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时, 在这座无名府邸地处的荒郊,与地面相接的天际红得似火烧。

  院落的墙很矮,不似皇宫的高墙。

  斑驳的红柱上映出余晖的碎影, 院落也被罩在暖红色之中。

  韩迦南轻捋白色长须, 眯着眼在院落中生得最茂盛的野草堆里寻了半晌,忽的眼眸一亮,从草堆里摸出一坛没开过封的酒。

  他单手抱着酒走到谢宣身边,谄媚般笑道:“老乡,喝酒吗?”

  谢宣摇了摇头,轻声应道:“我喝不惯烈酒。”

  过了半晌, 谢宣又问道:“你每回来这里, 就是为了喝酒?”

  “非也。”酒坛被放在石桌上,韩迦南摇了摇头, “我来此处,不只是为了喝酒。”

  府邸内已经被清扫过一遍, 周侧的灰尘味薄弱了许多。

  春寒未褪,谢宣在肩上多披了一件大氅,坐在石凳上。凳上垫靠了一件陈元狩回客栈取回来的旧衣袍。

  说来也好笑, 他等在这里, 是在等陈元狩做好饭。

  他们在这等了一天, 都不曾吃过饭。

  于是,陈元狩跑了趟客栈, 又在街市上买了米和菜。这座府邸清扫干净后, 在灶房里生个火做饭也称不上难事。

  谢宣今日连早膳都没吃,下了早朝后, 他便跑来了这座空落落的府邸, 每日清晨都要按时给他送早膳的宋箐, 今日也应当吃了趟不得以的闭门羹。

  于是乎,又过了些许时辰,他们三人在府邸的客堂里吃了晚膳。

  谢宣比平日里吃得多了些,不知道是否是太饿了的缘故,他甚至觉得陈元狩简单做的这几道菜,比他在皇宫里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要好吃许多。

  等到吃完饭,陈元狩出门喂马,留了谢宣与韩迦南单独待在客堂里。

  “老乡。”韩迦南往吃过饭的空碗里倒了碗酒,问道,“你当真不喝酒?”

  谢宣摇了摇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有个做皇帝的老乡是我的福气。”韩迦南拿起碗,烈酒入喉,一口气随之叹出,“尽管问便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何时来到这个世界的?”

  “说来丢人。”韩迦南笑了笑,“我如今五十五岁,也在这个世界待了五十五年了。”

  谢宣心头一跳,神情怔愣着意欲发问,“那你为何……”

  “为何这么落魄吗?”韩迦南摸了摸白须,边笑边摇头,全然没了白日时泼皮耍赖的模样,“老乡,这世上许多事,容不得人去改变。”

  谢宣不理会这句玄虚的言语,“你还能记得多少书里的内容?”

  “谈不上记得多少。”韩迦南凝声道,“我只是一件都不敢忘记。”

  “我年少时每日每夜都在想,想着如何把家道中落这道劫抹消,可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就容不得我再去想了。”

  韩迦南放下碗,碗里倒满的酒已经见了底,话语间,他拿起酒坛又倒一碗。

  “其实对我来说,做个神神叨叨的乞丐也未尝不好。”

  “有什么好?”

  世事变迁难以预料,所以谢宣不觉得韩迦南所言是荒谬的,可仍旧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感到不解。

  韩迦南道:“这座皇城里没人想认识一个举止疯癫的老乞丐,我不用去认识新人,也就有时间去思念旧人。”

  谢宣神色微动,“旧人?”

  “我有个死去的故友,他姓元。”韩迦南沉声道,“而这座连门匾都被拆去的府邸,曾经也姓元。”

  “他……”

  韩迦南继续道:“他与我们一样,却也不一样。”

  室外昏了半边天,客堂里点的两盏蜡烛的光芒显得微弱了许多。

  谢宣虽与韩迦南隔得不远,可对方的半边侧脸都隐没在了昏暗里,另半边脸稍映出些烛火的光芒来,显得他面上的神色更加令人难以看懂。

  “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这位故友,平生只有两个爱好,一是习武,二是喝酒。他在皇城里名动一时,皇城里的姑娘个个偷偷心悦于他。”

  韩迦南并未正面回答谢宣的问题,只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谢宣追问道:“韩先生的故友叫什么名字?”

  “小皇帝,你不会认识他的。”韩迦南变换了对谢宣的称谓,神情里透露窳系着若有若无的自嘲,“皇城与皇宫里,多的是像我这样怯懦无能的人,记得他的名字却避之若浼。”

  “他叫什么名字?”谢宣把语气加重,把这个问题再问了一遍。

  韩迦南现在所说的这段话,像是能把他先前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不同话串联在一起。

  “在说出我这位故友的名字前。”韩迦南问道,“皇上能否听我说段故事?”

  谢宣点了点头,眼下的事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并不着急回到那座消息闭塞的宫殿。他能感受到韩迦南的语调比先前认真了许多。

  既然对方是要与他认真交谈,他当然也愿意做一个优秀的聆听者。

  “我的这位故友,他造过反,打过许多胜仗,他在及冠前就做了大将军,能与皇帝称兄道弟,直到稳固新朝局面的最后一仗,他的队伍打了败仗。”

  “朝廷的文武百官上书启奏,信口雌黄地污蔑当朝大将军鬼迷心窍与敌军私通,起了谋反之心。”

  “官员联合上书施压一个新上任的皇帝,眼前足以一手遮天的权势终究胜过了年少的交情。旧的大将军被押进大牢,新的大将军打赢了最后的一场仗。”

  韩迦南越说越快,言语里积攒了许多深埋于心的愤意,可话语之中占绝大部分的情绪,却是深重的无奈。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位故友,只费尽心思打听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中,我还来不及愤恨,朝廷就突然下令满门抄斩了元府。”

  “而我爹也是在那时,因我与朝廷口中的逆贼交好,被朝廷撤去了官职。”

  韩迦南凝声又道:“我就如同这本该死的书里写的那样,老老实实地留在了皇城,规规矩矩地等着男主角的到来。就算我与书里的韩迦南不一样,可我却依然与他做了相同的事。”

  “那你的故友呢?”

  谢宣越听下去,心跳就跳得越快,先前他不论听谁说话,他都会对对方的言语残存几分疑虑,可如今与他说话的,是与他真正相同的人。

  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希望有与他一样处境的人听他诉苦,可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可对方却又与他不同。

  韩迦南比他在这个世界多待了许多年,他现今讲述的故事与各种言行里,谢宣看出他比自己要可怜许多,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逼疯到丧失了斗志,但谢宣还没有。

  尽管如此,谢宣依旧感受到了对未知的一切逐渐蔓延至全身的不安。

  谢宣问道:“我不曾在书里看见过姓元的名字,也不曾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听说过,这又是为什么?”

  韩迦南留了半碗酒未喝尽,听到这话后,他忽的嗤笑了两声,“皇上,这句话你不该来问我,应当去问问朝廷的史官才对。”

  一时之间,谢宣心中闪过许多画面,他不自觉攥拢了膝上搭靠着的手指。

  韩迦南又开口道:“他们让世人遗忘了他,才是真正杀死了他。”

  谢宣思忖许久,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曾经自以为是地觉得,我与风光无限的大将军交友,家道中落也就不会落到我头上。于是我比任何人都更忠于这段友谊。”韩迦南缓声道,“家道中落后,只要我愿意离开皇城,我就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境地。可我的朋友冤屈死在牢里,史书抹去了他的名字,所以我就想,在这座皇城里,但凡多一个人能记得他的名字,这一切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当我这么做了之后,我发觉我被这本书耍得团团转。”

  说到此处,韩迦南的语调才终于带上了真切的愤懑,像是一个积怨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我来到这里后,我每时每刻都想着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要去做书里的韩迦南。”

  “我做了那么多事,可书里只写到了韩迦南的两件事,于是我只要做了这两件事,我就真的成为了这本该死的书里写的那个韩迦南。”

  寒风从缺漏的房门刮入,激得烛火摇曳。

  谢宣抬手挡住桌上那盏快被寒风刮灭的灯柱,使烛火的疯狂曳动停歇。

  他不曾见过老者在自己面前愤懑或失态,他顿然有些手足无措,踌躇良久后,低声宽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有心愿未了。”韩迦南低着嗓音说了前一句话,继而呢喃道,“我必须找到故友的尸骨,让世人都记起他的名讳,在死前与这本该死的书再抗争一次。”

  韩迦南的这句话一讲,也就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谢宣问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韩迦南凝声应道:“陵云。”

  谢宣愣了愣,“是哪两个字?”

  韩迦南敛息屏气,在桌上以指比划着写出了这两个字。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见过这个名字。”

  韩迦南不说话,却用恳求回答的目光望着谢宣。

  谢宣沉声道:“在薛书仁的府邸里,在他儿子寝房中摆着的一幅奇怪的画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双更里会有亲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