心爱之物的稚童。

  “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欠你的我都还你……知知…”

  云祈颤抖着的身子在雪地里摇摇欲坠,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没能引来怀中人的半点怜惜,依旧冰冷乃至僵硬的身体让他疼得几乎要窒息,胸膛剧烈起伏,崩溃的意识中仅剩的不过是陆知杭最后说的一句话,言犹在耳。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