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呈佑生而受宠, 少有心愿受挫的时候, 这次也一样如愿以偿了。

  叶端瑜入了王府。本来就是罪人之子, 破例得赦,倒也多余讲究什么礼节规矩,叶家人流放离京之后, 叶端瑜被一顶小轿抬进了王府。

  季呈佑待他没什么不好,除了无时不刻让很多人看着他, 倒是锦衣玉食, 温柔周全,恨不得连饭都亲自喂到他嘴里。全天下都知道, 季呈佑最宝贝叶端瑜。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夜里被紧紧抱着的时候, 叶端瑜偶尔也会恍惚地想, 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他也和他的小皇子在一起,事已至此,或许也没必要太意难平。

  直到府里有一天挂满了红绸,叶端瑜看着周围人闪躲的视线,才彻底想明白。

  这世上没有既当又立的道理,他既然入府为侧君, 换取了季呈佑对他家人的庇护。他们之间早就不是当年的伴读与皇子,也不再是恩爱眷侣, 只不过是妓子和恩客的关系罢了。

  若是妓子得了些温存和赏赐, 就自以为和恩客有了什么情分可言, 那可就真是太蠢了。

  实在是,太蠢了。

  他没有和季呈佑争执,甚至一句也没有提起当初季呈佑的誓言。誓言这种东西,如果发誓的人不当回事,听誓言的人太计较,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包括后面,季呈佑的后院陆陆续续地添人,叶端瑜的心里再没有什么波折。那些被凉水一点点浇灭的炙热,再也燃烧不起来了。

  后宅人一多,就太平不起来。叶端瑜不害别人,别人偶尔来害他,他也不怎么在意。他是把自个儿卖了,但也不至于沦落到与后院“争宠”的地步。

  叶端瑜一天比一天沉默,季呈佑要他做什么都顺从,但季呈佑却一天比一天焦躁,对他越发看得紧迫,到后面,几乎是找人围住了叶端瑜住的院子,没有季呈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来见他,也不许他轻易迈出院子一步。

  但那时候,叶端瑜是不恨季呈佑的。他们之间,说白了是一场交易,谁也没必要太真情实感。

  直到叶家一位忠仆,在他随季呈佑出门的时候,想尽办法给他传来了消息。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弟弟,尽数死在了流放途中,无一生还。这几年,季呈佑给他的那些消息口信,全是假的,只是为了辖制他而已。

  他的家人在途中病死,被草草掩埋在异乡,不知真正的坟茔在何处,也没有亲人供奉。

  叶端瑜想脱离王府,去找他们。如果叶家老宅不愿意让家族的罪人进叶家的祖坟祠堂,至少,他作为他们的儿子,哥哥,要为他们安置埋骨之处,将他们团团圆圆地埋在一起,为他们立碑守孝,年节供奉。

  这就是所谓的“逃跑”的真相。

  不是别的小甜饼里面你追我逃的欲拒还迎,夫妻情趣,叶端瑜是死了心要走,甚至不惜找上过去对他有其他心思的故人,最终逃了几次,却都被抓了回来。

  季呈佑落泪,哀求,解释,承诺会找回叶家人的尸骨,好好厚葬。可这些话,叶端瑜已经一句都不会再相信了。他已经筋疲力竭,没有精力再去和季呈佑纠缠,也不想再和季呈佑纠缠,他只想摆脱这一切。

  为人娈宠的不堪,家人俱亡的痛苦。原来身败名裂,以色侍人,最终什么都没换来吗?如果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最后支撑他的一点坚持,如今也泯灭了。

  如果无论如何都走不了,那就死吧。

  就在这时候,一个逃犯被抓捕归案,当年的春闱泄题案再次掀起风波。

  那人曾经是叶端瑜父亲最信任的门客,几乎可以说是知交。当年叶父被牵扯进春闱泄题案,正是因为他。他逃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被抓了回来,交代出了更多的内幕和牵扯。

  叶父当年的案子有了新的定论。当年的考题并不是从他那里流出去的!当年隐藏在黑暗下,未被发现的势力和内幕,被一一掀开。

  大概是为了哄叶端瑜高兴,季呈佑带他去看了最终的判决。

  叶端瑜站在茶楼的窗口上,漠然的视线从外面将被行刑的人面上扫过,他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波动。

  站在前头,被定义为主谋之一的那个面目普通的中年男子,叶端瑜曾经见过他!

  在先帝驾崩后的那段日子,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去昱王府住了一段时间,整日整夜陪在季呈佑的身边。一天夜里,季呈佑在书房处理事物,叶端瑜在屏风里的小榻上看书,迷迷糊糊睡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外面有人跟季呈佑说话,声音极低。叶端瑜也能理解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他没说话,只是继续安安静静地躺着。那人退出去的时候,他不经意透过屏风缝看了一眼。

  这人曾经深夜出现在昱王府,喊季呈佑叫“主子”!

  叶端瑜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绝不会认错!过去很多被他忽略的事,慢慢在他脑海中串成一条链。为什么季呈佑会任由他的家人死在流放途中?为什么季呈佑今天会特意过来看行刑?

  那一刻,叶端瑜真的很想放声大笑,最后却只是悄悄握紧了衣角。

  那日之后,他仿佛是放下了心结,和季呈佑重归于好。他这些年不怎么理会季呈佑,但真的放下身段讨好,也不是不会,渐渐地,在季呈佑这边有了一点喘息之机。三五年的时间,如果一个人足够留心,足够谨慎地去观察一件事,醉酒后,床笫间,书房内,难免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言片语。

  “既然无人追查了,就给那孩子换回陈姓吧。他全家毕竟是为本王死的,总要留下陈家最后的传承。”

  “陈盛九泉下知道王爷如此挂念,也能瞑目了。”

  “万没想到那人是诈死。”

  “王爷放心,当年的账本已经尽数烧掉了。任谁也查不出来的。”

  季呈佑扫尾很干净,叶端瑜这些年始终没有拿到可以摆上朝堂的证据。至于他的证词,他身陷后宅数年,外面的联系断了十之八九,谁又会相信一个娈宠的话呢?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有铁证,季呈佑毕竟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春闱泄题纵然会引得重罚,但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难道他只是重罚就能抵了吗?

  叶端瑜心想,这辈子他一事无成,身败名裂,可全家性命的仇总要亲手报了。

  这些年的虚与委蛇,不是没有效果。叶端瑜顺利地用一杯酒毒死了季呈佑,随后自尽身亡。

  ……

  叶澄出现在系统空间。

  青衫白冠的男子正站在书柜前,低头看一本书柜里抽出来的书,听到动静,便合上书,抬起头看过来。

  其实叶端瑜离世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了细纹,但神态身姿依旧似青年时那般端正如玉。叶澄看见他的第一眼,还是忍不住感慨,这样一个人啊,难怪当年打马过金街的探花郎,能引得倾城来观。

  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他手里拿着的却不是什么道理高深的经史哲理,而是一本武侠小说。

  见叶澄的视线落在书面上,叶端瑜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他很自然地将书放在一旁:“失礼了。我极少看这类书。小时候我阿爹不准我看,长大后没人管了,却再没有心情看了。”

  叶澄坐下:“如今你若有兴致,就尽管看,要多少有多少。”

  叶端瑜嘴角有笑容浮起:“自然有兴致,总算是老天开眼,没要我浑浑噩噩地死。报了血海深仇,岂能不高兴?”

  叶澄撑着下巴看他:“所以还有什么忘不掉的?”

  叶端瑜的执念不会是报仇,因为他的仇,他已经报了。纵然没能昭告天下那人的罪行,但人死如灯灭,自然不会再耿耿于怀了。

  “有啊。”叶端瑜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和哀痛,“我的家人,父母幼弟,全都死于流途,不知道生前吃了多少苦,死后埋葬何处。我在他们生前,未能照料陪伴,死后未能为他们安排后事,让他们分散异乡。”

  “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不过想想,其实他们也未必想见我。我自甘下贱,自以为忍辱负重,其实什么都没做到,除了带给他们耻辱。”

  他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我身为人子,为人兄,怎能瞑目。”

  “我来这之前,有一位大人告诉我,寻常人死后便对前世尘俗之事再无所知,那死后诸事,无论是翻案还是复仇,对逝者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吧。所以,若可以挽回什么的话,”叶端瑜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在空气中仿佛很快便散成烟雾,“我希望能保全我的家人。如果很难,做不到的话,能在生前一家团圆,不让他们因我蒙羞也好。”

  叶澄站起身,沉声道:“定不负所托。我会尽全力保住他们的性命,也不会让叶端瑜这个名字,成为任何人的污点。”

  叶端瑜对叶澄郑重地行了一礼:“是在下拖累叶兄受苦了。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他清楚如今叶澄所在的时间点,自然知道他留给叶澄的是一个烂摊子,叶澄应承下来,只怕要吃不少苦,叶端瑜心中多少有些羞愧和歉意。

  叶澄摆手:“无事,我是来做任务的嘛。就算你不提这个心愿,我也没打算答应他。我的任务和入王府冲突。”

  他又不可能真的去给季呈佑当小老婆,别说季呈佑是个阴险毒辣的混蛋,就算季呈佑是个温柔多金的天仙,系统也会把他电回到正确的流放道路上去。

  叶端瑜有点担忧:“只怕季呈佑不会轻易放你离去。”

  季呈佑确实阴险狠毒,但也确实对叶端瑜心怀执念。要不然他们不会折腾成后面这样。

  叶澄笑起来,并不太在意:“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季呈佑没有直接把人弄进府,而是大费周折地逼叶端瑜答应,就证明叶端瑜应该是有反抗的余地的。很可能机会就在宣旨的那人身上。

  再不济,真的没办法按照正常程序离开的话,他还可以把季呈佑打个半死,再逃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