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开站在医疗室的中间, 这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阻挠,控制轴毫无掩饰摆在他的手边,就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毁掉它。
可是季开却像是面对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周围忽然地动山摇, 季开猛地回神, 他才意识到关岁理那边已经到了尾声, 整个关卡的时间在重组排列, 一旦结束,他就很难再回到这里。
也代表他很难再碰到这个控制轴。
可是……
季开走近了那张病床,上面趴着一个熟悉的虚影,卷起的白大褂,满身的鲜血, 医疗臂一声一声提示着他垂危的状态,针剂正在缝补他致命的伤口。
那人面色苍白, 即使在昏迷中, 似乎依旧在思考着什么, 躺在这里的人, 竟然是关岁理。
而控制轴在的位置, 正是医疗臂的能源线, 一旦他剪断那根控制轴,医疗臂也会瞬间停止, 病床上的人将会死去。
最关键的是, 这并不是真正的虚影。
关卡里发生的一切, 会被法涅斯归为真实, 而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就会成为未来。
他剪断这根线, 未来即使医疗室脱离了法涅斯的掌控, 这里的记忆也会保留下来。
在某一天,关岁理生命垂危接受治疗的时候,医疗室将会遵循这样的未来,同样剪断他的医疗臂。
所以季开下不了手。
在这个关卡里,没有谁不会受伤,尤其是被法涅斯针对的关岁理。
法涅斯这是在让他做一个选择,究竟是要医疗室,还是选关岁理。
周围的震荡几乎要平息,他能感觉到身上的牵引,他在不受控制地向上升去。
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来不及去询问关岁理,但是他其实知道,关岁理会怎么回答。
他手中出现了一把剪刀,他看着病床上的关岁理,剪了下去。
只希望,现在的关岁理还没有受伤,这样的未来还没有到来。
***
怪物手中的刀劈向了关岁理的后背,避无可避,几乎要把关岁理劈成两半。
连带着身后如山的怪物潮。
关岁理手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最后,他已经不再躲避,或者说,他躲避也没有了意义,他只能争分夺秒抢时间。
那刀落下的同时,另一柄刀飞过来,打在刀背上,刀背顿时一歪,擦着关岁理的肩膀擦了过去。
肩膀的衣服和皮肉削去,鲜血渗出来,关岁理神情一皱,手却依旧平稳,在怪物潮的攻击到来之前,他精准地拨完最后一下手表,周围的动荡,所有怪物的攻击顿时止歇。
这个时候,关岁理才惊觉自己身上的潮汗,肩膀火辣辣地疼。
他朝着刀来的方向看去,冒牌货死死攥着一对珠子站在那里,脚边堆了一堆卷刃的刀,在怪物停下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那刀又抡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触碰到,他才茫然地四下转了圈,一口气松下去,刀跌了下去。
他那件风衣早就七零八碎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近在咫尺的怪物僵在半空,鼻尖刀背离他不过方寸。
他走过去端详着那些标本,半响,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畅快无比,可谁都听得出里面的悲戚。
关岁理要走过去,可一脚塌下去,身体变得轻盈,他不由自主在上升。
法涅斯威严的声音传遍整个医疗室。
【关卡手表定律已完成,正在进行时间整合,恭喜闯关成功。】
【特殊医疗室分离中,无关人员请尽快离开。】
关岁理几步疾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冒牌货:“快,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冒牌货笑声蓦地被打断,热血上头的脑子还有些懵,自从他有意识以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法涅斯叫他98993,季开叫他冒牌货。
这个词对于他无比陌生,他听到都还有些难以置信。
关岁理争分夺秒再次喊:“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能帮你找回记忆。”
冒牌货的大脑瞬间接收到了极度的喜悦,他庆幸自己要回归的人生,可是他高兴地张开了口,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眼,他徒劳张了张嘴。
“这样啊。”冒牌货忽然悲哀地笑了声,“看来是没有缘分了,”
“我不记得了。”
关岁理一愣,冒牌货反而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没有关系,下次吧。”
他仰头望着关岁理,关岁理已经撑不住升高起来,他一路目送他远去。
“我以前很讨厌你。”
关岁理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我记得季开的一切,我不可能喜欢季开,也讨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我一直以为,我觉得你很不错,是因为季开的影响。”
“毕竟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所以我讨厌你。”
他仰头看着关岁理,是和他外表不同的专注:“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不是因为季开,我很高兴。”
关岁理已经很远了,几乎看不到了,冒牌货情不自禁伸手去抓,但是又松了开来。
关岁理有他的事要做,不该跟他一起留在这里。
这座无数尸体和标本陈列的地方,没有人烟,冰冷难熬,只有他才会被困在这里。
每一刻,这里的每个角落,和他一模一样的那些标本都会提醒他,他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替代品。
他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折磨,但是那是以前了,他现在有了新的事情可以做。
他相信关岁理会结束这一切,把他们所有人一起带出去。
他会重新拥有自己的名字和记忆。
他会等待那一天的到来:“我等着你。”
***
关岁理升到了半空,下方的一切变得渺小,冒牌货也已经看不见,他没来由有些失落。
或许他跟冒牌货之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但他也再也做不了什么,只等着离开。
可升着升着,高度却停在了半途,再也不动了,他有些疑惑,才意识到咖啡和赵想还没有上来,他应该是在等他们。
既然这样,他也就那么飘着,看着下方的医疗室和法涅斯的主体分离,连带着那一团特殊医疗室,里面的画面场景重置梳理,白色的墙面逐渐变回蓝色。
曾经的医疗室正在回来。
关岁理有些欣慰,他叹了口气,数日积攒的疲倦也汹涌回归,他仿佛闭上眼就会睡着,肩膀上的刺痛也顷刻就加重了许多,他想给自己点一根烟,才发现手不住地颤抖。
他好不容易才抽出根烟,半响,点了送到嘴边,带着焦气的烟雾充盈肺部,烟雾中特有的镇定成分送往全身,大脑冷静下来。
烟雾在身体中转了一圈从唇舌蔓出,他吐出了一口烟圈。
一边有人问了句:“烟还有吗?”
同样反上来的还有一种剧烈的恶心感,格外难受,关岁理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季开已经到了他的身边,显然是在跟他一起等人。
季开的脸上青了一块,之前受过伤的那条胳膊又不动了,不知道怎么折腾的。
关岁理躲了一下,季开想到关岁理之前的表现,意识到什么,实在不想动,但磨蹭了会儿,还是费劲巴拉地把外套一脱,扔了下去。
“行了吧。”
关岁理还是有点嫌弃,但是总算没什么反应了,季开揉了揉胳膊,抽了口凉气:“给我根吧,镇镇疼。”
关岁理记得这人说他讨厌烟味来着,不过他也不想计较,去兜里又摸了一遍,可摸了个空,他晃了晃,往里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他毫无歉意地给季开看了眼:“没了。”
季开还有些失望:“今天运气真背。”
不过他对上关岁理就有些心虚,也没多说什么,就那么静静飘着。
关岁理把烟盒扔进兜里,瞧他那个样子也不舒服,但是脑子沉得发昏,思维几乎都停止了,他也没力气再弄一包出来,他跟季开都已经到了极限。
可视线不受控制,就看着季开一身的伤口,在一边黑着脸,那么个不好惹的人,不说话的时候竟然看起来有点可怜。
关岁理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有这个想法,但是季开那样子实在碍眼,他犹豫了会儿,最后抽了口烟,犹豫了下,把剩下半根递了过去。
“将就吧。”
季开本来都打算忍着了,那半截烟就递到了手边,他还有些难以置信,惊喜地笑了声:“真给我?”虽然一笑就牵动了伤口,疼得更龇牙咧嘴。
关岁理觉得自己简直多余管他,刚想反悔,烟就被接了过去,快得他都没反应过来。
季开夹着烟,喜滋滋瞧了眼关岁理:“有就行,我不嫌弃。”
关岁理总觉得自己真的是累坏了,才会这么昏头,他怎么就真的听了这个家伙的话。
季开把烟送到了嘴边,可唇舌接触到烟嘴的时候,才乍然感觉到上面残留的微微濡湿,他后知后觉又真切地意识到,这是关岁理抽过的烟。
他叼着烟嘴,烟雾在眼前弥散,他眼睛不受控制地瞥了眼一边的人,关岁理眼睛半阖着,挺秀的面庞上嘴唇半抿着,剧烈的运动后,关岁理的唇色比平日里要更艳丽些,衬在那张瓷白的脸上就更醒目。
怎么这人的嘴唇会是这个颜色?
烟嘴微微发软,他想,这张嘴唇平日那么冷,但要是真的能碰一下,或许出乎意料的软。
或许,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冷。
他忽然就感觉嗓子有些干涩,他吞了口口水。
“怎么了?”
关岁理看过来,季开顿时被抓包挪开了视线,他都干了些什么!他都在想什么!
他重重吸了口烟,那股烟顿时呛得他直咳嗽。
关岁理狐疑地打量了一眼,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季开又要干什么,不过,他盯着季开手上那根一下子少了一大截的烟,实在不通。
简直浪费他的东西,他后悔了:“还我。”
季开不敢看他,只能含糊地又吸了口:“之前你还欠我一根。”
“我什么时候欠你了?”关岁理过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第一关的时候,好像是说了要给季开根烟,居然现在还记得,这人这么记仇的吗?
他动手就要抢回来。
季开怎么可能还给他,躲了一下:“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他三口两口抽完了烟,火星一掐,终于攒够了气,“那个……有个事还没跟你说。”
他叹了口气,把控制轴的事情告诉了关岁理。
季开越说越没脸,没敢再躲,他定定注视着关岁理:“当时我没有办法,但你放心,以后每一关我会保护你,有我在,你不可能再受伤,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绝不可能。”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是在宣誓。
关岁理只觉得这时候的季开更难以面对,比之之前无赖的模样,现在的季开郑重得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躲开了视线,可一瞬间,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也有些反常,他挪了回来。
他尽量忽略心中的异样:“我自己会注意的。”
法涅斯的招数层出不穷,他永远也想象不到下一步法涅斯会干什么,这样的选择也不能怪季开:“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这个,法涅斯也不会放过我。”
季开只是说:“相信我。”
关岁理没再跟他争辩什么,这十序列中杀机重重,他和季开都朝不保夕,可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要走下去。
季开看着关岁理依旧清清冷冷的样子,即使听到自己随时会死去,也完全没有一点触动,他忽然就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关岁理变了神色。
他想,那一定是凌驾于生死之上,更让人动容的东西。
下方逐渐升上来两个小小的黑点,咖啡和赵想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他难得看到件高兴的事情,有些幸灾乐祸:“这回法涅斯一定气坏了。”
光是收拾残局就用了这么久,这一关的损失一定很大,看到法涅斯吃瘪,他就高兴了。
赵想升上来,她本想和关岁理道谢,可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了,她觉得关岁理或许不想再理她了。
关岁理拼命保护她,可是她变成了关岁理讨厌的样子。
她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是错了。
她每次碰到关岁理,就会变回小孩子,因为关岁理会保护她。
可是关岁理总会跟她分开,而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在十序列里是活不下去的。
不过或许也不错,三三还在等着她。
做一个关岁理喜欢的小孩子,真的很幸福。
一行人一起朝着更高的地方升去,下方的时间线开始重叠,真实的医疗室和被法涅斯强行记录的医疗室交汇融合,将成为这里新的真实。
浅蓝的墙壁上一幅幅涂鸦依次出现,就好像曾经的模样,可那些涂鸦一点一点绘上去,其中的某一个角落,却忽然多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图形。
四个小人并排站在那里,最边上的那个一脸的不高兴。
那是季开之前随手画上去的模样。
这里的一切,有些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但有些,已经有了新的痕迹。
记录着他们在这里拼命活下来的三天。
他们的这三天,以及很多年前,秦尚耳他们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过去和现在的季开都做过的事。
这里全部都保留了下来,所有的痕迹都不会消失。
就好像所有人都还在的时候。
季开笑得更高兴了,视野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看向了关岁理,又一次冲他挥手:“下次再见,谢谢你的烟。”
关岁理敷衍地恩了声,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
他们还会再见。
第6卷 生物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