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的,太阳晒得很,连蚯蚓都知道挖了洞钻到地下凉快。

  但整个顾家村除了那些七十往上,五岁往下的,几乎全在地头。

  割了一上午的麦子,真他爹的累啊。

  乡亲们此时或者正在埋头干饭,或者吃完了找人唠嗑,也有的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突然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众人望去,原来是两口子吵架了,不稀奇。

  那边只见杨翠芬吼了一嗓子后,刘崔生似乎是生气了,放下饭碗扭头就要走。

  杨翠芬立刻拉住男人似乎在嚷嚷着让他把事情说清楚,向来最听妻子的话刘崔生却一把甩开妻子的手,再次要走。

  “好好的,刘家两口子咋吵起来了?”有人好奇。

  “肯定是杨翠芬太跋扈,压的男人喘不过气了呗。”老实人也有反抗的一天。

  有人撇撇嘴。

  村里哪个不晓得刘崔生这男人最是老实巴交的。杨翠芬肯定是哪里做的太过火,才把老实人逼急眼了。

  “不会吧,翠芬不是不讲理的人。”虽然这女人性子泼辣了点儿,但从来恩怨分明。

  此时那颗歪脖子树下,夫妻俩正在争执不休,杨翠芬执意拉着刘崔生的胳膊不放,让他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金柱和铁柱哥俩儿傻傻的站在一旁。

  附近的刘家其它人都正瞧着这边的态势,有看好戏的,有恼怒的,也有担忧的。

  “你有本事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你说你让我离娇娇那孩子远点儿?”说到后半句时,杨翠芬特意压低了嗓门。

  怕给那孩子招惹是非。

  被妻子不依不饶的模样激怒,刘崔生索性也不走了,他一屁.股坐地上,赌气道,“说就说,你没听错,我就是那意思。往后,你离顾娇娇远点儿。”

  闻言杨翠芬气得差点晕厥过去,不过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为什么?你今天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事儿咱俩没完。”

  刘崔生冷笑,“她娘死了。”

  杨翠芬莫名其妙,“是啊,所以我才要对她多加照看。”让李若兰在地下安心。

  刘崔生似是恼怒又似是鄙夷的看了妻子一眼,“她娘死了,你再护着那小蹄子,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装什么装,跟他搁这儿装呢。

  这段时间他观察过了,顾娇娇嫁的那男人根本没有钱。甚至,他都怀疑那什么大老板不会是秦东远从哪里找来的人扮演的吧。

  哼,演的倒挺像,还编了那样一个故事。

  想想也不可能,人家那样一个大老板,沙城县的首富,能来参加他一个“小杂种”的婚礼?俩人结婚那么久,家里条件也没改善下,住的还是草房子,吃的菜还要他媳妇送。

  不知道李若兰活着时挣下的那些东西是被人抢走了,还是根本没有那么多,都是吹的。

  还扬言要买空调,说她闺女一到夏天就喊热,郁闷得不得了。

  呵,矫情。谁不热?不热那叫冬天。空调那玩意几千块呢,是普通人家买的起的?

  就吹吧。

  李若兰死了,顾娇娇嫁的男人是个穷光蛋,不能对他们有所帮衬不说,还要妻子从家里拿东西补贴他们。

  以后跟那小蹄子还是减少来往的好,毕竟......

  “啪”杨翠芬拼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打在了丈夫脸上。

  此举不说刘崔生,连躲的远远的兄弟俩都愣住了。远处的刘婆子更是想过来,被丈夫拉住了。

  这还是娘第一次打爹呢,铜柱愣愣的看着他的爹娘。

  外人都说他们娘脾气暴躁的很,但是这么多年爹娘很少吵架不说,更别提打架。

  但是今天爹为何说不让他们跟娇娇姐来往了呢,明明娇娇姐那么好。

  “你敢打我?”刘崔生捂着通红的半张脸,不敢置信的瞪着妻子。

  杨翠芬冷冷一笑,“呸”的一口吐沫吐男人脸上,“你再敢骂娇娇,我拿刀剁了你。”那孩子怎么着他了!

  “你,你看清楚了,谁才是跟你一起过下半辈子的人。”刘崔生擦去脸上的吐沫星子,眯着眼恶狠狠的说道。

  “你吗?你也配算是人?忘恩负义的畜生。”杨翠芬同样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刘崔生有几分心虚,避开了妻子的眼睛。

  但杨翠芬却不准备放过他,“我问你,前年冬天捕鱼你掉河里,着凉发烧引起肺炎,是谁给你出的住院费?”

  男人目光有几分躲闪,不过还是不服气的说道,“又不是我让李若兰出的。再说,她甚至连空调这种几千块的玩意儿都买得起,给我们出个几十块的医药费怎么了?”

  再说人死账消,还提这些做什么。

  杨翠芬被丈夫的厚颜无耻气笑了,“李若兰有多少钱是她自己的事情,你是他什么人,她要替你出医药费?啊,你说啊。城里大街上乞丐那么多,为什么她不去替那些人出钱。”

  “李若兰是有钱,但你也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狗腿子不是?”刘崔生昂着头颅轻蔑的说道。

  杨翠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狗腿子?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和李若兰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她刚嫁到刘家没多久,刘家人口多,复杂的人际关系让她头痛。她本身不擅长处理这些。

  笨嘴拙舌,好话到了她嘴里也成了呛人的话,为此很不得刘家人欢喜。婆婆每次看到她,都拧紧了眉头。

  所以她不喜欢呆在家里,总是喜欢出去溜达,最喜欢的便是清水河。

  那天她忙完了家里的活,端着满满一盆子衣裳去河边洗,正好也碰到了来这里洗衣服的李若兰。

  那时他们刚建了房子,似乎还没买洗衣机。

  李若兰不认识嫁到顾家村没多久的她,但是她却听说过她的故事。

  听乡亲们说,李若兰娘家可有钱了,她嫁来时带了好多好多的嫁妆。她和丈夫如今住的红砖绿瓦的小宅子就是用她的嫁妆盖起来的。

  杨翠芬不羡慕那精致的小房子,只注意到李若兰不用和婆婆住在一起。可以自己当家做主,真好啊。

  “你衣裳要飘走了?”对面仙女模样般的女人突然开口。

  杨翠芬一脸蒙,她在跟谁说话?

  “你是刘家刚过门的新娘子翠芬吧,我在跟你说话呢。”边说边快步走到她身旁,替她把要顺着水流飘走的衣裳捞了起来。

  杨翠芬顾不得感慨她心中的偶像竟然主动跟她说话了,望着被从水中捞起来的小叔子的外套,她一脸的后怕。

  “没事,没事啊,下次小心点。”偶像拍拍她肩膀安慰她。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李若兰跟她一样,没读过大学,但她好歹混了个初中毕业,不像她只读到五年级,勉强认得常见字罢了。

  五年级时她父亲去世,她不得不退学,帮着母亲撑起一个家。

  她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呢。

  但是李若兰认识好多字,读过好多书。她给她讲穆桂英上阵杀敌的故事,给她讲武则天是如何一步步当上皇帝的。

  她听得有滋有味。

  当然她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她会帮着李若兰提洗完的衣裳。

  李若兰瘦瘦高高,力气却不大。每次看她费劲的提着衣裳回家,她都会抢过来。

  那时候她总是望着她甜甜的笑,夸她翠芬好棒,我怎么就没这么大力气。

  后来国家改革开放,李若兰开始学着人家做生意。杨翠芬也不知同样都是女人,李若兰的眼光怎么就那么厉害。

  她干啥赚啥。

  她入股人家的山货买卖,赚了。她入股人家的皮革买卖,赚了。

  她主动提出带她一起做生意,让她也赚些钱,给孩子买点儿有营养的东西。

  那时候她的金柱长得瘦瘦小小的。

  可是杨翠芬摇摇头拒绝了,她哪里来的本钱。娘家穷,婆家穷,她也没本事。

  李若兰甚至主动提出借给她本钱......

  杨翠芬死活不肯答应,她这不成了乞讨了么。

  但是两人的情谊却从没有改变过,一直持续了那么多年。

  杨翠芬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跟丈夫的感情。

  对来自父母的厚此薄彼,时间长了他也不满,但也仅此而已。当她和孩子被公婆区别对待,被轻忽怠慢,他从来不会为他们出头,只会冷眼旁观。

  劝他们忍让,劝他们吃亏是福。

  吃亏是不是福气她不知道,但跟李若兰在一起,她从不会教她吃亏,教她忍气吞声。

  她会教她勇敢的打回去,教她努力的向上,教她阳光开朗。

  人生四十来年,小时候要帮着母亲养弟弟。结婚了要跟丈夫撑起一个家,为孩子们遮风挡雨。

  似乎贯穿她整个人生的只有一个累字,有时候她都怀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只要李若兰在,她便觉得活着有希望,活着有干劲。

  她珍惜着和她在一起的每寸时光。

  可是她以为会跟她做一辈子姐妹的人,就这样走了。走的那样突然,她甚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她甚至没来得及给最爱的女儿过二十岁的生日。

  杨翠芬好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这一生啊,咋那么累呢,活着到底图啥。

  可看到娇娇那孩子,她才知道,她必须振作起来。

  李若兰没了,不用问都知道她临走前最不放心的是谁。她没有自己的姐妹厉害,但是她会努力,努力给娇娇那孩子撑起一片天。

  李若兰走了,娇娇就是她的孩子。

  而此刻跟她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丈夫,却逼迫她远离那孩子,只因为那孩子没了利用价值。

  杨翠芬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远方,陷入恍惚中。

  她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为何可以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

  村里人不是称赞她男人是一个老实人么。

  原来,老实人就是这样?有利可图的时候不声不响,没利可图的时候,一脚将人踹开?

  这样的老实人她宁可不要。

  不远处的树荫下,刘婆子站在那里不住的眺望远方。

  大儿媳胆子也忒大,敢打自己的男人,真是反了她了。不行,她要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拉我干什么,你刚才没看到你那好儿媳扇了你儿子一巴掌?”刘婆子不满的瞪着男人拽住她的手。

  “我劝你别过去,人家两口子的事,你一个当婆婆的跟着瞎掺和啥。”老婆子真是个没眼色的,没见周边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么。

  这时候冲上去干什么。人家还当你们母子俩合起伙来欺负儿媳呢,有什么不能回家说。

  可是有人显然根本不给他们回家说的机会。

  望着杨翠芬大步离开的身影,刘婆子气得跳脚,“她要去干什么?”下午还要接着割麦子呢。

  她这大儿媳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家里这么多活可离不了她。

  刘老头也赶紧从躺椅上起身,眯眼眺望远方,儿媳妇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她娘家。

  两口子因为啥吵吵起来的,竟然这么严重。

  “还愣着干啥,还不过去问问你那好儿子。”刘老头催促道。

  大儿媳都快走远了。

  刘婆子赶紧冲到了儿子这边问刚才发生了啥事,咋好好的杨翠芬还敢打人呢。

  刘崔生却什么都不肯说,连金柱铁柱都闭紧了嘴巴。

  把刘婆子气得跳脚。

  下午不论是秦家人还是顾家村的其它人家,都抓紧时间割麦子。

  不知是认了命还是蒋白屏的那句割不完这块地,天黑了也不许走,众人下午倒是利索了不少。

  最起码干活的时间终于比得上休息的时间了。

  但是,蒋白屏盯着眼前的两口子,神情有几分不悦。她刚才没听错吧,二人有事要提前走?有什么事情比割麦子还重要?

  怎么,这就居功自傲上了。

  秦东远见自己大嫂不高兴,张口要解释,顾娇娇拦住了他,“大嫂,这块地呢一共五亩,今天咱们家一共来了十来口人。到现在为止,我男人自己就割了两亩地,将近一半。他清晨天不亮就来了。现在半下午了,干不动了,他要回家休息。请问,您准不准呢?”

  顾娇娇挑挑眉,眼神不错的盯着她。

  她要瞧瞧,蒋白屏这人能冷漠无情到什么地步。

  蒋白屏闻言心里有几分恼怒,不过还是不得不放行,“回去吧,回去睡吧。”

  睡不死你。

  她真是瞎了眼,当初才同意顾娇娇这小蹄子进门。

  自从小叔子娶了她,是再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不过,她眯眯眼,又长叹息了一声。

  秦家往后的生活如何,是天堂还是地狱,还寄托在这女人身上。

  李若兰的那笔嫁妆啊,才是从根本上改善目前家里生活状况的根源所在。

  秦家另外的人,直到天黑,在蒋白屏的监视下,割完了那一整块五亩地的麦子,才被允许回家。

  回到秦家大宅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但是厨房里却灯火通明。

  众人奇怪,总不会是老爷子下厨了吧?还是家里遭贼了。

  秦朗一马当先,推开厨房的大门,映入众人眼帘的竟然是......

  刘家

  刘家的人也刚从地里回来。

  他们家人多,孩子多,地也多。可真正能干活的却没几个。

  三房是最小的儿子,自小受宠,干活马马虎虎,勉强过得去,三房的媳妇是刘婆子出了五服的一个远房媳妇。

  仨儿媳里最得宠。

  二房的两口子最是偷奸耍滑,蛮横不讲理,刘婆子刘老头也不敢多加指责。

  所以地里的活计向来指着大房的两口子。

  可今天这俩,一个回了娘家,一个不知道在跟谁赌气,干活没精打采不说,还频频出错。

  所以别看一天过去了,刘家的麦子也没割完多少。

  “我这一天天的都是造的什么孽啊,想当初就不该生你们仨,没一个让省心的。”她一边做饭,一边埋怨。

  农忙时节,不管分家的还是没分家的,都要合在一起吃饭的。往常都是她那大儿媳操持这一切,如今大儿媳回了娘家,小儿媳做不来大锅饭,二儿媳又指使不动,刘婆子只得亲自上阵。

  此时正一边切丝瓜块,一边骂骂咧咧。

  “娘的,好好的你大嫂为啥回娘家呢?总不会在怨恨我做完训她的那档子事?”刘婆子跟身边的小儿媳嘀咕道。

  刘家的小儿媳张素梅当然知道婆婆指的啥,不屑的努努嘴,“哪里能怪你呢,要不是她拿了家里的东西去讨好一个没娘的小蹄子,您又哪里会训斥她?”

  刘婆子听着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她就说嘛,她一个当婆婆的还能有错?

  “再说了,咱们家什么情况她还不知道?充什么大头蒜啊。”自己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还去救济别人。刘家的小儿媳接着说道。

  刘婆子听的更满意了,怪不得她一直看小儿媳最顺眼。

  “对了,娘,你今天中午有看到铜柱不知道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去了顾家地头的方向?”张素梅突然想起中午看到的这一幕来。

  “她还敢送?”不过送的是什么呢。

  婆媳俩正在这边猜呢,二房的赵翠花不忿的冲了进来,“好她个杨翠芬,吃独食算了,还敢把这样金贵的东西送给别人。”

  啥意思?张素梅和刘婆子愣愣的望着她。

  “你们猜刚才柱子那小子说他中午吃了什么?”赵翠花恨恨的说道。

  “什么东西?”张素梅急忙问。

  “红烧肉,杨翠芬她娘家一大早给送来了两大碗红烧肉。”说道红烧肉时赵翠花的眼睛冒金光。

  她都多久没好好吃过一顿肉了。

  “原来如此。大嫂也真是的,好东西不分给爹娘罢了,竟然还拿去送人。”张素梅皱眉,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刘婆子。

  刘婆子的脸色很难看。

  “她送去了给谁?”赵翠花急忙问道。

  张素梅淡淡一笑,“还能有谁。”

  “又是那个小蹄子!”赵翠花立马猜了出来。

  正在三人想着如何整治杨翠芬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柱子娘在吗?”

  三人对望一眼,赶紧从厨房出来,谁来了?

  来人正是秦东远,他看到刘婆子三人又问了一句,“柱子娘可在?”

  三人却顾不上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肩上的那半扇猪肉。他这是啥意思?一定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对不对。

  “柱子,柱子?”看三人跟傻了似的,秦东远只得冲着西边的正房,大声喊了一句。

  听到喊声出来的不但有铁柱还有刘崔生。

  “东远叔,你咋来了,还扛着这么多猪肉?”铁柱好奇。

  “你娘呢?”东远闷声问道,快沉死他了。

  “他娘在......”刘崔生准备抢在儿子前头回答。

  没想到铁柱这小子却嘴快的很,“回娘家了。”他闷闷的说道。

  半天不见娘,他已经想他娘了。

  “哦,这样啊。”说着秦东远重新将地上的猪肉扛了起来,“你外婆哪个村来着?”

  “李家庄。你要去我外婆家吗?东远叔,我陪你一起去。”铁柱欢快的说道。

  “走,带路。”秦东远扛起野猪向外走去。

  独留刘家人傻眼的站在原地,这男人这是啥意思。

  “这该不回是中午那一碗红烧肉的回礼吧?”金柱眼睛瞪的圆圆的,“我娘回了娘家,所以东远叔是要把这么多的猪肉送我外婆家去?”

  那么他外婆家岂不是有吃不完的猪肉?怪不得铁柱跑的那么快,他向来不爱去李家庄的。

  想到这里,金柱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刘家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半天没人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