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长老只有花雨霁一个徒弟,因此,自破军长老亡故、花雨霁入魔后,这偌大的火离宫就空置下来了,安静的宛如一座死宅。

  好在每日都有弟子来轮流打扫,火离宫四处倒是干净。

  花雨霁走上台阶,伸手推开房门,竹屋内特有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向中庭,池塘内的莲花依旧绽放着,那两条活了千年的鲤鱼也在水中嬉戏着。

  花雨霁乐了:“二位还在呢?”

  他坐在美人靠上,伸手探入池中。那两条鲤鱼有所感知,摆动着长尾远远游来,一左一右用小嘴儿轻啄修长的手指。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花雨霁倚在美人靠上闭目小睡,鼻尖索绕着竹林清香,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悦耳的鸟语,阳光铺洒在身上,暖意洋洋,惹人犯困。

  他梦到了师父。

  破军长老,本名荀锦,喜好吃喝玩乐,喜爱四海云游。他虽然老不正经,但善恶分明,坦白直率,虽然在修真界德高望重芳名美传,但他我行我素,让人又爱又恨。

  想当年花雨霁年仅十四,他离开瑶山直奔云顶之巅,在新届弟子考核中排名第一,一时成为各大长老的抢手货。而不苟言笑的明月霄自然也欣赏花雨霁的天赋,有意将他收入门下,成为关门弟子。可明月霄见破军长老实在喜欢花雨霁,他堂堂掌门师兄,总不好和师弟抢徒弟,便自愿让步。

  至于其他长老就更别想在“臭不要脸”的破军长老手下赢了,所以,这个和破军长老性情相投,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花雨霁,就正式入门拜师。

  欢脱,随性,放荡不羁,火离宫自那日开起,就没一天消停过。

  人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凡是收徒的人都会留几手,可破军长老没有,他是亲自亲传亲教,毫无保留,将自己压箱底的料全部倾囊而出。

  转眼百年,花雨霁的修为与日俱增,震四海邪祟,诛五岳妖魔。每隔十年举办一次的仙道大会,他皆豪夺榜首,一直卫冕了十八届!

  久而久之,得了许许多多的荣耀,得了“晴空公子”的美名。

  其他长老说不酸是假的,而荀锦偏偏不懂得低调,隔三差五就拿出他的宝贝徒弟来显摆。

  “听听,你们听听!一笑可倾倒六界众生,一剑可诛尽奸邪宵小,这评价简直了,不愧是我破军的徒弟!”

  “虹销诛宵小,瑶光清万尘。看看,看看这评价,我这徒弟怕是能成为仙道第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长老们恨得咬牙切齿,可不止一次将他打出昆仑山,偏偏本人心里没点字母数,隔几天就嘚瑟,搜索天下财宝往宝贝徒弟上堆,简直羡煞旁人。

  有一天,师父他老人家又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把伞,献宝似的递到花雨霁面前:“可别小看它了,这是魂器,乃弱水不侵,魂火不灭的……踏雪伞。为师刚起的名,好听不?”

  “挺好。”

  “给你了。”

  “我有魂器了。”

  破军长老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傻孩子,宝贝还嫌多吗?”

  他却是随口笑笑:“一个虹销,一个瑶光,足够弟子用了。再来一个踏雪伞的话,我怕他们仨争风吃醋,再打起来。”

  “行吧,等你哪天想要了就告诉为师,为师且代你保管。”

  *

  凉风一吹,花雨霁是被活活冻醒的。

  原来太阳早已下山,天上飘起了小雪。

  花雨霁看着看着,从识海内召出踏雪伞,撑开伞面,望着雾蒙蒙的云空。

  后来,师父死了。

  他杀荀锦的瞬间,有无数个证人亲眼见证。

  光天化日之下,人证在,动机也在,世间一致认定他欺师灭祖也没什么奇怪。

  对于一个魔修来说,杀师父算什么?

  更何况还有最激烈的杀人动机,便是当年不少人知道的内幕——花雨霁天资卓绝,曾被明月霄一眼相中,试图收入门下。可破军长老相中了这个好苗子,且和自己性格相投偏要收入门下。明月霄没法子,就不再争取,让给了破军。

  若没有破军长老碍事,那么花雨霁就是明月霄的关门弟子,就是云顶之巅的未来接班人,根本没有白云阔什么事儿了!

  利益熏心的花雨霁心怀记恨,说得通。

  “花公子?”

  花雨霁怔鄂,回头一看,居然是武曲长老的弟子边野。

  身后还跟着三个弟子,以及贪狼长老的徒弟洛恒。

  “花不染,你为何会在这里?”洛恒畏惧的退后两步,“你不是在省悔崖关着呢吗?”

  花雨霁失笑,直身坐起:“我可是省悔崖的常客,哪里结界薄弱,哪里有秘密出口,我清楚得很啊!”

  洛恒直接躲到边野身后,只探出一颗脑袋说:“你私自出逃,在云顶之巅四处闲逛,有何阴谋?”

  花雨霁态度散漫,哂笑道:“我若有阴谋,你能拿我如何?”

  洛恒:“你,你少得意!眼下在云顶之巅,由不得你猖狂!”

  两个弟子悄悄后退,跑着去搬救兵,花雨霁自然注意到了,也懒得搭理。他起身走了两步,一手撑着踏雪伞,一手漫不经心的挥了挥:“趁早洗洗睡吧!”

  洛恒咬牙切齿,他双拳紧握,下定决心,一把拔出长剑,喝道:“站住!”

  花雨霁脚步停顿,懒洋洋道:“别不自量力成吗?”

  洛恒面无惧色:“在这里你还敢撒野吗?你重伤我洛家大哥的仇,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说洛维?”花雨霁想起这号人了,“他最近如何?那对流星锤舞的可还顺手啊?”

  洛恒气急攻心,提步冲上去:“你胆敢冷嘲热讽!”

  却不等花雨霁设法防御,旁观多时的边野拔剑拦住了洛恒的剑锋,并带着洛恒后退数步,喊道:“长老们还没决定要如何处置花公子,你别冲动。”

  洛恒满眼怒火:“这事儿还用商讨吗?他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花雨霁听这话就笑了,他一手叉腰,语气很是不屑:“你也只敢在这里,且在我金丹被封之时挑衅我了。”

  “你!”被戳中了死穴,脾气本就不好的洛恒更是怒发冲冠,用力甩开碍事的边野,一剑刺过去。

  花雨霁果断用踏雪伞遮挡,二者相撞,发出“锵锵”两声响。洛恒眼带厉色,本想趁人之危能取他性命,却不料他竟这般游刃有余。

  难怪修真界人人都追求魂器,哪怕是个刚刚引气入体的新人,只要魂器在手,也可抵挡神兵利器了。

  “都住手!”

  一声厉喝,吓得洛恒一哆嗦,本能收手,而花雨霁也不为难他,退开距离转头看去,正是云顶之巅的黑煞神,人人惧怕的执法长老。

  “门规第十条,我派弟子禁止私自斗殴,这规矩都被你们吃进狗肚子里了?”执法长老吹胡子瞪眼,洛恒仿佛看见了活着的“戒杖”,当场全身冒冷汗,就差膝盖一软跪下去了。

  执法长老怒道:“自己回自己师父那里请罪去!”又看向花雨霁,皱眉,“把踏雪伞交出来!”

  花雨霁敛起笑容,眸中寒锋轻闪:“不行。”

  执法长老语气带着痛惜:“你拿着从天明剑宗抢夺来的宝物招摇过市,简直丢尽了荀锦的脸面!”

  花雨霁温和的容颜有一道阴鸷疾闪而过:“究竟是谁抢谁?这踏雪伞本就是我师父的!”

  执法长老:“你控诉天明剑宗抢夺你师父的踏雪伞,可有凭证?”

  “没有。”花雨霁垂下眼睫,掩下森森寒意,“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付出代价了。”

  花雨霁唇边勾起嗜血的冷笑:“我让端木凌华带着天明剑宗满门,给我师父陪葬了。至于你们,爱信不信。”

  执法长老眼中布满血丝:“即便你说的是真,那天明剑宗两千弟子未免太过无辜!你坠入魔道失去本心,嗜杀成性,这点你作何辩解?”

  花雨霁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收起踏雪伞,迈步到中庭:“我杀的人,积累的血债,到渡劫的时候自有天道惩处,执法长老又何必操心?”

  “花不染!”

  “等长老们研究出个所以然,就去省悔崖找我吧,我回去睡觉了。”花雨霁走远两步,又顿住,回头问,“对了,执法长老总共罚了白云阔多少戒杖?”

  执法长老:“所有罪责加起来,五百。”

  花雨霁呆了一呆:“五,百?”

  执法长老单手负后:“他底子好,能恢复。”

  “……我信了你的邪!”花雨霁赶紧跑回省悔崖,路上遇到送药的小弟子,直接抢了就跑。

  没有真元加持的他,跑到石桥上就有些气喘,等到了省悔崖,不用进树屋就听到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白云阔!”

  花雨霁冲了进去。

  地上一滩血,几页宣纸浸泡在其中,白云阔伏在矮几上,脸色惨白,捂着心口阵阵呛咳。

  花雨霁赶紧拿药给他服下:“聚元丹,补气丹,还有这个,文曲长老熬的汤药。”

  白云阔接在手里一口气喝了,花雨霁拿了颗蜜枣给他。

  白云阔摆手道:“咳咳,不用。”

  “知道你不怕苦,可我看着苦。”花雨霁把蜜枣硬塞进白云阔嘴里。

  丝丝冰凉的指尖碰到温热的嘴唇,二人皆激灵了一下。花雨霁后知后觉,越发觉得这动作有些亲密,别扭的很,一时无比尴尬,只好借口去倒水。

  而白云阔则是当场僵住,暧昧的润红色从耳根蔓延到了脖子根,呼吸急促,心绪朝着诡异的方向飞去。

  花雨霁站在门口,心不在焉的刮了刮鼻子,道:“那什么,你这伤势不能拖,依靠文曲长老的药也得十年八年才能好。掌教院中的无垢池是疗伤圣地,我带你去那里泡泡澡吧!”

  花雨霁的金丹被封,又是在人家云顶之巅的地盘,所以对于他的看守也相当薄弱。

  带着白云阔一路跑到太极宫,再潜伏到中庭,最后到后山的无垢池,一路畅通无阻。

  全是凭借花雨霁多年来调皮捣蛋打仙鹤的经验!

  “师哥怎知省悔崖通往无垢池的捷径?”

  “这地方我常来,特别熟悉。”花雨霁特别骄傲的说,“犯了错就要挨体罚,罚了就要被关省悔崖面壁,可一身伤痛实在难忍啊!我师父就告诉我,掌教的无垢池是个疗伤圣地,所以啊,这条路线我摸得透透的个,一回生二回熟嘛!”

  无垢池上方白雾缭绕,清影流辉,池水澄澈见底,仙气飘渺;看似是温泉,实则池水冰冷刺骨。水面上飘着荷叶,上面蹲着一只冰色蟾蜍,晶莹透亮,据说已经活了万年,是清泉祖师的宠物,地位和省悔崖那只镇山神兽差不多。

  花雨霁坐在池边的鹅卵石上:“下去吧,我给你把风。”

  白云阔慢吞吞脱下外套,犹豫着对花雨霁说:“你还是站远些吧!”

  “干嘛?”花雨霁看白云阔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噗嗤一声就笑了,“害什么羞啊,洗澡穿衣换尿布,你哪里我没看过?”

  白云阔的脸色瞬间红成了番茄。

  花雨霁还不忘补一句:“我听你那些师兄弟说的。”

  白云阔骨节攥的“咯吱咯吱”响,强忍住才没让表情崩坏:“你是魔修,我担心你被无垢池水溅到。”

  “啊?”花雨霁一呆,着实尴尬,“哦。”

  起身乖乖走远,余光瞥向白云阔,他已经脱掉长衫,进了水雾朦胧的无垢池。

  过了一会儿,白云阔忽然开口叫道:“师哥。”

  花雨霁在想事情,没听到。

  “师哥?”

  “嗯?”花雨霁恍然回神,“叫我?”

  白云阔的语气有些低沉:“你……去哪里了?”

  花雨霁:“哪里也没去,放心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跑掉的。”

  “是么……”花雨霁无意的一句话,却让白云阔心口堵闷,微微酸涩,“你说话算数吗?”

  “当然算数。”花雨霁道,“一言九鼎。”

  “若你哪天违背了这句话呢?像十七年前那样,还有七年前那样。”

  花雨霁双臂环胸,情不自禁的看向浓雾中健硕而修长的身影,正色道:“在你飞升成为散仙之前,我不会丢下你的。”

  白云阔:“那成为散仙之后呢?”

  花雨霁失笑,无奈的扶住脑袋:“大哥,明掌门修炼千年尚且卡在大乘期动不了,你就算天赋超绝,也不可能在五百年内渡劫飞升吧?那五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想来做什么?”

  白云阔许久没有回话。

  就在花雨霁以为他泡澡泡睡着的时候,白云阔突然道:“我知这其中艰苦,更知我杞人忧天,我只不过是想要你一句话罢了。”

  花雨霁:“什么?”

  承诺,哪怕是假的也好。

  白云阔苦笑一声,自嘲的摇了摇头:“我是被五百戒杖打傻了吧!”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白云阔楞了一下,那从雾气中走过来的人,正是一身黑衣的花雨霁。

  白云阔顿时急了:“你过来干什么?离远点!”

  花雨霁不听他话,冷着脸直接站到鹅卵石上,白云阔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唯恐花雨霁脚底一滑掉池子里。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花雨霁目光冷凝,却异常坚定,“你要我一句话,是什么话?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白云阔被花雨霁这雷厉风行的一波操作惊呆了,他傻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望着花雨霁明澈的双瞳,他心口一热,从池中起身,缓步走了过去。

  白云阔掸了掸手,将沾染到的无垢池水弄干,然后,牵起了花雨霁的手:“永远不会丢下你。”

  不知是在要求对方,还是在告诫自己。

  花雨霁伸手捏了捏白云阔的脸:“永远不会丢下你。”

  白云阔愣住了,眼眶发热,鼻头发酸。

  随即,他笑了起来,温柔纯真,就像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点更新鸭!

  感谢日常追更的小仙女们

  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