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到了秋天都紧着这一口河鲜,螃蟹是好吃,只是太难剥了。”

  安宁在边上守着,等的就是这一声,上前拿了拆蟹的小银锤,“奶奶,我给您剥。”

  “不要。”柳砚莺当即回绝,她说这话的本意就是差使路景延,怎么能让丫头抢先?

  瑞麟听得这声不要,余光扫过圆桌,院里只有他们四个,不叫安宁剥,那就是要叫三爷剥,他得抢在前面表示一下。

  “那我来。”瑞麟嬉皮笑脸要上手,被路景延呷了口酒拦下,“我来,你们都下去罢。”

  瑞麟见状赶紧给安宁递去一个眼色,收拾起桌上无用的东西,一前一后去到院外。

  晚间天色是橘红的绉纱,皱的是或红或紫的云。

  柳砚莺在那头顾着烧热的黄酒,路景延便埋头替她将蟹腿中的肉都挑进蟹盖,她轻飘飘道:“我以为往后都是这样的日子,梦里都美得冒泡,想不到是独留我在京城。”

  路景延瞧着她,将挑好的蟹肉推到她面前,四两拨千斤一笑,“往后的确是这样的日子,只是还要多考验我们两个一段时间,好事多磨,说的就是现在。”

  柳砚莺气鼓鼓将煮酒的小舀勺一搁,拿起那蟹盖,刚要吃一口,将筷子搁下放到他面前去,“要你喂我吃。”

  临别之际路景延面上虽然不表露,但心绪总是烦杂,叫她洞察到了,主动与他亲近,不要这最后几天是在阴沉沉的氛围里度过。

  于是坐到路景延腿上去,不过却是端酒喂给他。

  路景延吃了酒话语里熏着薄薄酒气,柳砚莺在他腿上窝着,觉得他体温也高了一些,他说道:“叫你照顾好自己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知道你一定不会亏了自己。”

  她哼了声:“那是自然,叫你照顾好自己的话我也不多说了,知道你一定什么都顾不上,只要有命接我过去就成。”

  路景延笑了笑将她搂得更紧,指肚子一棱棱划过她后脊,“万一出了变故,你等不到我回信,就自己拿着冯月音的户籍去西北找冯家人,庆王是许了他们好处的,你去投奔,他们会接纳。”

  她心里酸楚,嘴上很硬:“这你不必担心,你要真丢下我,我投奔谁你就不必管了。”

  路景延笑了笑:“你倒是不忌讳我说这个。”

  柳砚莺淡淡道:“横竖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今生能遇上,如果说这都不是缘分,那就没人是了。三爷再喝我一盏酒吧。”

  “你是要将我灌醉了?”

  “三爷酒量好吗?”

  “寻常而已。”

  “那算了,喝完这杯就多陪我说说话吧。”初秋傍晚的风是凉爽的,柳砚莺拢拢披帛贴在他身上觉得暖些,天边上的云比画还美,她闻着淡淡酒香眯起眼,“这样好舒服,将来到了濯州也有这样的天?”

  路景延侧过脸在她香喷喷的发鬓亲吻一下,“濯州的天比京城还广阔,黄昏我骑马带你出城,去沙丘上看落日,望过去都是暖黄的沙土,还有陡峭的戈壁,断壁上落日熔金,比水面的倒影更美轮美奂。”

  柳砚莺听他沉沉说着话,嘴里哼起一点曲调,是《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注1)

  她哼完好难过,先前还不觉得,现在只觉那本来只是唱词的几句话,都变成了自己的写照,扑在路景延胸口不抬头了。

  “你怎么这样呀?我都下决心跟你了,你就带我一起好不好?”

  路景延只是叹了口气。

  柳砚莺抬起小脸,终于说出她的担心:“你忘了前世你是怎么死的?你看看我,我就没有重蹈覆辙,怎么你还眼巴巴要往那儿跑?”

  “不一样。”路景延嘴唇轻轻碰着她额头,“局势变了,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也不会重蹈覆辙,你要相信我。”

  路景延也舍不下她,可总有未完的事等着,他成全了她前世的夙愿,许给她一切她要的,不管是滔滔的爱意还是享不尽的荣华。

  她带着丰满艳丽的羽毛降落在他的枝头,他自前世带来的执念却还没有就此了却。

  柳砚莺看着桌上橘红的螃蟹也没了胃口,反正路景延不带她走了,她往后几天就是天天吃,顿顿吃,也没人管她。

  路景延指尖将那蟹壳碰得东倒西歪,不倒翁一般,“都凉了,到底是一口没动。”

  柳砚莺哼了声,赏脸吃一小口,可是螃蟹最好趁热吃,凉了不沾姜醋汁入口先是土腥再是鲜甜,柳砚莺没等到鲜甜,就因为那点细微的土腥气反了胃,难以忍受地弯腰吐到绢子里。

  “好腥啊,没法吃了。”

  路景延让她这一声“呸”呸得怔住,环着她的胳膊都松了松,怕伤到她一般,“那药你停了多久了?”

  柳砚莺抬脸茫茫然也是顿住,扭脸看向桌上的螃蟹,黄澄澄别提多可口的样子,她却因为一丁点足以忍受的腥味给吐了?

  吞口唾沫……

  “三爷…叫个大夫来看看?”

  半个时辰后,瑞麟请来大夫又送走大夫,只留下屋里两个人各自凌乱,柳砚莺有了身孕,孩子的爹却要丢下娘两个,对敌去了。

  屋里静了一刻钟有余,路景延才道:“莺莺,这事我们先不说出去。”

  柳砚莺小鸡啄米地点头,不能说出去,得先瞒着,最好路景延能赶在她还未显怀的时候接她去往濯州,免得生事。

  她将手放在毫无起伏的肚子上,难以置信地盯着,但这哪还能有假?

  大夫都诊过脉了,他们俩本就干柴烈火没个节制,这会儿诊单摆在面前,就是柳砚莺识字不全,路景延也断不会看错。

  好容易接受了路景延要走的事实,柳砚莺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天爷啊,她现在是两个人了?

  眼看她软趴趴扶住了桌子,路景延上前将人捞着,胳膊刻意避开她的肚子,“没…没事,站稳了,我送你去躺下。”

  “路景延!”

  柳砚莺见自己眨眼间成了个“废人”,登时嚎啕:“就说要喝药吧?你非不让我喝!现在好了,我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要我怎么办?你丢下我吧,你就丢下我去濯州吧,看吐蕃人给不给你生孩子!”

  路景延也是让这消息当头棒喝,现下头疼欲裂,莫说抗旨,就是连那点夙愿都变得不再强烈。

  “莺莺…我,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回来。”

  “怎么尽快?你叫我大着肚子跟你去濯州?”

  “……到时再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生下来再去了!”柳砚莺情绪崩溃撇嘴哭起来,透着点滑稽可爱,“那你也要尽快回来,孩子要是头太大生不下来,你也能看到我最后一面。”

  “胡说!”

  路景延让她这模样逗得气不起来,只好将她的胡言乱语都全盘接受,摆事实讲道理,“…你看我头大吗?你头也不大,怎么会生不下来?”

  诸如此类对话了许多,柳砚莺睡一觉缓过来,只觉自己昨晚上不知为何尽说傻话,让路景延把她说过的胡话都给忘了。

  路景延一面笑她,一面啄吻她的发迹,心中却是大石高悬,有了难以割舍的牵挂。

  度过三天,朝廷旨意已经下来,明日就要出发,路云真休沐回家,绕着路景延不断央求他留下。

  柳砚莺坐在院里瞧着书房内路云真叽叽喳喳,听得烦了,走到前院去,在倒座房里看窗外的天,这位置能望见府门外的整条小巷,前段日子她才在这儿送走一次路景延,不久之后她就又要送他离开。

  她不是很想看到路景延骑在马上远去的背影,只想像往常送他上值那样,不要将任何一次分别变得特殊。

  门外传来脚步,是路云真。

  她哭得跟个泪人一般,径直走进屋里,在柳砚莺塌上坐下,柳砚莺就也旋过身来瞧着她,见她抽噎得说不出话,就又扭过脸看天去了。

  路云真抽嗒嗒说道:“柳砚莺,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我哥哥走了你能捞着什么好?”

  柳砚莺头都没回:“什么好都捞不着。”

  “那你不留一留他?!”路云真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说:“你留他,他没准就不走了。”

  柳砚莺笑出来,回头将她打量,窗外风撩动柳砚莺头巾外的碎发,路云真竟从来不觉得她看起来竟算得上恬静。

  她倚在窗台上悠悠道:“四小姐,我人微言轻,没有你想得厉害,你哥哥要去濯州也是为你们路家挣面子,将来才好立足,否则一个庶子,永远不受重视。莫说是他,他的孩子将来也能有个好倚仗不是?”

  柳砚莺这话说得可谓是胆大包天,但路云真到底是想着哥哥的,听柳砚莺说的不错,只拧眉问:“什么叫我们路家?”

  柳砚莺慢条斯理地抱起路过的小黑胖,“你哥哥将我的身契撕了,现在我是自由身,就是在他去往濯州之后马上嫁人都无处指摘。”

  路云真错愕:“你!你这女人!你真是坏透了!”

  “是你哥哥不娶我的,倒说我坏。”

  “他何时娶你?”

  “说是半年后,应该是个春天了。”说罢她又看向窗外,怀里的猫见到街上有落叶被风吹动,“嗖”地从怀里蹿出去,她也没什么反应。

  “柳砚莺。”路云真定定看看窗边姣美的女人,向她确认,“你是喜欢我哥哥的,你要是图钱财名利,就跟了我大哥了是不是?”

  柳砚莺听她这么问,不由发笑,团扇掩着桃红的嘴,路云真以为她要作答,可她只是长久地笑,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他娶我我就爱他,他不娶我了,我就恨他。恨一辈子。”

  “你这女人!良心让狼叼去了!”路云真气冲冲站起来,“不可理喻!哥哥真是疯了!他真是疯了!”

  柳砚莺拢着披帛看窗外,偶尔将手放在小腹,一直到天黑。

  夜里柳砚莺在路景延身边睡下,捧过他的脸和自己鼻尖对鼻尖,而后伸手探进他的衣料,摸着他紧致的皮肉,上回的伤处已经愈合了,可是摸起来还有凹凸的触感。新肉还是比本身肤色更深的肉粉色,敏感得经不起触碰,只觉酥痒。

  “你明知我不能碰你,还要使坏?”路景延按住她手,又被她挣开,游走到别处,比他抚摸她的时候还要肆无忌惮。

  她在他逐渐粗重的气息中发问:“三爷,上辈子你总共见过我几回?”

  路景延衔着她的嘴唇啃咬了一阵,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沙哑道:“不算你跑到我梦里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柳砚莺发髻乱了,笑盈盈的,像一朵零落的月季,“这辈子看到我接近你,三爷是不是夜里都偷着乐?”

  他俯身又咬她一口,这回用了点力,“何止…简直心花怒放欣喜若狂…莺莺,你和云真说,如果我不娶你,你就恨我一辈子?”

  “是。”

  他将人小心地护在臂弯里,在她汗津津的颈间找寻他的真理,“这辈子我们是为彼此重活的,你说是不是?”

  “是。”

  柳砚莺不管不顾,吻得床帏晃动,抱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将手探下去,不怀好意地咯咯笑着,“要半年不见,我和他好好道个别。”

  外间安宁守夜,她贴身侍候柳砚莺,自然会知道她身子不便,三个晚上没有在半夜传她送过水,结果今晚却一下传了她三回,只将胳膊从锦帐里伸出来净手。

  安宁懵懵懂懂红了脸,心说这架势,明早分别估计很是苦情,自己有得劝了。

  哪知第二天一早,路景延独自从屋里出来,向来这个点睡不醒的柳砚莺根本就没起床,只有四小姐出去相送。

  路云真将人送走当即折返家中,跑到正屋去揪柳砚莺,要问问她为何不出来送行。眼看她要破门而入,柳砚莺从里头推开门,肩颈散落层层叠叠的痕迹,正拿簪子盘头。

  她一晚上没睡,精力不济,这会儿眼下有些臃肿,眼皮和鼻尖也哭得红彤彤的,见路云真预备闯进来,和她道了声早,“你哥哥走了?”

  路云真目瞪口呆:“你…你都不出来送送?!”

  “横竖不能送他到濯州,那不论将他从这扇门送出去,还是将他从府门送出去,都一样。”见路云真要反驳,柳砚莺伸出根手指,“哎!这是你哥哥说的,要斗嘴你等他回来和他斗,我困得没心思。”

  “吱呀”一声,门又关上。

  作者有话说:

  注1玉楼春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