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故土,数万年的光阴,沧海化成桑田,他出生的地方早已变了模样。

  离家出走之后,为何又要回去呢?

  他觉得,自己身为修士,先天寿元已有两百,在生死面前任何仇恨都能化为乌有,反正这就是最后一面,之后他将离开这块土地。

  他认为自己是回来告别的,顺便……显摆显摆,告诉那对偏心的人渣父母,自己哪里也不差!靠自己领悟步入修真界,是他们有眼无珠埋没了自己的天赋。

  其实,他心里不愿承认,他是期待自己露面的那一刻,可以看见父母从远处朝他跑来。

  因为亲生儿子不告而别,伤心和害怕一并涌上来,劈头盖脸将他骂的狗血淋头,最后一边骂一边抱着他哭。

  这副场面,他曾在云游的途中见过,游子回家,老母亲痛哭流涕。

  他天真的想着,自己会不会得到同样的待遇。一直对他不闻不问的爹娘,因为他的离家而担惊受怕,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怒不可遏,无论怎样,终究是亲生儿子不是吗?

  事实证明,白日梦就是白日梦,永远成不了真的。

  那副母子抱头痛哭的场面确实上演了,但主角不是他。

  伤心,愤怒,更觉得丢人。

  他是多笨多傻多可笑啊,居然痴心妄想可以得到关怀!

  被嫉妒之火焚成灰烬的檀愿,并没有过多在意檀清泉侧颈上的伤疤。

  若他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咬伤,而且不是人类的齿痕,而是猛兽留下的齿痕。

  南柯一梦,他又回到了这里,往事历历在目,他没有再去纠结父母的无视,而是下意识的朝檀清泉走去。

  鬼使神差的扒开檀清泉的衣领,他看清楚了,那是魔物的齿痕。

  记得自己侧颈上也有个齿痕,是他十足掉入魔窟的时候,被那里面的魔物咬的。当时他还腹诽,说这魔物看着挺凶猛,实际牙口不怎么样,并没有想象中的疼。

  果不其然,第二天伤口就愈合了。后来随着他的修行,伤疤也逐渐消失了。

  “你……”檀愿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一个答案冲破腹腔,呼之欲出。

  而那个少年却惊喜于他的出现,并没有理会什么伤疤不伤疤,只凭着一腔热情,激动的扑了上来:“二哥!”

  将他抱了个囫囵。

  思绪翻涌,他又回到了瑶山,回到了那一夜的上元佳节。

  白云阔在,花雨霁在,他们把酒言欢,笑谈红尘,华灯初上,岁月静和。

  终是黄粱一梦!

  他们是自由的,只有他画地为牢,深陷囹圄。

  一步错,步步错,或许正如那句话,时也命也,他注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

  释魂封印,散了。

  “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檀愿望向天空,在本体得到释放,他从石碑中走出的那一瞬间,空中响起了惊雷。

  妖紫色的雷电在上空结成了蛛网,檀愿不为所动,只看向了白云阔:“花雨霁杀了天明剑宗两千弟子,尚且承受了九百九十九道天劫,你猜猜,广陵城十余万生灵,值多少道天劫?”

  白云阔:“金仙之体,受得住吗?”

  檀愿眼底戾气消散,却是释然一笑:“报应罢了。”

  那一日,九万道天雷自凌霄劈下,将大半个鬼界化为一片焦土!

  *

  白云阔早在前一刻回到了云顶之巅,元神归位,他茫然了片刻,只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等他再度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太极宫的偏殿,而下方以明月霄为首,跪了一地的人。

  “师尊!?”白云阔大惊失色,忙掀被子下床,也跟着跪了下去。

  明月霄骇然,赶紧伸手去托扶:“清泉祖师,万万不可!”

  白云阔不听那个,反手将明月霄托起来:“师尊您快起来,长老们也快起来。”

  奈何,明月霄想跪,谁能扶的起来?就算白云阔收回了魂器“天罚”,到底还是大乘期一层的修士,论起修为,真敌不过明月霄。

  白云阔没办法,只好跟着跪,他咬着嘴唇说:“天地师长,哪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

  明月霄急了:“哪有祖师爷跪后辈的道理?”

  “什么祖师爷,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白云阔气沉丹田,将溜号的明月霄硬生生拽起来,目光坚定道,“我现在不是檀清泉,而是白云阔,是你明月霄的徒弟!”

  明月霄:“这……”

  白云阔真诚的说:“授业解惑,养育大恩,师尊永远是师尊。”

  明月霄自诩修行千年,喜怒哀乐早已荡然无存,真正做到了两袖清风心无旁骛,哪想到盛极必衰,竟险些被白云阔这句话逼出眼泪来。

  若说这命运,还真是巧合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明月霄亲手捡回来的继承人,正是云顶之巅的开山祖师。

  眼下明月霄需要继续闭关,没有个十年八载的好不了,原本还担心白云阔太过年轻,让他立即担任代理掌门之位是否太过苛刻,这担子太重怕压垮了他。

  结果……

  现在可好了,别说代理掌门了,直接传位都可以了。

  没有什么过多繁复的仪式,明月霄只简单的交代了两句,然后就又回到后山闭关去了。

  长老们无比尴尬,虽然时过境迁,但祖师爷毕竟是祖师爷,这对待白云阔的态度,着实是一大难题。

  见了面,总不能像以前那样“白妄白妄”的呼来喝去吧?

  就算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要自然一点,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放低姿态,毕恭毕敬的唤道:“清泉祖师。”

  每到这种时候,白云阔比他们还要尴尬。

  数万年前的事情了,除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场面,他基本都忘得差不多了。云顶之巅弟子八千,他尚且不能全部记得,更何况前世记忆呢!

  比起那个遥远的檀清泉,他还是喜欢做白云阔。

  更何况以往都是他恭恭敬敬的拜见长老,如今这态度反过来,怪别扭的。

  强调了两次,并没有卵用,只好随了他们。

  这个奇闻很快传遍了昆仑,在云顶之巅四处,弟子们讨论的热烈。

  “白师兄居然是清泉祖师,我的娘呀,我全家都惊呆了!”

  “你全家不就你一个人了吗?”

  “滚蛋!”

  “哈哈哈哈,我真没想到白师弟会是咱们祖师爷的传世,真是太厉害了。”

  “可不嘛!鬼界的动静震得六界轰隆隆响,那个杀人如狂的舒烨当场灰飞烟灭了。”

  “云顶之巅,谁与争锋?焚血宫压根儿不够看!”

  昆仑境地讨论的热火朝天,昆仑以外也是声势浩大。

  终于,在三天过后,路一之从外面跑回火离宫,气喘吁吁的说:“白,白师兄,我看见庚辰了!”

  白云阔浑身一激灵,不等路一之说完,他就心急火燎的飘了出去。

  等御风落到山门口,站在五间六柱的牌坊前,他猛然止步,心里莫名发慌。

  ——江水为竭,天地合并,六界覆灭,这就是天塌。

  ——在关键时刻去死,为天地献祭。

  ——你从来都是冷若冰霜的,像座雪山,一点都不温柔。你从来没对我笑过,笑一下好吗?

  ——若有来世,我在云顶之巅,等你。

  在看到那抹身影之时,所有的彷徨无措、胆怯惊恐全部消失了,他迫不及待的跑过去,一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师哥。”

  花雨霁本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的,谁知……

  冲击力太强,让他心中一疼,泪水充盈,夺眶而出。

  他忍了又忍,可那两汪清水就是不听话,没完没了的流,恨不得流干,恨不得哭瞎。

  “雨霁。”白云阔慌了,心疼的捧住花雨霁泪流满面的脸,“别哭了。”

  他也不想哭,可就是止不住眼泪。

  前世,他的眼泪化作他的泪痣;今生重逢,再续前缘,他将偿还他前世的泪。

  花雨霁被迫哭了很久,无关其他,就为了第二世而心痛。可见白云阔记得了檀清泉的前身,却不记得《魔仙》那一世。

  时光颠倒,历史重写,只有他花雨霁和檀愿知道。

  一想起第二世,花雨霁就毛骨悚然。一想起《魔仙》中记载的历史是真实发生的,花雨霁就不寒而栗。

  他依偎在白云阔怀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白云阔心疼的抱住他:“对不起。”

  花雨霁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子,好不容易止住那没完没了的抽泣,狐疑的问:“对不起什么?”

  白云阔欲言又止,他有好多好多对不起的理由,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好像不论怎么说都显得苍白,他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淡淡说道:“前世负你,今生还你。”

  花雨霁安然一笑,明澈动人:“你早就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