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井宣判这个结论的同时, 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
他瞧着关岁理静静站在那里,既不像一部分人冲上来骂他疯子,也没有像一部分人满足地哀悼‘人类果然就是这样’,关岁理的样子, 就像是单纯地在某一个实验的间隙, 阅读了下属递过来的一份公告, 上面记录了最新的研究成果, 而他一时还没有弄懂一样。
韩井瞧着这样格外与众不同的人,忽然来了兴趣:“我还没有跟谁好好讲过我的研究,正好给你上个课。”
随即,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翻出了自己的一份手稿推过去, 也不管关岁理是不是愿意,一脚踩在了仪器上。
他振臂一呼:“首先, 请看我这个新学说的基础——”
“这世上, 没有会思考的生物。”
他说到兴起, 手边出现了一幅幅生物的大脑解刨图:“我们一直以来, 认为大脑是思想的来源, 可是我们研究千百年, 得到的结论不过如此,大脑这样的东西, 除了神经递质的传递和电信号的输送, 并没有比其他器官高贵许多。”
“我们总说是我们还没有窥破大脑的秘密, 可或许, 那秘密根本就不存在呢?”
“不然你来对比所有生物的大脑, 我研究三年, 得出了一个不太让人高兴的结论。”
”相比而言, 人类的大脑确实发达,可那也没有出现质的变化,凭什么,这么多生命里,只有人类出现了智慧,学会了思考?”
“难道就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是自以为是的人类吗?”
“我告诉你,你认为的人类,不过是一种,和无数生物一样,毫无区别的骨血构成物罢了。”
“血肉的生物只具有繁衍和生存的本能,让我们真正区别于其他生物,站上食物链顶端的,是这种寄生的精神体,这才是‘人类’的起源。”
“我们应该把‘人类’的名字还给他们。”
风吹起了手上厚重的手稿,韩井每说一句,手稿就自动翻阅到哪一页,用无数的数据佐证他的话,让心中疯狂质问着证据的关岁理也偃旗息鼓。
韩井最后盖棺定论:“生物是不会思考的,只有人类会思考,拥有智慧,是因为他们被‘人类’寄生了。”
关岁理垂目,下方就是手稿的核心,那是一条完整的起源链。
‘人类’精神体诞生于虚空,他们不被血肉主宰,拥有智慧和漫长的生命,可他们本身的精神体并无法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干涉。
他们空有智慧,却只能看着枯容兴衰,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日复一日对于智慧生命来说,无异于煎熬。
于是他们试图控制地面的生物,最终,他们成功干涉了一种生物,使其能够站立,大脑能够迅速进化,直到能够容纳他们的入侵……
于是,第一批拥有智慧的人类诞生了。
他们利用智慧生存,进而改变世界,他们迅速成为了世界的霸主。
即使寄生之后,他们的生命会随着寄生体一起结束,更甚至忘记了曾经的一切,也甘之如饴。
比起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才是活着。
活这个概念,也是在入侵生物体之后,才第一次意识到,生死是什么。
痴傻的人,不过是大脑依旧无法容纳‘人类’,无法被寄生。
人类会恐惧鬼怪,不过是恐惧曾经的同伴,来抢夺自己好不容易占据的躯壳。
这就是‘人类’真正的起源,鬼怪之说的由来。
手中的手稿翻到最后一页,不堪重负啪地摔在地上,关岁理被惊醒,望着那本手稿出神。
那些详实的数据,严密的理论,他总以为自己并不是在一个关卡中,仿佛这才是人类长久窥探不破的真理。
从小建立起来的认知被推翻,他心中不亚于天翻地覆。
“是啊,这才是答案,我们都错了。”
“我越是研究,就越觉得自己从前都错了,错了那么多年,”韩井的声音里全是凄然:“不仅是我错了,愚蠢的凯蒙也错了,达文也错了,我们这么多辈的人都错了,你不觉得好笑吗?”
关岁理看向韩井,从他脸上瞧到了再也掩饰不住的绝望,这人当初发表新学说时多么慷慨激昂,跟前任学说奠基人公开辩论的时候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丧气。
那本被垫桌脚的书,把他捧到了最高处,也把他踩到了泥里。
韩井眼中噙着泪:“我们这些人做的有什么意义,都是没用的,真相就是个笑话。”
关岁理并不具备安慰人的能力,并且这种遭遇,他比旁人更能设身处地理解,他明白这并不是安慰就能解决的。
他只说:“我要自己验证。”
他没忘了,这里不过是法涅斯的一个关卡,即使再真实,也还是假的。
这里发生的一切,人类无论有怎么样荒谬的起源,等关卡结束了,一切都会回归,他依旧可以坚信课本上教给他的知识,相信他自身,乃至整个人类的由来。
“还有什么好验证的?你在怀疑什么?”韩井跳到关岁理面前,“你觉得我还漏了什么地方,你是觉得我很愿意承认这个狗屁理论吗?”
他自知失言,一下也没了话。
关岁理捡起了脚边那本手稿:“我需要时间。”
韩井瞧他那个样子,莫名升起一股同情,或许还有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希冀,他啪地关了门出去:“随便你。”
韩井出去之后,关岁理翻阅着那本手稿,一遍遍在脑中、手上重建韩井的模型,试图从细节处推敲出不合理的地方。
可惜的是,这件事已经做了有人无数遍,在这上头他比不上韩井。
他越是证明,就越是觉得,这是真的。
甚至隐约怀疑真实的理论,是不是……
这太疯狂了。
耳畔擦过一阵风,打断了他的思考,那股恶意冲天扰人心智,可他却没再被影响,他知道这是谁,他还以为季开能再安静一会儿,没想到这就忍不住了,现在过去,八成又是一堆麻烦。
可毫无头绪,耳边更麻了一下,关岁理叹口气,认命地坐到了仪器前。
他这回做好了戒备,戴好设备再次开启了仪器,只是预料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他意识到,这才是仪器正常接收到的反馈。
他听着耳边一阵阵高高低低的风,那些灰影窜来窜去之后,一道灰影挤了过来,听到的风声也变得凝实。
季开的声音断断续续,意思却很清晰,直接问:“你打算怎么办?”
准备好的应付搪塞没了施展的地方,他有时候惊讶于季开的难缠,又有时候发觉季开确实很懂得分寸。
不辜负季开的自夸。
“我需要了解这个理论的可信性。”
“我以为你已经信了。”
关岁理默然,只是继续翻手稿,上面的插图都是手绘,那样分毫不差的绘图,堪称艺术品,可以看出韩井有多上心。
季开当然也看见了,他轻笑了声:“我跟你,还有韩井都不一样,我不做研究,没有你们那么固执的理论根基,所以我理解,但我并不认同你的做法。”
季开在他身周盘旋,声音忽高忽低:“不论现实究竟怎么样,说实话,这里只是一个关卡,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证明理论的真实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务,离开这里。”
“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法涅斯准备这个场景是准备针对你,谁知道他还准备多少惊喜。”
关岁理承认他说的是对的,这样的做法才是最明智的,他不能困在这里。
季开就像一个真正蛊惑人心的恶念,撬动关岁理的意志:“你的任务是寻找人类,记住自己的目的,”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忽地一笑,叫他,“关所长~”
关岁理只想离开这里,避开这个尴尬的称呼,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天被多少人这么叫,可这称呼从季开嘴里出来,他就觉得不对劲。
他起身要走,又在季开出声前,拆了设备上的声波检测模块,略作改装,就改成了一只简单的耳麦,往耳廓上一扣,杜绝了季开继续乱喊。
影像上,代表季开的灰雾抬头望了他一下,可以看出他无比的遗憾。
关岁理离开了椅子,影像上重归寂静,只有耳边和煦的风声寸步不离。
关岁理来到这个关卡之后,一直漫无目的,现在耳边那样微不可查的风刮了,他却忽然就觉得踏实下来。
他开了门,往下走,季开在他耳边饶有兴趣:“看起来你有目标了?”
“我知道有一个人是。”
季开显然很得意:“不客气。”
关岁理想去找的是银河研究所的检验员,按照现在的理论,那应该就算是真正的人类。
可季开忽然一插话,他才想起了,那次的恶意,现在他也知道是季开的提醒,他礼节性道了谢,然后不理会季开的追问,下了楼。
他要出门,韩井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跳了下来:“你要走了吗?”
关岁理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韩井追了上来:“你不是说要证明吗?你的答案呢?”
韩井说着就上手来抓,关岁理下意识反手一擒,把韩井按在了桌上。
“对不起——”
可就开了个头,关岁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头脑中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久违出现,打断了一切。
【任务名:寻找人类,已完成。】
【关卡即将结束,场景载出。】
关岁理的身体熟悉地变轻,他感觉自己在被抽离。
可是他刚刚碰到的是韩井,这个人怎么会已经被……他看不出他身上一丝被替代过的痕迹,谁也想象不到里面的壳子已经换过了。
韩井对科研的坚持,对起源学说的钻研,对就学说的怒其不争……
如果替换成为这么轻易的一件事,那么一个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所有独特的个性,习惯,都不再专属于一个人。
真是残酷的真相,哪怕是在一个关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