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康熙来说,这辈子对他影响最大的人,非太皇太后莫属。

  他还不满八岁,阿玛额娘便接连离世,那时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幼童。

  旁人都羡慕他,小小年纪就成为九五至尊,是天下间权势最盛、最富有的人。

  可权力和富贵,对于七岁的他而言,也是催命的毒药,他就好似抱着黄金从闹市穿行的孩童。

  那时,四大辅臣身强力壮,权势赫赫,名下门生遍布朝野。

  他身边的太监都是权臣们的眼线,他受制于权臣的监控和威胁,是皇祖母告诉他要忍耐,也是皇祖母挡在他的面前,同权臣斡旋、交涉,尽全力保护他的性命,保护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让他跟随真正的名师,掌握真正的才学。

  是皇祖母的庇佑,让他安然长大,没有成为傀儡,也没有早早夭折。

  他少年轻狂,一意孤行的削藩,尽管不赞同,但皇祖母也拿出全部的钱财支持他,也是皇祖母联络草原上的宗亲,安抚他们,没让对方趁火打劫。

  再后来,三藩渐渐平息,他在诸多事物中历炼出来,不再冲动,甚至开始打压皇祖母的势力。皇祖母也配合着他,慢慢的隐退。

  直到他急功近利,好大喜功,险些走错路时,皇祖母又再次出现,点醒他。

  皇祖母是他人生路上的指明灯,替他照亮前行的路。他不知道,如果失去皇祖母、失去她的提点,自己会变得怎样?或是放纵或是暴戾或是懈怠?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皇祖母离开,他宁可用自己的寿命去换皇祖母的寿命,只希望皇祖母能多活几年。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这次出巡没有带上皇祖母,明明一路很顺遂。皇祖母这辈子都没来过江南,若是带上她,看着这秀丽的风光,或许皇祖母心情开阔,就不会生病?

  即便无法阻碍疾病的到来,他也能多陪伴皇祖母一些时日。

  关于太皇太后的病情,京城每天都有急报传来,康熙一面看着一面懊悔,同时下令,让淑慧公主回京,倘若皇祖母当真…当真不行了,也能让她们母女俩再见最后一遍。

  自责、担忧、懊悔,种种情绪挤满了他的心,使得他根本无法入睡,只能在书案前拼命批阅奏折,让自己置身于繁忙的朝政中。

  只有忙碌,才能让他忘记伤痛。

  蓁蓁看着他熬出血丝的眼睛,心疼不已,“皇上,您已经熬了一整夜,眼睛都熬红,还是歇歇吧。”

  “没事,朕睡不着,你进去休息吧。”

  康熙朝她摆摆手,继续投入政务中。

  他要在船上把所有的朝政都处理完,等回宫了就不必再批阅奏折,他要全心全意的给皇祖母侍疾,让皇祖母早些康复。

  蓁蓁无奈摇头,转身去了御膳房,吩咐御厨给康熙做一些提神养气的汤膳。

  她端着熬好的补汤进去,眼巴巴的看着康熙,康熙拗不过她,只好喝下。

  康熙又熬了一个通宵,最后体力不支,趴在书案上昏睡过去。

  蓁蓁吩咐宫人将他扶上床,又刻意在房内放了安神香,想叫他多休息一阵。

  中途没人唤醒康熙,故而他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再次睁眼时,船已经了通州。

  船靠岸后,众人上了马车。

  好在这是晚间,街道上并没有人,马车一路畅行无阻,速度极快。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进了皇宫。

  *

  今年和往常一样,宫里的人四月份就搬进了畅春园,但前些日子太皇太后觉得身体欠安,觉得自己大限已至,想要落叶归根,便搬回了宫里。

  慈宁宫,她住了三十多年,是一生中呆得最久的地方,也算她的家乡了。

  慈宁宫的院子里种着一大片翠竹,白日里看着清凉幽静又高雅。但此时夜色沉沉,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气氛就有些萧索冷寂。当晚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康熙扫了一眼宫人,见她们面上都带着愁苦色,他的心情也越发沉重。

  还没进去,就站在殿门口,他便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让他情不自禁的皱眉。

  忽然,里头传来惊呼声,“太皇太后不好了,快快、快请太医!”

  康熙的心一下被揪紧,猛地加快脚步,却不妨脚一崴,差点跌倒。

  蓁蓁眼疾手快的扶住他,“皇上小心。”

  “朕无碍。”

  说罢,仍是步伐匆匆的赶往内室。

  听到声音,众人连忙看过来,下跪行礼,“参见皇上。”

  这时候再说皇上吉祥,实在有些犯忌讳,皇贵妃便换了种问候。

  康熙摆手让她起来,自己则是大步跨到床前。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两颊消瘦,显出高高的颧骨。

  她的呼吸很弱很弱,康熙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放到鼻前,感受到微微的气流,心下一松。

  还好还好,皇祖母还在的。

  他看向太医,“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

  太医心头发苦,太皇太后就是这几天的日子了,但他哪敢说出口?

  康熙看他那支吾的模样,就知道对方说的话不会是自己期待的,况且这些日子他在船上每日研读病案,也是熟悉病情的,叫太医开口,无非是希望有什么转机。

  他摆摆手,“去给太皇太后熬药吧。”

  太医如蒙大赦,急忙退下。

  康熙拿起太皇太后的一只手,有些凉,便用双手握住,轻轻揉搓,希望能将它捂暖。

  周围的人安静看着,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许是他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床上人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皇…皇帝,回、回来了?”

  太皇太后病得极重,说话也颇为艰难,短短几个字就说得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

  康熙小心扶起她,又在她的身下垫好大迎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是,皇祖母,孙儿回来了。”

  太皇太后唇角翘起,“路上、没、没遇到…”

  康熙赶在她前头回道:“一路平安,什么事都没遇到。”

  “好、好…”

  太皇太后还想问些话,但康熙担心她的身体,就朝她摇头,“皇祖母不急,等您养好身子,孙儿再慢慢跟您说。”

  恰好此时,太医端着药进来。

  康熙伸手接过药碗,用药勺搅拌放凉,再喂到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摇摇头,“碗、送过来。”

  康熙微愣,苏麻喇姑及时上前解释,“皇上,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让您直接拿药碗喂药。”

  康熙连忙照做。

  太皇太后喝药时很专心,一滴不剩的全部喝完,面上也没多的情绪,就放佛她的舌头失灵一般,完全尝不出药的苦涩。

  她之所以这么努力的吃药,是因为她现在还不想死,她还有话没有交代完,所以她要把这药喝得干干净净。

  喂完药,康熙拿了一盏梨膏过来,“皇祖母,甜甜舌头。”

  太皇太后本想说不用的,她吃不出味来,但看着康熙期盼的眼神,还是吃下了。

  想来皇帝也喂不了几次了,她不想给彼此留下遗憾。

  吃完药,太皇太后继续靠在枕头上,听康熙说话,没说几句,药效发作,她没了意识,再度陷入昏睡。

  康熙出了内室,让人将奏折送过来,他要在这里处理政务。

  安排完,他看向皇太后,“皇额娘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朕守着。”

  太后四十多岁的人,又守了好几天,身子确实熬不住,嘱咐几句就回去休息。

  他看向皇贵妃,“你也回去吧休息,宫里还有许多事情要你料理。”

  皇贵妃思考片刻,也应了一声“是”。

  屋内便只剩蓁蓁和康熙了。

  康熙坐在椅子上,把蓁蓁抱在怀里,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胸前。

  那里是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还能听到她的心跳。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人一直陪着他,能感受到一丝力量和温暖。

  过了一会儿,梁九功将奏折送来,一同过来的还有胤礽。

  康熙捏捏蓁蓁的手,“这些天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陪陪孩子们。”

  蓁蓁确实很想念小十和三格格,遂点头离去。

  康熙将胤礽留下,询问他这些日子的身体和课业情况,解答近日的疑问。

  父子俩有着说不完的话,很快就过了一个时辰。

  康熙让胤礽回毓庆宫休息,胤礽不肯,反而劝康熙回去休息,自己要代替他守太皇太后。最后父子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起在外面守着。

  天亮后,听闻康熙已经回宫,妃嫔们带着一众皇子皇女到慈宁宫请安。

  许久不见众人,康熙心中也生出几分思念,将孩子们唤到跟前,一个个的关切询问,问完话又让妃嫔们把孩子们带回去,以免人多嘈杂,惊扰了太皇太后休养。

  他进内室探望一番,太皇太后还未起来,他皱了皱眉,同蓁蓁道:“你在这边守着,朕去上朝。若有什么急事,让人来通知朕。”

  蓁蓁点头应下,“臣妾晓得,皇上去吧。”

  许久不上朝,堆积了不少事务,这大朝会开得比平时久了一些,快午时才结束。

  下朝后,康熙来不及用午膳,只喝了一盏茶水,就匆匆赶往慈宁宫。

  太皇太后依旧睡着。

  他问蓁蓁,“皇祖母可曾醒过?”

  “醒过一次,喝完药又睡了。”

  “可曾用过膳?”

  蓁蓁摇头。

  康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只用药,不进膳,怕是对身体无益。”

  他又看向蓁蓁,“你呢,用过膳没?”

  蓁蓁仍是摇头,她见康熙张嘴,猜到他要说什么,立马道:“臣妾想等皇上一块吃。”

  她想皇上肯定也没用膳。

  在船上时,皇上就没怎么用膳,下船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连水都没喝几盏,纵使是个铁人,也经不住这样的煎熬。

  “皇上若不用膳,臣妾也不用。皇上饿多久,臣妾也饿多久,一直陪着您。”

  康熙瞪了她一眼,“胡闹。”

  但拿她没法子,叫人传了膳。

  到底心里揣着事,康熙吃得心不在焉,随意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下午朕要出宫一趟,去天坛给皇祖母祈福。宫里你多留心些。”

  蓁蓁:“好,臣妾知晓了,皇上路上小心。”

  未时,康熙带上太子、皇长子,以及王公大臣,步行前往天坛。

  对着漫天神佛,每一位,康熙都虔诚的叩拜,期待其中有一位能听到他的祈求,给他的皇祖母赐福,早日恢复健康。哪怕需要他的福寿来交换,他也愿意。

  **

  从天坛回来,康熙再度赶往慈宁宫,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忙走进去,看见太皇太后靠在迎枕上,面上带着笑意,蓁蓁端着碗,细心的喂她粳米粥。

  他克制住喜意,怕自己的声音惊吓到对方,“皇祖母?”

  太皇太后的精神头好了很多,“皇帝回来了?苏麻,快给皇帝上一盏凉茶解解渴。”

  康熙心里浮起一丝雀跃,他的祈福有效果了。

  “朕来吧。”

  康熙从蓁蓁手里接过汤碗。

  太皇太后用完粥,身上有了力气,让人扶着下床,想要去外面晒晒太阳。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太阳收起了炙热,只留下一轮红晕。

  蓝天、彩霞,红墙琉璃瓦,翠绿的树、娇艳的花,叫声婉转的鸟儿、蹁跹自在的蝶……人间可真美啊。

  可这样的美丽,她看不了多久了。

  “玄烨啊,咱们祖孙许久都没一起用过膳了,晚上一块儿吃吧。叫上琪琪格,叫上你的孩子们。”

  “还有你二哥六弟,咱们一块吃,好好办个家宴。”

  她想她是等不到中秋家宴了。

  “好,孙儿这就安排。”

  康熙唤来梁九功,让他去给众人传话,吩咐御膳房的厨子好好准备。

  他欢喜的筹备着一切,却没看到梁九功眼底的担忧:太皇太后这倒不像是好转,反倒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

  但梁九功不敢说,乖乖去办康熙交代的事儿。

  晚上,乾清宫的家宴办得极为热闹,宴会上皇子王孙们轮番上前说笑逗趣,逗得太皇太后哈哈大笑。

  太皇太后看着底下的儿孙们,十分欣慰,同时,疲惫也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向康熙,“玄烨,皇祖母有些累了,你扶我回去吧。”

  “是。”

  康熙扶着她回到慈宁宫,亲自为她洗脚,通头,再将她扶上床,盖上薄被。

  太皇太后拉着康熙的手,笑道:“我这辈子,或许没能当个好额娘,耽误了儿子。但我当了一个好祖母,养出了一个好孙子。孙儿,你是祖母的骄傲,是祖母这辈子的福气。”

  康熙被她夸得有些脸红,轻声道:“遇到祖母,也是孙儿的福气。”

  太皇太后脸上缓缓露出笑意,温和又慈祥,“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儿个再给祖母说说江宁的事儿。”

  “好,皇祖母也好好休息。”

  康熙转身离去,走到一半,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回过身。

  床上,太皇太后还没闭眼,见他又望过来,冲他挥手。

  “回去吧。”

  康熙这才放心离去。

  他回到乾清宫,他打开一本奏折,想继续看看,但这些天一直绷着神经,这陡然间的放松,让他心生困倦,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皇考病笃,在龙床上艰难的交待后事,年幼的他懵懵懂懂的听着。

  而他的皇祖母,一手牵着他,一手握着皇考枯瘦的手,眼眶红红的,却强撑着没有落泪。

  他听见皇祖母哽咽着向皇考承诺,“福临,你放心的去吧,哀家答应你,会好好看顾玄烨,好好守着这祖宗基业。”

  皇考点点头,看看他又看看皇祖母,眸中带着几分愧疚,又有几分解脱,最终只说了一句,“额娘、玄烨,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

  很快,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挂上了白布。

  他抱着皇考的牌位,送出了城,纸钱在空中飞舞,遮挡了他的视线,等视线再度清明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慈宁宫。

  这一次,躺在床上的人成了皇祖母,而坐在床榻前的人成了皇考。

  他听到皇祖母说,“福临啊,你回来看我们了?哀家没有辜负你的嘱托,玄烨他长得很好,他比你、比你阿玛、比你祖父还要出色。”

  皇考的声音很温和,“儿子知道。这些年,辛苦额娘了。”

  两人似乎觉察出他的到来,朝他招了招手。

  “玄烨,过来。”

  康熙抬脚往前走,但前方好似有一道看不见的结界,阻拦着他,让他无法靠近。

  “皇阿玛?”他只能出声回应。

  前头的人似听见他的声音。

  皇考冲他勾唇浅笑,声音里藏着一丝欣慰,“玄烨,好孩子,阿玛以你为傲。”

  “阿玛…”

  康熙一直期盼着能得到皇考的认可,但得到之后呢,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皇考收回了目光,拉起太皇太后的手,“皇额娘,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走?去哪?

  康熙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心头生出一阵恐慌,立刻上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一个尖细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皇上、皇上,快醒醒啊!”

  未能追上皇考和皇祖母,康熙有些气恼,醒来后他捏了捏眉心,压着怒气问道:”何事?“

  梁九功跪下,悲痛的回道:“回皇上,太皇太后驾崩了。”

  驾崩了?

  原来,走了是这个意思吗?

  康熙颓然的靠在椅子上,他没祖母了。

  从前那个为他遮风避雨的长辈,彻底消失了。他真成没人疼的孩子了。

  外头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康熙苍白的脸。

  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和雨声。

  ……

  办完太皇太后的丧事,康熙大病了一场,蓁蓁精心照料着,前朝则是由太子监国,几位亲王和议政大臣共同辅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