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芜寂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他, 目光如炬。
君涟漪握紧了手中蛇刃,已经做好了月芜寂要是再阻他的话,就殊死反抗的准备。
然而, 月芜寂却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的目光依旧冰冷,眉头轻轻蹙起, 只定定的看着他,并无其他举动的意思。
他不动,君涟漪也不敢轻举妄动,但相对于之前, 他已是能大大方方的与他直视了。
他看着月芜寂, 唇角依旧带着点点笑意, 再次重复了一遍, “月芜寂,我杀人了。”
几近是这句话刚一落,逍遥子便踏风而来, 落到了月芜寂身旁。
逍遥子一脸担忧地看着月芜寂, 焦急得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君涟漪, 拉着月芜寂就要走,“芜寂,你现在是除去心魔的关键时期, 怎可……”话说一半, 逍遥子亦是察觉到了什么, 目光顺着月芜寂的目光而去, 这才注意到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君涟漪, 不禁诧异, “君涟漪?”随后, 他又收回眼, 看向月芜寂,突然好似明白了什么,抿了唇。
这时,月芜寂终于动了。
君涟漪警惕起来,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又紧了紧手中匕首。
他想,他肯定又要被抓回去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他。
这一想法才刚落,他果真看到了月芜寂朝他伸出了手。
他想将手中的匕首如刺宋怀信那般,刺向月芜寂,但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他在面对月芜寂时,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剑刃可以对着仇人,可以对着陌生人,却独独还是无法对着月芜寂。
他终究还是太无用了。
默默闭上眼,君涟漪近乎是哀求着开了口:“月芜寂,你放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骗你的,我真的不是君涟漪。”
他知道月芜寂应当是不会信的,但他除了解释,别无选择。
月芜寂朝他伸出的手一顿,复杂地看向了君涟漪。
明明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但是月芜寂却感觉,自己好似听到了他颤抖的声线,好似有什么东西滴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碎了一地,落了满地猩红。
他的手亦是颤抖起来,直到触碰到那温热面颊,他才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缓缓的,为他拭去脸上的点点血滴。
他说他杀人了,那是沾的别人的血,他的涟漪,不可以沾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的东西。
一点都不可以。
感受到面颊触感,君涟漪一愣,缓缓抬首看向月芜寂,却听他道:
“涟漪。”
君涟漪心间微痛,却知,自己不能心软。
他咬咬牙,抬起手中利刃,在打开月芜寂手的同时,匕首亦是,狠狠地划了月芜寂一刀。
他心中微颤,却还是强作镇定,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后,恶狠狠开口:“放我走,不然的话……”
他话未说完,逍遥子的话语便插了进来。
“君涟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自己曾经的恩师动手!”
逍遥子一个箭步来到月芜寂身边,强行拉过了月芜寂的手瞧了瞧,倏然睁大了眼,“妖器!”
“你手中为何会有妖器?”逍遥子问他,语气十分的咄咄逼人。
君涟漪不欲作答,目光只死死放在月芜寂手上那片血红之上。
那血色瞬间就把他的半边袖子给染红了,应是划得不浅吧……
君涟漪心间微软,但立刻,他又把手放在了小腹上,强硬起来,再次握紧了匕首,目光坚定的看向月芜寂。
月芜寂亦是不敢相信。
以前的君涟漪……哪怕自己被烫红了手,都能心疼上大半天的人,此刻,居然拿刀伤了他?
他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从逍遥子手中抽回手,一步一步走向君涟漪。
终于在仅离君涟漪一步之遥时,他欲开口,却为时已晚。
有多人踏风而来,落在了他们身后,看到君涟漪,惊呼出声:
“君、君涟漪逃狱了!”
“这里有重重人手把关,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宋掌门呢?他不是过来审问君涟漪了吗?他人去了哪里?”
……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匆匆朝牢狱内跑去。
月芜寂眉头一紧,想要阻止,却感觉手上一紧。
他不耐回头,对上的是逍遥子的眼。
逍遥子满脸严肃,朝他微摇了摇头,然后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这时,再待月芜寂想阻止时,已然来不及。
那弟子匆匆而入又匆匆而出,满脸惊恐地跑到人群之中,大声呼道:“不好了,宋、宋掌门被人杀了。”
众人一听,皆面色一沉。
风清真人率先迈步,朝牢内而去。
其余有几个在修真界颇有威望的真人们,也紧随其后。
君涟漪早就在这些人来时就煞白了脸,垂下头,再不敢去看任何人。
他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月芜寂目光变得越发冷漠,倏而转了身,面朝那些人,将君涟漪挡在了身后。
待风清真人等人再次而出时,面色已是变得极为难看。
风清真人的目光在月芜寂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而下,落到了他受伤的手腕上,倏然睁大了眼。紧接着,他又将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君涟漪身上,顺势而下,看到了那还在滴血的,弯曲的蛇刃上,双唇颤抖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的情况,亦不是他一个人看到了,也不是一个人有了那般猜想。
立马,有人愤愤不平,开了口,“宋掌门身上的伤口,正好和那妖人手中的匕首吻合,必然是这妖人下的手吧!”
声音不大,却是刚好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有人打了头阵,立马就有更多的人开了口:
“一定是他,你看他的匕首都还留着血呢。”
“仙尊手上也受伤了,不会也是他伤的吧?”
“肯定是他伤的,师尊修为高深,谁能伤他?也就只有曾经身为仙尊徒弟的君涟漪,能借着旧情靠近他,然后伤到他的。”
“那他也太不是东西了吧!旧师也伤。”
……
种种恶语,皆入君涟漪耳中。
君涟漪的手在发抖,心亦是在滴血。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些人对他厌恶的嘴脸,亦不敢去想,刚刚他杀人的场景。
月芜寂听着这些恶言恶语,终是克制不住,怒喝出声,“都给本尊闭嘴!”
一瞬间,人群静若寒蝉。
他缓缓回身,看向君涟漪。
月芜寂的目光让君涟漪如芒在背,他终是勉强了自己,让自己正面面对了月芜寂。
“跟本尊回去……”月芜寂开口,还是那句话。
时隔数月,他落入的,仍是这般境地。
要么被月芜寂抓回去,要么被修真界所谓的正派人士处分。
这个抉择,哪怕过了几个月,哪怕现在情况不一样,但结局仍是不会变的。
不等月芜寂将后半句‘我护着你’说出口,君涟漪便直视了月芜寂的眼,无声道:“你放了我吧!”
月芜寂身子猛地一振,死死地盯着君涟漪,良久良久,都未曾再动。
后面发生了什么,月芜寂已是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君涟漪终是被人给带走了。
恍惚间,他好似召出了自己的霜华剑,想直接将人抢回去,可逍遥子按住了他的手,君涟漪被人带走时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刺痛了他。
最后,他终是什么都没能做,任那些人将君涟漪给押走了。
他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的,哪怕挨鞭子,哪怕去做苦力,哪怕前途一片黑暗,他也仍旧等不来他的一句道歉,等不来他的回头。
苍白一笑,月芜寂闭目。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下,最终流入他唇角,苦涩难当。
一旁的逍遥子见状,惊讶非常,“师弟……”
月芜寂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觉心间莫名发疼,喉间一股腥甜直冲而上。
他努力想要将这股子腥甜压下,却又有更多腥甜之味直往上涌。
最终,一口血喷涌而出,他人也失去了意识。
君涟漪又被押入了牢狱之中,这一次,是风月楼的牢狱。
君涟漪被穿了琵琶骨,锁在九重镇妖塔中。
他们不再将他发配去铜倥山做苦力,也不再用鞭子抽打他,而是将他镇压在此处,时间是无期。
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了妖魔,永永远远的镇压在了此处,永不见天日,每日受雷刑之苦。
起初,君涟漪并没有把这九重镇妖塔放在眼里,毕竟他是个人,这镇妖魔的地方,着实对他震慑作用不大。
但当妖塔之中雷刑来袭之时他方知其中厉害。
那雷刑都能与之渡劫天雷有得一拼了。
在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只只小妖怪,因为来不及躲闪雷刑而被劈得魂飞魄散时,他突然有了惧意。
有龙宝相护的他,虽未感觉到雷劫劈在身上的痛楚,但他的龙宝还那么小,它就能受住攻击力如此强大的雷刑吗?
他开始担忧,亦是开始害怕,怕龙宝根本等不到出生,就因为有了自己这么一个爹,而死去。
他突然又想到了月芜寂,想,那时要是松松口,月芜寂是不是就能真的保全自己一命?那么……龙宝是否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拼了命的去保护他?
想到心里发疼,却是没注意到,又一道雷刑,朝他直面而来。
这一次,那道雷刑劈在了他身上,痛得他全身发麻,几乎是当场,就昏厥了过去。
昏厥过去的前一刻,不知是他刚刚想到了月芜寂的关系,还是在自己潜意识里根本没有忘了他的原因,他竟是好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雪白身影。
君涟漪这一觉睡得特别长,亦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过去,从他的出生到学走路,到第一次学会叫妈妈,然后是爸爸……
这个梦在他穿书那刻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月芜寂。
因为看到了月芜寂,他便直接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有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像是在吵架,君涟漪浑浑噩噩中听不太清楚,只依稀听到了怀孕、龙子、不能留相关字眼。
他的身体太痛了,痛到动一下都直抽抽的地步。
他忍不住,轻哼了声,却是不想,竟久违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不过他太痛了,并没有注意到。
有急促的脚步声急急而至,他缓缓别过头去看,只见那白色身影朝他疾步而来。
而在那白色身影身边跟着的,是一个黑色身影。
君涟漪皱皱眉,闭目缓了好一会才睁眼。
便见,那两人已是来到了自己床前。
是月芜寂和逍遥子。
君涟漪一愣,瞬间感觉疲惫极了,缓缓闭了双目。
耳边,月芜寂少有的急切声音传来:
“涟漪,你感觉怎么样了?”
君涟漪仍旧闭着目,不欲搭理。
他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被月芜寂抓了回来。
轻轻叹气,君涟漪感觉无力极了,沙哑着开了口:“月芜寂,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声音虽然沙哑,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了声音。
这一刻,君涟漪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他竟是能说话了。
不过,却也不算意外。
毕竟这里可是逍遥子的地盘。
暗自叹气,君涟漪缓缓睁了眼,看向月芜寂。
月芜寂紧抿着唇,双拳紧握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逍遥子十分见不得自己那风光霁月的师弟在自己前徒儿面前显得如此卑微,忍不住怒喝出声:“君涟漪,本尊不知道你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本尊告诉你,你有孩子了。”
他们知道了?
君涟漪倏然睁大了眼,看看逍遥子,又看看月芜寂。
却见,月芜寂垂了眸子,抿紧了唇。
逍遥子继续愤愤道:“你被雷邢击中,本尊告诉你,若不是师弟不顾本尊极力劝阻,杀入了九重锁妖塔中,再晚一步,你与你腹中孩儿的命,就都要折在里面了。”
君涟漪眸光微动,终是再淡定不住,缓缓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小腹。
月芜寂抬眸,视线跟着他的动作而动,眸光微闪,缓缓开了口:“涟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君涟漪动作一顿,缓缓看向他,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月芜寂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冷冷开口:“为何不告诉我?”
为何不告诉他?
听到这样的话,君涟漪只觉得想笑。
且不说自己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就算自己早就发现了,为何不告诉他?
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他恨他入骨,告诉他,这孩子能活?
君涟漪咬牙,别开头,不再看月芜寂。
却听,月芜寂道:“涟漪,这个孩子不能留。”
果然……
因为早已猜到了结果,君涟漪发现,自己当真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时,竟是已不像之那般伤心难过,只有满心的疲惫与厌倦。
他缓缓回头看向月芜寂,忽而勾唇,笑道:“为何不能留?”
月芜寂目光微冷:“它会……”
“又不是你的孩子。”君涟漪抢先一步,开了口,“月芜寂,这不是你的孩子。”
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月芜寂倏然睁大了眼,虽知君涟漪只是气话,但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心间还是无法自控的窜起一股无名之怒来。
他突然伸手,将君涟漪从床上抱起。
君涟漪吓了一跳,本能的挣扎起来,怒道:“月芜寂,你想干什么?”
一动,却是疼得他全身都冒起了冷汗,就连肚子,都开始抽抽的忍着。
他终是不敢再动,只能软软的瘫下来,任由月芜寂将他抱在怀中。
月芜寂冷冷看他一眼,随即回头,朝逍遥子点了点头,然后踏风而去。
月芜寂又开始发疯了,君涟漪心知肚明,可是他的身体太疼了,他根本无力反抗。
被再次带回小清阁,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暴戾与痛苦。
月芜寂发了疯一般的顶撞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不是我的孩子是谁的?你还想和谁生孩子?”
君涟漪痛苦难当,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是你的孩子,和谁生都不和你生,你滚开,我不要你,不要你……”
月芜寂的眸色越发猩红,亦是越发的用力,“不想要我,你想要谁?容玉?蓝桉?还是那个说让你去找他的魔尊?你是不是去找他了?你是不是真想跟他走?”
君涟漪亦是红了眼,死攥着床单,却是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任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落,哑着声道:“谁都可以,就是不要你,月芜寂……”
如此言论,换来的结果必然是又一个不眠之夜。
君涟漪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他已是分不清了。
待他醒来时,已是日暮黄昏之时。
屋内,桌子上的热粥还在冒着热气,看得君涟漪饥肠辘辘。
但,他起身,却是看也没看一眼,便将其掀翻在了地上。
他的腿依旧很酸,但他却顾不上,固执地出了门。
这一次,门外没有了嘈杂的外人,但君涟漪的心,却比上一次还要冷一些。
他跌跌撞撞的来到月芜寂房门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咬牙道:“我已不是寂月仙尊弟子,还请寂月仙尊能放我下山去。”
然而,屋内,无人应他。
君涟漪不死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一直到天完全黑尽,亦是没能等到里面人的答复。
天黑之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落到了君涟漪身上,冰冰凉凉的,透骨的凉。
他昨夜被那样对待,今日又未进一粒米,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但他没有放弃,依旧固执地跪在那里,祈求着一个应允。
雨越下越大,最后成了倾盆大雨,不过片刻,便将君涟漪淋得满身湿透。
有谁撑着伞走了过来,那伞撑在了君涟漪头顶,那人缓缓蹲了身。
“寂月仙尊,他不在房内。”容玉开口,朝他伸出了手。
君涟漪愣愣看向他,最终还是朝他伸出了手。
淋了一场雨回来后,君涟漪生了一场大病,昏昏沉沉中,他总是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得到,自己身边是一直有人的。
有谁在他肚子上轻轻的抚摸着,有谁在他耳边轻语着对不起,还有谁给他喂了苦兮兮的药。
昏沉间,他又昏死了过去。
君涟漪做了一个梦,梦中出现的还是那条粉粉的大龙。
大龙游到了他身边,他伸手,摸了摸大龙的头。
这时大龙眼中却挂了泪,不舍的看着君涟漪。
它将头在君涟漪手中蹭了蹭,随即开了口:“舍不得爹爹,好想和爹爹永远在一起……”还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孩的声音。
君涟漪心中莫名有些发疼,正要开口问时,小龙突然飞走了,任他如何去追,小龙都不曾回头。
有一阵风吹来,带来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静静地落入了他手中。
他知道,这是那条龙头顶的那个蝴蝶结,心中倏然一紧,他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腹中有阵阵钝痛传来,而他自己竟是被月芜寂圈在怀中。
君涟漪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月芜寂。
月芜寂没想到他会醒得那般早,怔愣片刻后,抿了抿唇,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腹中不同寻常的钝痛一阵强过一阵,君涟漪虽不敢置信,却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咬紧了牙关。
月芜寂,居然想杀他的孩子。
他低低笑出声来,笑中带着泪,看向月芜寂,“月芜寂,这是你的孩子。”
月芜寂动了动唇,半天才吐出三字,“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想杀它?”君涟漪几近是疯狂的将这句话吼出来的。
月芜寂静静看着他,眼中无丝毫波澜,但那环在他腰间的手,却在不自觉的收紧。
半晌,他才缓缓舒了口气,平静道:“它会伤害你。”
“它不会伤害我,伤害我的……从来都只有你。”君涟漪是真的倦了,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坚定。
他看向月芜寂,颤抖着唇开口:“月芜寂,对不起。”
话一落,他手中立马现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入了月芜寂的左心房。
立马,血色染红了那雪白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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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