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是谢蕴姝生母宁钰欢的生辰。

  往常都是在京城中最大的天元寺中设盛大的佛事祭奠,谢蕴姝只是去随意应应景。

  今年,她却想找个偏僻的寺庙,好好给母亲立一个长生牌位,亲自读几卷佛经,献三根香,陪伴一天。

  从店铺烧了之后,她便开始想念娘亲,很想!

  母亲是温柔而智慧的女子,如果她还在,或许大哥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自己前世也不至于惨死冷宫。

  谢臻远忙于政事,无暇得去,只托她把一封信在灵前烧与母亲。

  谢蕴姝接过信的时候心头酸楚,每一年母亲生辰,父亲都会写一封信烧给她,这小小的纸张很重,因为它承载的是这十数年来不曾断绝过的相思。

  大哥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眼中心中,除了红柔便是酒了。

  只有黎锦云与她同行,一起去了城南齐岳山中的水月寺。

  一路上,黎锦云都很沉静,谢蕴姝转头看她,怎么都从她脸上找不到痛苦的痕迹。

  她忍不住问:“嫂子,你是真的不要大哥了?”

  黎锦云垂眸,低声道:“曾经我的整个世界便只有他,我被困在了那个院子中,走不出他画的圈。后来--”

  她笑笑,摸摸谢蕴姝的耳边青丝:“是你带我走出了自己的心魔。特别是主持家中事务以来,我发现,原来我并不是那么地没用。我才明白,他不喜欢我,不是我不够好,而是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合适。”

  谢蕴姝心中欣慰而酸楚,欣慰嫂子终于可以不再苦等,酸楚的是大哥失去了嫂子,日后一定会后悔。

  她低沉地喃喃:“你还说过要和我一起护好谢家。”

  黎锦云拉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无论我到哪里,我都会帮你的。”

  “你的意思你要离开--”谢蕴姝心头苦涩。

  “我要有自己的生活!”黎静云轻声道:“我等够了。”

  谢蕴姝忍不住叹口气道:“那我只有支持你了,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

  黎静云点头:“到时候,我还要你帮忙呢。”

  水月寺在深山中,光是台阶都要爬几百梯。

  寺庙虽不大,风景却很优美,茂林修竹,殿宇整洁,特别是庙后的平台上,栏杆四周都是参天的树木,栏杆外却是百丈的悬崖,下边白云萦绕、雾气朦胧。

  实在是一个清修的好地方。

  立好牌位,黎锦云在外陪着做法事,谢蕴姝朝后院的静室中去。

  她想一个人在那里,为母亲颂上几遍《地藏经》。

  后边的静室有好几间,她一时记不起法师说的是哪间,便随意推开了一间进去。

  刚进去便觉得是走错了,因为靠墙的案上并没有经文,只有一个牌位,前边一个小香炉,插着几只已经熄灭了的香。

  这里应该是有人单独为家人供的牌位,她想着一会儿去找法师,也为母亲设这么一间,方便自己随时来祭奠,便无意地瞧了瞧牌位上的字。

  这一看,她心跳仿似静止了一瞬,上报只简简单单地写着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却是很多年以后的纯贤皇后的名字—方修春。

  这个名字,是肖慕晟从未在人前提及,却在书房中藏起来的信笺上写满了一篇的名字。

  这个名字,也是他一当上太子便逼着皇帝追封为皇后的名字。

  是他的母亲!

  谢蕴姝走了过去,目光拂过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心头却浮上了一抹心酸,原来他,还是渴望亲情。

  她恭敬地捻了三支香,合在掌中默念了几句,插在香炉中。

  她转身走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很惆怅,若是他母亲不早逝的话,或许他的心中也会少许多残暴和阴暗。

  她突然想起了初云口中的那个小男孩,眼中一下子起了雾气,她至少还有父亲和哥哥庇佑,而那个小男孩,他什么都没有,还要护好比他还弱小的妹妹。

  谢蕴姝心中同情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酵,就在看见眼前景象的时候消散了。

  那个小男孩长成的倾城男子,正带着温柔的笑意,陪着一名娇柔的女子站在了前边的栏杆处,俯瞰着竹林后的悬崖。

  那女子端庄美丽,带着甜蜜的笑意,边听着他说话边轻轻地点头。

  两道身影在修长的竹林下伫立,衣袂飘飘,好似神仙眷侣。

  谢蕴姝鄙夷地冷笑了一声,在这里这混蛋能遇上赵寻芳,她才不信不是他使的手段。

  赵家自诩,一向很瞧不上争权夺利的谢家和迂腐顽固的黎家。

  可在肖慕晟当上太子后,却既没有谢家愿赌服输的慷慨,也没有黎家誓死抵抗的勇气,而是老老实实服从了肖慕晟,换了一家的平安。

  看来这混蛋是想早一点拉拢往后归顺他的人,而这为母亲设立的牌位,怕也是他用来演戏迷惑人的手段罢了。

  她又觉得心中的鄙夷上了一层楼,在他的心中,果然是什么都可以拿来算计的。

  她最喜欢的,就是扯破他的面具,破坏他的好事了。

  正要抬腿过去,前边一间静室的门却突然打开,走出来一名女子,满脸笑意地走了过去,和肖慕晟见礼。

  她满带倾慕的神色,让谢蕴姝心头一顿。

  这两个傻丫头,怕是早就对这混蛋情根深种了!

  难道前世的纠葛终不能避免吗?

  林若真转头看见谢蕴姝,忍不住叫道:“谢小姐,你怎么来了?”

  那边两人回头,脸色各异。

  赵寻芳知道谢蕴姝的嚣张跋扈,见她一脸黑沉沉的模样,以为她是在吃醋,不免有些紧张。

  肖慕晟脸色温柔不变,目光在谢蕴姝和林若真之间扫寻了一眼,带上了玩味。

  “蕴姝,我是偶然间遇上赵小姐和林小姐的--”眼看着黑着脸的谢蕴姝要开口说话,肖慕晟先一步含情脉脉地说道,还带上了些怯弱的神色:“让你久等了。”

  他的神请让赵寻芳起了怜惜之色,让林若真带上了不忿的神色。

  谢蕴姝掐紧了手中的绢子,才忍下了想上前一脚踢去的冲动。

  她咬咬牙,温和一笑:“昨日大哥从齐红楼回来的时候就说了,六皇子您还要在那里耽搁一晚上,齐红楼的姑娘软玉温香,六皇子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再者,我本也没有邀请您来。”

  肖慕晟的脸色微微一变,赵寻芳和林若真一起瞪大了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他,齐红楼?青楼?

  “蕴姝真爱开玩笑,昨夜里不过是去那里寻你大哥罢了!”肖慕晟笑道:“他受了这么大的挫折,有些难过,我又怎能不去开导他呢?”

  两个姑娘又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谢蕴姝冷笑了一声:“六皇子究竟开导的是谁,我可是听大哥说得是头头是道,反正,我很是讨厌那些寻花问柳、无耻下流的登徒子。两位小姐--”

  她朝肖慕晟瞟了一眼,语重心长地劝:“我劝两位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内里还不知道是怎样的黑黄不堪呢!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要表演一番母子情深的戏码,两位权当看了戏,回家后可以仔细寻味一番。”

  肖慕晟脸色变了一瞬,却立刻笑道:“蕴姝多虑了,我只是怕热,到这里来偷闲半日,无意中遇见两位小姐的,你怎么就想了那么些故事出来!”

  她嘲弄的神色不改:“六皇子,你想做什么明摆着,若是一会儿和我说的一样,可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了!”

  说罢,她行了礼告了退,转身朝静室走去,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肖慕晟赶紧对面带不惑和失落的两人笑道:“蕴姝就是这样,一不高兴就弯酸人,我也习惯了。两位不要和她计较才好。”

  林若真神色立刻又变为同情,道:“殿下真是辛苦了。”

  赵寻芳眼神依然温柔,道要和林小姐先去佛前拈香。

  肖慕晟笑吟吟地和她们道了别,脸色转身就变得凶狠,一撩长袍下摆,去找那个信口胡说的女人算账。

  他气势汹汹地一把推开门,附在案前诵读经书的谢蕴姝眉头也没有抬一下。

  正准备兴师问罪,他却在听见她诵读的经文后停下了动作:

  “我自失母以来,昼夜忆恋,无处可问母之生界--”

  他眉头轻抬,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倾听了起来。

  洁白的手指一页一页翻过经书,低沉的女声娴静悦耳,一字一字响在了肖慕晟耳边,也一字一字落在了他的心间。

  他的面色由不忿渐渐变得平静宁和,日日缠绕心胸的那些愤恨、不甘,仿似被落在心间的经文一字一字敲落,只剩一片澄清。

  好多年,他的心都不曾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刻。

  他不由得去看她的脸,那张熟悉得让他生恨的脸庞,有那么一瞬,他竟然觉得有一丝的神圣。

  肖慕晟赶紧收摄心神,静静听经。

  黎锦云忙完了前边的法事,进来寻谢蕴姝,正要推门的瞬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了这番情景,怔了一怔,缩回手,转身走了出去。

  书案前,针锋相对的两人,一个认真诵读,一个静静倾听,虔诚而温馨,就好像她和谢南枫最初的模样。

  她嘴角带起微笑,抬头去看透过竹林的白云的影子,什么都会变化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