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等了一刻钟不到,路景延就和李璧前后脚进了花厅。

  柳砚莺没看出李璧反常,只是觉得他多看了自己两眼,柳砚莺欠欠身,礼数周到地给迟到的两人端去茶水,因着是茶席,她屈膝坐在三张小几之间,将香灰打篆,置入香炉。

  香气有形,化作丝丝袅袅白烟,将柳砚莺云遮雾绕地和其余三人分隔。

  路景延见李璧盯着柳砚莺看了足有三个弹指,饮茶提醒了声,“殿下。”

  李璧闭上眼搔搔耳后,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找了个话题,“…圣上今晨召见了吐蕃使节,拒绝了联姻,下月大邺出兵护送他们回吐蕃。”

  这么大的事,路景延和石玉秋早就知道,说出来更显莫名其妙。

  他们抓了那帮伪装商队的吐蕃人,只移交京兆府收押了三天,蛮夷邸的吐蕃使节便坐不住,三番五次求见。吐蕃一急,大邺就沉得住气,不召见不调查,只将人晾着,晾了三天,吐蕃使节既无法传回消息,也不知道被抓去京兆府的人是否交代了什么。

  路景延“嗯”了声,稍微捧一下场,“说是护送,其实是示威,到了交人那天没准会起些冲突。”

  贡布是吐蕃王室,“挟持”王室的后果还是不难预想。

  石玉秋道:“殿下和都尉神机妙算,实在想不到,吐蕃此行真的另有玄机,我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他好生想了想,“就像打猎一样。”

  李璧摸摸鼻子,心说可不是?他们前世也没想到。虽说这感觉像舞弊,但死而复生将他们送回这个节点,他愿意相信这就是老天的用意。

  “打猎?”路景延注意到这个说法,抬起眼眸,轻叩茶桌示意柳砚莺加水。

  柳砚莺早就练就发呆的本事,可以看上去专心致志,其实神游天外充耳不闻。

  路景延见她没有反应,轻唤了她一声:“莺莺。”

  他嗓音偏低,透着些二十岁少年人的清亮,坐得远了只听得出他在叫柳砚莺,具体到底是喊了“砚莺”还是“莺莺”乍听很难判断。

  李璧正呷着口茶,略微呛了一口,抬眼看石玉秋,唇角噙着的笑意仍在,似乎没有听清。

  柳砚莺飘出去的思绪回笼,见路景延手边茶盏空着,未来得及思考,赶忙舀起茶汤为他添茶。添到一半反应过来他叫了自己什么,耳朵尖热得要滴血。

  近来他频频这么叫她,她以为他这是叫习惯了口误,越想装作若无其事就越紧张,手一抖,将茶水倒在了桌上。

  柳砚莺拿过手巾正要擦拭路景延桌上水渍,他从她手上将轻薄的纱巾接过,盖在了水痕上。她猜想因为自己手忙脚乱,路景延这是要她消停。

  石玉秋做的面无表情,但无疑是听清了,且将她的失态看在眼里,停顿片刻回应路景延:“是啊,给我的感觉像猎人打猎,不过不是寻常的打法,而是提前知道这片树林里会有什么猎物,布置好了合适大小的陷阱,守株待兔。”

  路景延笑了笑。

  李璧夹在当中只感觉空气稀薄,深吸气留意到香烟袅袅的香炉,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哎?这香炉不错。”他看向柳砚莺,“这是柳姑娘你的?”

  柳砚莺点点头,“是,还是崭新的呢,这是第一回 用,殿下也觉得很别致吧。”

  “很少见这样的形制,特别是上头的小鸟,活灵活现很有趣味。”李璧找到个合适的话题,登时松了口气,紧咬着问:“这是买的现成的还是找铜匠打的?”

  “是现成的,就在我以前伺候老夫人时常去的香具店。”

  说罢,柳砚莺故作不经意地看向石玉秋,一来观察他听自己没说实话的反应,二来希望他不要拆穿。

  石玉秋并未看她,只事不关己的含笑饮茶,应该不是会将她出卖的㛄婲表现。

  柳砚莺见状一时有些难以自处,特别是一刻钟前石玉秋才对她吐露了些许心迹,毫不吝啬的夸奖她和她说他的故事。

  结果路景延口误一声莺莺,抬手就给石玉秋喂了只苍蝇。好在他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读书人,没有将任何不虞的情绪写在脸上,叫柳砚莺也稍稍好受了些。

  李璧还没完,想不出新的话茬就又顺着问:“这香炉的形制可真少见,是多少钱买的?我时常好奇,这样常用但款式不常见的东西,店家是会将价钱定得更高,还是将价钱定得更低。”

  柳砚莺在心里磨爪子,他一个亲王,没事好奇这个做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要将她考倒?

  石玉秋竟感受到了她寻求帮助的气场,解围说道:“柳姑娘先别说,让我猜猜。”

  柳砚莺忙不迭颔首:“好。”

  石玉秋想了想道:“我猜九百文。”

  柳砚莺如释重负一笑:“石长史猜得真准,只差了十文,这只香炉是我花九百一十文铜钱买的。”

  石玉秋真是个顶好的好人,她在心里想。

  难捱的一场茶席终于是散了,送走庆王和石玉秋,柳砚莺支使着底下人将茶席收拾了,自己抱着香炉回屋。

  谁知路景延将人送走根本没回进内院,而是在前院她的屋里候着。

  柳砚莺下意识紧了紧怀里的香炉,“三爷。”

  她屋里陈设简陋,但也有一张摆着炕桌的软塌,布置得香香软软,桌上还摆着她花插一半没来得及收拾的枝条,路景延曲一条腿在桌边坐着,执着枝条朝她伸出手。

  柳砚莺将门带上走过去,搁下香炉在边上,牵着枝条走过去,两腿挂在软塌外边坐着,只胳膊稍稍挨着他。

  “庆王找您说什么了?”

  她几乎背对着路景延,后者正好抚抚她线条修长的颈,“没什么,反而是我请托了他一件事。”

  柳砚莺扭脸向他:“什么事?”

  路景延想了想部记者说,胳膊往下滑到她肩,将人往后一带,不再那么疏远,而是靠在怀里,“你会知道的。”

  柳砚莺稍显僵硬地偎在他身上,说起刚刚茶席上的事,“三爷今天说错话了,庆王和石长史虽然没表露,但一定察觉了。”

  路景延失落地笑了笑:“我说错话?我说错了什么了?”

  “您叫我莺莺了呀。”柳砚莺皱起眉,胳膊撑着他胸口满目惊愕,“你忘了?还是到现在都没察觉呢?”

  路景延最后只顺着她说,“觉得丢人?你之前不是巴不得要让人知道的吗?”

  “什么时候?”柳砚莺怔了怔,想起来,“那都是你刚从沧州回来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还是偷偷的吧,三爷以后说话要小心了。”

  路景延看着她问:“什么不一样了?是你?还是我?”

  “当然是我!我真的很不一样了,三爷感觉不到吗?”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改变,“之前是我做错了,不该有那些非分之想,现在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快把和您之间的债都偿清了。”

  路景延淡淡哦了声,“你心里小算盘一直算着这笔账呢?既然如此,你觉得什么时候能偿清?”

  柳砚莺见路景延突然这么好说话,猜测他没准是因为升了都尉,知道以后还要继续高升,一切步入正轨,对她当初的假情假意蓄意欺骗不再那么耿耿于怀。

  她轻声建议:“要我看就还是我之前说的,月底,世子成婚,老夫人接我回去,咱们就顺顺当当顺理成章地各奔前程,您看行不行?”

  路景延轻描淡写地笑,眼里却没几分笑意,“这就不要身契了?”

  一听还有身契的事,柳砚莺激动,胳膊挂着他脖颈,眼睛亮晶晶的,“给身契也好呀,那我就和老夫人签活契,在荣春苑再干个五六七八年,攒点银子也多陪陪老夫人,您看,我都懂感恩了。”

  她自己说完也想笑,忍住了继续道:“何况还不知道要不要打仗呢,我能留在平旸王府得庇护也安稳。”

  她只知道吐蕃被回绝了联姻的请求,不知道这次的意义和前世大不相同,还在用心规划着打仗或不打仗的两手准备。

  路景延忽然觉得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怀里分明坐着个人,可这个人此时此刻,甚至说每时每刻从未被他得到。

  他却听见自己说:“我升了都尉,月俸就比之前高了,上回你出去买东西,我看最贵就是这个香炉,你等月底都尉的月俸下来,再叫瑞麟陪你去街上逛逛?”

  柳砚莺脊背僵了僵,当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月底的月俸,她要花就得等下月初,可方才她都说了,最好月底就将这笔烂账给厘清。

  倏地就局促了起来,“那…那不就到下月了吗?”

  路景延扬了扬眉,好生自然,“是啊,差不多是下月。”

  柳砚莺壮着胆子道:“可是我刚才说——”她停住。

  没有人打断柳砚莺说话,是窗子留了条小缝,吹进一阵携带初夏温度的湿热晚风,牵长了路景延眼中的惘然,打成一个又一个牢固难解的结,全都系在柳砚莺心上。

  他叹气说:“柳砚莺,你真的很会气人,但是我每一次都后悔对你生气,那次尤其。”

  “…哪次?”

  “我对你坦白,你却对我半点不曾留情的那次。”

  作者有话说:

  路三:就你说我晦气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