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康熙已然将那繁杂的记忆梳理清晰,有了明确的规划,同时身子也调养好大半, 遂带着人回紫禁城。
胤礽很快到来到康熙跟前,汇报近期的政务处理情况。他牢记梦中的教训, 特意犯了几个小错, 等着听皇父的指示。
经了梦境那一遭,他才发现当太子有多难, 平庸了会被厌弃,优秀了会被提防警惕。他只能扮拙,尽量不让皇阿玛认为他是威胁。
康熙并未察觉到的小心思, 故而看到那几个小错误,眉头拧得紧紧的。
“这样的小事儿, 怎么也没办好……”
不过他惊讶归惊讶, 语气里却没什么嫌弃, 反倒是耐心的指点。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玻璃, 照在二人身上,叫他们的身影轮廓都多了几分柔和感。父子俩都觉得这样的时光难得,默契的收了声, 安静的沐浴日光。
直到夕阳落山, 暖融融的阳光消散,胤礽方才站起身子, 准备离开。在离开之前, 他鬼使神差的开了口, 请求卸掉身上的监国之权。
他也弄不清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或许是试探, 或许是真的累了, 想要寻个假好好歇一歇。
康熙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答应了。
“好,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暂时歇阵儿,你肩头的担子朕先替你担着。”
听到康熙的应允,胤礽心头生出一种“果然皇阿玛对我生出了防范之意”的念头。皇阿玛变了,逐渐向他梦境中那个多疑的君父靠拢。
走到殿外,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心想天可真是越来越冷了啊。
康熙如此干脆利落的答应,主要是因为他想办几件事,而这些事儿和胤礽关系亲密,想要办好它们先得冷落胤礽一阵,以免孩子感情用事,坏了他的筹算。
第一件事就是清除胤礽身边的太子党。
虽说此时尚早,所谓的太子党还没形成规模,却不可不提防,毕竟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已经看到过太子党坐大的后果。太子党将太子摁在权力的漩涡里挣扎,即便太子甘愿退出,却也退不了,因为有太多人的前程压在太子的身上,所有人都推着太子往前走。
从前,康熙看在胤礽的面上,对索额图和其党羽做的事,睁一眼闭一眼,但他现在下定决心收拾他,便不在留情,招来科道官,暗示其在朝会上弹劾索额图。
第一次弹劾,他斥责了科道官。
第二次弹劾,他将折子留中不发。
第三次弹劾,他让人审案。
很快,他就收到消息,索额图赶往毓庆宫求见太子。不巧的是,太子得了风寒,闭宫谢客。
索额图只好求到康熙面前。他想自己毕竟是皇帝的岳丈(虽然不是亲的),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康熙自个就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又观摩了子孙们的百年帝王生涯,对于如何拿捏臣子,是做得驾轻就熟。
与索额图长谈后,他的目的完美达成,打击了索额图的势力,没折损胤礽的声誉。
如今“夺嫡”之战尚未开始,索额图一党并未丧心病狂的犯下大罪,称不上本朝第一罪人,康熙便让其回了盛京守陵。
除了索额图,另一个料理对象就是凌普了。
凌普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包衣,其妻是胤礽的奶母。他见凌普有几分才干,又担心年幼的胤礽没有额娘的照拂会被宫内其他嫔妃欺负,所以将凌普提拔为内务府总管大臣,管着皇家的钱袋子,好叫胤礽的用度能更好些、更自由些。
谁料凌普是个轻浮的,刚开始那会儿还老实本分,时间一长,就显出了本性,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甚至对着老七老八这样的皇子,都能显出几分傲慢。
回想起这凌普在梦中的行径,康熙对其的憎恶是越发严重,也不似之前对索额图那般留情,在科道官第一次弹劾的时候,就下令叫人彻查。
凌普和索额图一样,赶到毓庆宫求见太子。太子仍旧是病着,闭门谢客。
康熙诧异的挑挑眉,胤礽竟然如此狠心?他还亲自去了一遭,发现胤礽果真是病了,却没严重到不能见客的程度。由此可见,胤礽是真的不愿管这些事,是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康熙心头疑惑,猜测许是胤礽还没感受到弟弟们的威胁,没有意识到索额图和凌普的重要性,所以无所谓这两人的离开。
凌普和索额图一样,特别大的罪过目前还没影,但小错不断,便将凌普丢到了皇庄上种地去。
处置完这两人,便到了年节下,索性收了手,安生过年。
***
过完年,康熙重新将朝政交给胤礽,自己则是忙活其他事。
他想出海,去看看日后崛起的西方诸国,究竟是怎样发家致富的。只是出海凶险万分,须得好生筹备。
除了物资,最重要的就是人,需要护卫士兵需要翻译需要大夫……
他训练了一支精兵,会西文擅长水性擅操作火铳。
他让各省各府张贴告示,寻找聪慧的青少年,再送入京中学习西文;其次,寻找民间医术高明的大夫,入京开班教学,培养足够多的大夫。
内政上也该有些变动了。
他开了恩科,将数学、地理、水利等题目加入到试卷中,削减了八股文的比重,期盼以后多些实干型官吏,不要只会写文章。
另外,在咸阳和福州两地,设立了科学院分院,从今春开始招生。南怀仁前些年写信回故国,招揽了不少传教士过来,如今开分校,教授外文,人手是十分充裕的。
朝廷原本的火炮军,亦是扩充了规模,并发文到各省,让其驻防部队也学习大炮火铳的使用。同时,增加了对炮火兵器的研发经费。毕竟以后的战争中,热武器会替代冷兵器。
康熙还想设立西药药房的,他自个是服用了金鸡纳霜才脱离危险,从中看到西药的益处,可反复思量,还是不敢将医药这样关乎性命的事交给外族人掌管。这事留给自己去做吧,他会医术他可以学,他还能带着出海的年轻人和大夫们一起学。
语言和医术的学习,以及士兵的操练都需要时间,康熙在京里坐镇一年,见这些项目逐渐走上正轨,便决定带着蓁蓁南下微服私访。
他在梦里看得很清楚,自己几次出巡,让国库很是为难,尤其是曹家为了接驾,大肆铺张,后头欠了不少钱,所以这回就扮作商队,低调离京。
欠债?提及这个,康熙这才想起自己落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收债。他当年做主,让家境艰难的官员向国库借钱过渡,谁料后来借钱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资产丰厚的宗室子弟也来借钱了。
借钱的人那么多,又都是科举考上来的文人,他不好催得太紧,怕得罪了文人,坏了名声,于是这债放着放着就成了一笔坏账。
于是,在离京之前,他又干了一件事,下旨让户部去找百官收钱。这些人已经不缺钱了,可这个国家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得罪就得罪吧,骂就骂呗,反正他在梦中听过更难听的。况且,只要继位的人是他亲儿子,名声总不会太差。
好在国库借钱这事还没搞多少年年,累积的债务不算特别多,两三个月的时间收回了大半。
他这才带着蓁蓁去南方。
两人之前南下是走的大运河,速度快却不方便体察民情,这回走土路。他打算去看看四川,当初三藩之战,收服云南最吃力,作为主战场的四川折损最大,战争结束后,当地几乎是十室九空。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用免役和赐田的法子,鼓励两湖和江西几省的人去四川落户,才让天府粮仓恢复了生机。
他要去验收成果。
出了直隶,经河南、湖北,抵达四川。到的时候正是七月,田间的稻谷成熟了,黄灿灿的稻田大片大片相连,彷佛金色的大海,看得人心情十分欢愉。
“不愧是天府之国。”
看过四川后,借道湖南、江西、福建,出海登上了台湾岛。
岛上四面环海,气候温暖潮湿,无论是农作物还是水果花卉,都丰富多产。施琅所言不假,此地确实是个宝地。
只是当台风袭来时,整座岛都彷佛大海中的小舟,摇摇晃晃无依无靠。风浪过后,他站在眺望对面的大陆,那里是他的国,是他的家,是心之所向。
康熙和蓁蓁在岛上呆了半个月,便乘船回到内陆,准备北上回京。路上又视察了几个海关口岸,重开海上贸易不仅给国库带来巨大的收益,当地百姓的生活也有了大大的提升。
继续北上,途径扬州的时候,康熙想起这里住着一位能人,梅文鼎。李光地曾给他提过此人,数学学得比他还好。
康熙遂乔装打扮一番,前去拜访。
扬州文风重,吟诗作对写文章的才子比比皆是,但爱好数学的人极少,梅文鼎在此地颇有几分独孤求败的意味儿。
而康熙也热爱数学、涉猎天文地理,两人志趣相投,很快就熟悉起来,更是成为忘年交。
在扬州停留了数十日,康熙提出告辞,梅文鼎很是不舍,要带康熙见另一奇人,借此挽留友人。
“此人十分厉害,堪称地神仙。”
康熙惊讶问道:“地神仙?可是会什么法术?”
梅文鼎摆摆手,“不是不是,他可不会什么法术。我称他为地神仙,是因为他能发明出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还都很实用。”
康熙来了兴致, “什么稀罕东西?且说与我听听。”
梅文鼎瞧见他神色,就知道对方感兴趣。
“比如不烧油的灯,光照十丈;又比如不用牛马的车,不要草料不要灯油便能日行百里;又比如那木头做的狗,能动能叫,却不耗一粒粮食……”
哦?这下康熙是真来了兴致,听上去对方像是墨家后人啊。
他拱手道:“有劳梅兄替我引见。”
“好说好说。”梅文鼎摸了摸胡子,得意点头。
次日一早,几人便动身。
梅文鼎说的那位奇人叫黄履庄,亦是扬州人,少年穷困,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加上天资聪颖,爱读书爱钻研,琢磨出不少实用的稀罕玩意儿,只是如今的人要不是努力读书考科举、要不就是专心农事多收粮食,都不大瞧得上黄履庄,认为这是奇淫技巧,不务正业。
到黄家时,康熙便看到了梅文鼎口中的那只木头狗,不仅外形逼真,且能发出“汪汪”的声音,甚至能蹦跳着驱赶来人。
梅文鼎蹲下身子,拍了拍那小狗,也不知是触发了什么开关,那小狗不再叫唤,乖巧的蹦跳回去,钻进狗洞,过了一会,便有人来开门。
康熙心头惊叹,这木狗的制造,确有几分神仙手段。
梅文鼎与黄履庄是密友,有他的引荐,黄履庄待康熙十分热情,将自己这些年的发明成果悉数展出,讲解得极为详细。
康熙还亲自骑了那双轮小车,平稳的骑出半里路,他很兴奋。
这小车虽没有马跑起来快,可马精贵啊,许多人都只能骑驴骑骡子,况且这小车用的是木头做的,不必担心它劳累患病,也不必耗费草料,只要人不累,这小车就能一直往前开,若是再拓展延申,这车还能拉人拉粮食,那才是受用不尽。
晚上,他看到了梅文鼎说的大灯,叫做“瑞光镜”,夜里挂在院中大树上,其亮度堪比数百支蜡烛的光亮,哪怕是七八丈外都能瞧见其光,还不用一点油。
……
花了四五日,康熙才看完梅文鼎的发明,心中实在欢喜,这一人就抵得上养心殿造办处的大师傅了。
他看向梅黄二人,道:“我有一事,欺瞒了二位,我并非一名普通商人…”
他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这两人能跟着自己一起去进京,将这技艺传下去。他甚至想带着这两人一起出海,如此聪慧的二人,想必比寻常人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学到新知识。
黄、梅二人震惊过后,倒是干脆应下了。
若一开始知晓康熙的身份,他们肯定会拒绝,但已经相处了好些日子,看得出对方是真心欣赏自己的才干,便不再犹豫。
一行人很快就回了京城。
回到京城时,正是腊月,康熙让二人去科学院授课,等过完年,次年春暖花开时,再一起出海。
出海时,康熙带走了胤禔、胤禩、胤禟、小十和三格格。
带走胤禔,是担心他以后跟胤礽起冲突;带走老八是担心日后长歪,老八这孩子确实长袖善舞,小小年纪就和跟宗室里的叔伯兄弟们处得极好,康熙觉得吧,去陌生地方开展交际,很需要胤禩这样的人才。
带走老九则是因为其自身优秀,众阿哥中除了胤礽,就属老九的西洋话学得最好,并且这孩子还有经商的天赋,带出去做生意挣西洋人的银子,那必须得带。
剩下的三四五六七几位阿哥,都是能干又老实的孩子,把他们留下来辅助胤礽,康熙很放心。
至于三格格,这孩子痴迷黄履庄的小发明,还悄悄的拜了师,说什么都要跟着一块出海。
至于小十,那是被顺带的,最亲的阿玛额娘还有妹妹都走了,留下他一个孤零零的,未免太可怜。
浩浩荡荡的万人出海大队,怀着激动和忐忑,正式扬帆启航。
康熙牵着蓁蓁的手,站在甲板上挥别岸上的亲人,胤礽、胤祉、胤禛……二哥福全、肱骨之臣纳兰明珠、陈廷敬、张英,还有无数的百姓和养育他的水土……
船在水的推动下,一点点往前,岸上的人影逐渐变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众人才转身,前方一望无垠的大海,是蓬勃壮丽的朝阳。
面对如此壮美的景象,离别的愁绪渐渐冲淡,随之升起的是美好的祈愿。
故乡啊,请耐心等待我们的归来,待我等学有所成,必然会回来的,会将你建设得更为富饶美丽。
再见了,我可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