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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 快要过冬了。

  永丰不常落雪,今年却不一样,细雪断断续续地下, 一连下了三日。

  驿丞传来口信, 远在皇城的白国老以皇上失踪为由,已掌管了朝政大权,许琅前两年无时无刻不在与那些老官打交道,听到这个消息,是最生气的一个。

  他跑来与谢宣骂起此事时,谢宣反而不甚在意。

  许琅说得口干舌燥时, 他才慢吞吞说上一句:“谢知州呢?”

  他这一问并非没有道理。

  谢知州作为老皇帝的嫡长子, 被谢宣压一头就已荒谬至极,如今连谢家当年的走狗, 都要来这乱世里横插一脚,妄图夺走他垂涎的位子。

  如何忍得下去?

  不曾平定的乱世, 只会越来越乱。

  *

  雪停的一日,距离谢宣承诺陈元狩的,与他一同前往玄江郡的日子, 还有短短两日。

  他之前在定北军营里生活, 却不曾与几个兵卒交集过, 今日却一口气看了个够。

  一大早,他的院里便涌满了人, 大多是兵卒, 还有小部分,是来拦兵卒进门的仆从。这些士兵许多战甲未卸, 便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不知是听说了什么。

  浑身透着股看热闹的劲。

  谢宣越细想, 便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围上来的士兵,看的好像并非是这府中某处的热闹,或者说,他们看的热闹并非是他所理解的热闹。

  他们来看的,是他这个人。

  果不其然,队中有一人与身边的兄弟交头接耳:“这就是老大来找的王妃吗?”

  身旁的人嫌恶道:“你小声点说话,王妃看我们了。”

  “出去!”

  谢宣气得一分面子不想给他们,当即喊话逐客。

  这些人在陈元狩手下,大多性子机灵,听到这话,便晓得闯祸了,怕是要遭军法伺候,一下子溜之大吉。

  剩下几个胆大心粗的,先前只在营中听老大的弟弟说他嫂子有多貌美,今日终于亲眼得见,哪舍得那么快拔腿离开。

  要真因此被毒打一顿,也不算亏本买卖啊。

  谢宣见还有几人犯着愣,一时竟是无语的情绪占了上风。

  他指了指院门,毫不客气地重复一遍。

  “全都滚出去。”

  这一日,以谢宣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整天收尾。

  *

  第二日,谢宣将那只交由府中下人喂养的兔子,送给了为它日夜操劳的魏太守。

  赠完兔子,陈元狩问起兔子是从何处来的,谢宣只答一个朋友,再问哪个朋友,他也只言简意赅,说死掉的朋友。话到这个份上,陈元狩也不再问了。

  他们分别多日,这些日子,是陈元狩不曾了解的日子,也是谢宣不愿提及的日子。

  他与陈元狩说:“等这天下归你了,我想去定北道看看。”

  陈元狩问为什么。

  谢宣沉思一会儿,说,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

  “哪样的?”他听见陈元狩又发问道。

  他笑了笑,说:“讨人厌的。”

  *

  这一日,定北军浩浩荡荡出城,那时谢宣就已经知道,等这个冬天结束,便离回到皇城不远了,至于以何种身份回,他不知道,也不再在乎了。

  陈元狩来永丰那一日,使得谢宣想逛街却不成。

  离去的这一日,陈元狩便先遣走了定北军,陪他来了永丰最繁华的街区。

  行在街上,谢宣正对着算命的铺子问价,他身上披的那件陈元狩的大氅被拽了拽。

  他回过身,低下头来,才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孩儿,一双眼睛眨巴着,那竹篓快与她的身量一般高,装的是油纸伞。

  见他回了头,幼童抽了手,声音怯怯的:“姐姐,马上要下雪了,买把伞吧。”

  谢宣在摊铺上放下手里捏着的卦钱,从锦袋里拿出二两银子,慢慢蹲下身来,将音量塞到幼童上衫的小兜里。又从他背着的竹篓里,抽出一把油纸伞。

  他伸手摸了摸幼童的发顶,纠正先前错误的称呼:“叫哥哥。”

  幼童怔了怔,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低着头,嘟囔的声儿细若蚊呐:“娘亲说过,漂亮的要喊姐姐,不漂亮的才喊哥哥。”

  不过她仍应了谢宣所说,再抬起头时,摇摇头道:“哥哥给得太多了,一把伞要不了这么多钱。”

  说着便将手探入上衫的小兜,执意要还。

  谢宣推拒不过,视线四处流转,看近旁那个算命摊子,又看陈元狩,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缓声道:“你若是不收,旁边这位哥哥可不会答应。”

  幼童歪着头,有些不解。

  谢宣脸不红心不跳,将毫无根据的胡扯信手拈来,“早年间有神算给这位哥哥算过一卦,算出他命途多舛,若想化解,需散财消灾。”

  “所以你收下这个钱,无异于救这位哥哥的性命。”

  *

  直至坐上马车,渐渐离永丰远去,陈元狩才问他:“什么神算算的这一卦?”

  方才逛街的劲头过去了,谢宣坐在车上,双目快要磕在一起,听到这话,他才勉强睁开眼。紧跟着,一脸深不可测地开口道:“这个神算,你认识。”

  后者一挑眉,并不信任:“我认识?”

  他忍着大笑的冲动,正经道:“姓谢名宣,认识吗?”

  陈元狩没回答,问:“这个神算还说过什么?”

  谢宣登时直起摇摇欲倾的半个身子。

  唠这个他可不困了。

  他在这破地方过到如今,早忘了自己穿书者的身份,如今有找上门听故事的,不得好好施展一番。

  这么想着,他将那些平日里说出口来,陈元狩定会觉得他脑子坏掉了的话,一股脑权当瞎算的命数说了出来。

  还没说完,陈元狩便打断了他:“姻缘呢?”

  这么一问,傻子都能听出陈元狩是想听他回答谢宣两个字。

  他总不能说书里没写吧?

  谢宣绞尽脑汁,凑出一句:“有雄才大略之人,不拘小情小爱,神算不算这个。”

  陈元狩顿了顿,强调道:“我只想听这个。”

  谢宣僵了一瞬,不作回答。

  男人逼问道:“神算算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算?”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算不出来。”

  “但我算得出来。”

  马车内的空间很宽敞,谢宣却被逼到了角落。他攀着陈元狩的肩,不想叫他再往前逼近。可他的那点三脚猫力气,到底拦不住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

  他在自己都无所察觉时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摆出妥协的模样,睁眼看压在身上的男人。

  他讨厌他。

  可他也拿他没办法。

  意识恍惚间,他听见男人又开了口:“从见你第一日起,我就能算得出来,你会嫁给我做新娘子。”

  男人搂着他的腰,他攀着男人的肩,他全部的思考,都丢进了这个缠绵的亲吻里,被搅成了一滩浑浊的水,再没有用处了。

  这时候的他竟然想,陈元狩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

  定北军四处征伐,于顺安六年,大败赵述。

  顺安七年春,襄王封地被禁军所围,谢知州率军死战,于顺安七年秋攻破禁军包围,直指皇城。

  顺安七年冬,白枝雪率军叛离皇城。

  隆冬寒雪下,距书中所写的皇朝覆灭的顺安九年,只剩两年之期。

  *

  谢宣醒来之时,天已经全黑了,营帐外在下大雪。夜色茫茫中,雪也没什么好看的,何况自从入冬以来,天气愈来愈冷,雪也愈下愈大,他每一日都能看见,便也生厌了。

  三年前在永丰时,这雪是稀罕物。

  到了今年的寒冬,越向皇城走,天气越冷,这雪便越不稀奇。

  这三年来,战乱不曾停过,凡是途径的地方,每处都乱。

  谢宣从陈渊那儿听来,就在前不久,白枭之的儿子调走了一部分禁军,叛离了朝廷,这事传到民间,引得许多人议论,像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向来是最受市井欢迎的。

  陈渊讲完了故事,好奇地问他,这位白枝雪,是嫂子的故人吗?

  谢宣迟疑片刻,最后摇头,只说,是仇人的儿子。

  他披了件衣裳起身,取了火折点灯。

  他在军营白吃军饷的这些日子,每日都无聊的紧,他作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闲散人员一名,唯一挑出来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在陈元狩晚上回到帐中前,将盏灯点亮。

  为此他特地与几名照顾他的士兵据理力争,才获得了这一“特权”,实在苦闷至极。

  他熄了火折,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他。

  几乎想也不想,他喊:“陈元狩。”

  身后的人伸臂探手,急不可耐地要解他衣带,被他伸手拦下。

  谢宣拦着陈元狩意欲作乱的手,拒绝还未出口,不知怎么的,从口中蹦出一句,“陈元狩,我们出去看雪吧山与~息~督~迦。。”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话,更不清楚陈元狩为何也应了他,二人便真的荒唐地提了灯,披上厚衣裳,去营外看司空见惯的大雪纷飞。

  余光瞥见站哨的士兵,谢宣诙谐的想,他明日兴许会与同伴提起,那个先前赶我们出院子,脾气急躁的王妃,在大冬天的晚上,竟生拉硬拽着老大出来看雪。

  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

  陈元狩自然不解,问他:“笑什么?”

  陈元狩有一点好,无论谢宣做出多荒唐的事,他提出疑问时,询问的语气永远是认真的。

  他做什么,在陈元狩眼里,都不是无理取闹。

  雪在风中被吹得歪七扭八。

  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呼出一口气,忽然道:“还有两年。”

  “两年?”

  谢宣笑笑:“你不会懂的。”

  陈元狩反驳:“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懂。”

  谢宣又喊他名字,问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说过的话。

  这次陈元狩不迟疑,说,记得。

  谢宣质疑他,他还不曾说是何时何地说的,你怎么一下晓得了是哪一句。

  陈元狩不疑有它,认死了是记得。

  这下谢宣不愿讲了,反过来逼他,道:“你说是哪一句?”

  “你会嫁给我。”陈元狩靠近一步,“不然还有哪一句?”

  “这是你自己说的。”谢宣煞有介事,“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人的说辞,怎么能作数。”

  陈元狩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宣知道陈元狩理解不了他的话。

  毕竟在这位男主角的字典里,他一定要做的事,便绝对是能做成的。

  “陈元狩,你将这天下打下来,我们成亲吧。”在纷飞的大雪间,他慢慢开了口,“这次是我说的,肯定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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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安九年,定北军破除万难,攻占皇城。

  九年前穷困潦倒的少年砸开了皇宫的金门,也砸断了谢宣身上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