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艳阳天，整个京城浸染在暖阳之下。
季云知回南楚了。
走的时候蔺烨然与秦晓霜送到了金临城外的长亭。季灵哭得梨花带雨，揪住她哥哥的衣襟始终不放，最后是季云知狠心跃上了马，与同他一起前往南楚的赤羽军将军戚路一起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在翻身上马之前，他眼角余光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蔺烨然身侧的那个影子。少年嘴角浅浅噙着笑，眉眼间阳光灿烂，丝毫没有离别时的愁绪。
马蹄声落地，哒哒哒哒，又重又急，每一下仿佛都落在了他的心上，撕裂般的疼痛。
战马军队浩浩荡荡，向着南楚的方向行进。
有人离去，就有人归来。
这几日京城的雪下得急了些，冻云垂地，白雪纷扬，好似拉起了一片帷帐，将京城的喧嚣都掩盖殆尽。
却有人赶在这样风雪交加的时节回到了京城，日暮时分，清寒漠漠之际，数辆马车进了京城都城门。
然后京城里所有的权贵人家都在传着一件事——离京数年，远在杨城的明王韦和轩携家带口回京城来了。
而杨城的旱灾也早已在引来浔河水之后得到了解决，其后上天作美，天降甘露，如今杨城的流民都陆陆续续回了杨城，农田耕地都恢复了劳作。
众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此番明王回京是当今陛下的意思呢还是因为与明王交情甚好的镇南王回来了？
但每个人心底其实都门清，只要镇南王在，陛下的意思其实并不重要，几乎可以忽略。
据言明王在回到京城的第二天就去了镇南王府，这下京城中很多人心里都活络了起来，都想着就快过年了，到明王府上走动走动也是要的，于是冷清了数年的明王府门口忽然又变得热闹起来了，来来往往都是高头大马和豪华马车。
今日明王与明王妃好不容易抽了空到了城南的神捕阁。
书房内很是敞亮，书架，书案，和摆在偌大书房一角的茶桌，入眼尽是精致而贵重的家具。
檀香婷婷袅袅从四足金龙香炉中弥漫开来，书房四角皆放了炭盆，将院中的寒意隔绝在外，温暖如春。
明王夫妻俩一进书房，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暖了手脚，将身上的披风都解了下来递给了林子平。
一人懒洋洋地坐在书案之后的檀香木太师椅上，见他们两人到来，放下手中书卷微微抬头，低缓一字：“坐。”
而后起身，行至茶桌，在明王夫妻对面，拂衣落座。林子安立刻拿来一块厚厚的毛毯放在他的膝盖上。
见此情形，明王夫妻对视一眼，眉宇间皆深深皱起。
明王轻叹了声道：“阿然，觉得发冷吗？前几日见你精神还好些……”
“无妨，”蔺烨然徐徐抬眸，淡淡道，“只是偶染风寒罢了，”他顿了顿道，“只是六表舅与表舅妈此次回到京城来办的事恐怕要往后拖上一拖了，过了正月吧。”
明王与明王妃又对视了一眼，明王妃柔声道：“此事不急，最重要的还是你养好身体才是。过几日就是大年了，你也该歇息歇息了，又何必如此辛苦？”
蔺烨然垂着眸，伸出修长冷白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林子安立刻执起红泥小火炉上冒着白气的茶壶给他添了一盏热茶，将方才放在桌面上还冒着热气的另一盏退了下去。
轻轻嗯了一声，蔺烨然执起那盏热茶大口喝了一口。
明王大吃一惊，那茶水刚刚从小火炉上拿下，滚烫滚烫的，倒在茶盏之中犹在汩汩冒着气泡，他竟然就这样凉都不凉，吹都不吹地喝了下去。
而他全程眉都没皱一下，反而眉眼舒展了些，似乎这种热度才是他喜欢的温度。
忍不住心下又轻叹了一声。
蔺烨然看出了他的担忧，俊眸微抬，轻声笑道：“六表舅尽管放心，我这病反反复复许多年了，以前亦是如此，无需担忧。明日我便回王府去好好将养着，等年后开春天暖些，我便让秦双去明王府将认亲的仪式给办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明王越是担心，不过他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说。这么多年他作为皇室中的一人也仅是听说蔺烨然患了裂肤换骨的怪病而已，至于到什么地步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个准确的想法，当下沉沉叹了口气道：“也行，那这段时间六表舅就不去打扰你歇息了，秦公子的事不急，等年后，我们夫妻两还要到秦府上去问过秦老爷的意见才行。”
听闻此话，蔺烨然微微颔首，侧了侧眸对林子安道：“子安，将秦双叫过来与王爷王妃见上一见。”
林子安领命去了。
蔺烨然徐徐笑道：“秦双如今是个小捕头，临近年底事儿多，倒是比本王还忙。”
话落，就见门口轻盈步入一少年，身穿神捕阁官服，头戴官帽，俊逸秀挺，精神得很。
饶是明王早已见过“他”，却依然被“他”惊艳，亦为“他”与故人相似的容貌再次感伤。
少年还未行至桌旁，清亮的声音已响起：“秦双见过王爷王妃。”
明王妃双眸凝着眼前的俊秀少年，端庄秀美的脸泛起了慈爱的笑意，她柔声道：“双儿，数月未见，你可还好？”
“托王爷王妃的福，挺好的。”秦晓霜执起茶壶，殷勤地给明王和明王妃添了茶水，“我一直在想着王爷和王妃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呢，等过了年，我带上我爹爹到明王府给您两位请安去。”
“要不然你今年到明王府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可好？”明王妃迟疑了下试探着开口，“叫上你爹爹和师兄……”
“不宜，表舅妈，”旁边的蔺烨然淡淡开口，冷白的皮肤在小火炉跳跃火光的映衬下白得出奇，病态十足，“秦双的真实身份是我的贴身侍卫，这个年恐怕要在镇南王府之中度过，若是明年她成了明王府的人，本王会让她到明王府过年。”
明王妃秀丽的脸微微发红，立刻道：“是本妃失礼了，双儿是镇南王府的侍卫，自然公事为先。”
听得此言，蔺烨然反而笑了：“表舅妈对秦双关爱有加，本王也为她心中欢喜，怎的说这般生份的话！”
几人又聊了几句，明王看了一眼明王妃，两人齐齐起身告辞。
“秦双，代本王送送明王与王妃。”蔺烨然缓缓起身，冷白修长的手在桌角扶了扶。
出了书房过了两座楼阁，明王妃才叹道：“双儿，阿然……王爷最近身体不好，你在他身边要多照顾些。”
秦晓霜点头道：“这是属下的职责所在，王妃毋需担忧。”
见前后无人，明王妃顿了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秦晓霜道：“王爷和我也没什么能力为他做些什么，我方才见王爷有燃香静神的习惯，这里有一小盒自制的薰香，可以养心安神，你记得给他点上一次试试，若是不喜欢扔了便是。”
秦晓霜忙接过锦盒道：“哪能扔了呢。您做的东西都好用得不得了，上次您给我防蛇虫的香囊我一直都带在身边，非常管用。”她在袖中掏了掏，拿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果然是明王妃上次在杨城给她的香囊。
“上值时不允许佩戴这些私物，所以我就把这个放在袖中随身携带。”她解释道。
明王妃眼中隐隐含泪，慈蔼道：“双儿，王爷与我若能得你为儿，本妃定会素食一年谢上天成全之恩。”
明王亦是点点头，长叹一声：“你若是有空到明王府来走走，就当是自家一般。”
雪光清曜，夕曛淡洒，马车的车轮碾碎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离开了宁川街，没入风雪之中。
秦晓霜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模糊不清她从返身进了神捕阁。风声狂呼猛啸，有几丝从缝隙漏了进来钻进衣领子里，她紧了紧身上的官服，快步回到了蔺烨然的书房。
天色渐晦，屋内已爬上了些许昏暗，林子平掌了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秦晓霜走到茶桌旁一屁股坐下，拿起蔺烨然方才喝过的那盏茶喝了一口，方舒了一口气，便见屏风后转出来一人。
只见那人此刻换了一袭黑色紧身的锦袍，将他完美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而略显朦胧的灯光下，他款款走来，一袭黑衣如黑夜翻动，乌发及腰，绝美的脸上一对凤眸流光溢彩。
妖孽回来了。
他不急不缓，在她身畔俯身凝视着她。
嘴角微弯，含了戏谑：“好喝吗？”
对她说话的语气，温柔又欠扁。
她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顶尖的龙井茶，自然不错……”
“是吗？”那人嘴角的笑意益发深重，等她看出那笑容中的不怀好意，那人已倾身衔住了她的红唇，在她唇间喃喃，“让本王好好品品。”
舌尖蓦地探进了她的口中，辗转连绵，忽而轻吮，忽而深吸，而秦晓霜恍惚中只记得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与他唇舌交缠，忘记心头的苦涩，沉溺在这一刻的甜蜜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了，蔺烨然才松了唇，凝着不满足的眸色望着她：“小霜儿，明日大家都搬到王府去吧，跟我一起过年。”
秦晓霜没有反对，或许这是她与蔺烨然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也是最后一个年。
那人说了。京城的天要变了，她想，变了天后的京城将是他的京城。
他的世界从此高高在上，拥有他的金枝玉叶，再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