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什么信?”

  谢谌尧原本正对着棋盘上被四处围堵的局面捶胸顿足、表情痛苦至极。听了薛市这话,他停住了捏着白棋捏得哆嗦不止的手指动作,再一次侧目看向谢宣的方向。

  “你们两个……居然还背着我在私下里偷偷往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薛府傻少爷的这句话无形之中拯救了即将丢大脸的世子殿下。

  谢宣收回观画的视线,看向下棋的二人。

  此时谢谌尧已经收回视线,正颇为大惊小怪地逼问着薛市。

  薛市瞪着桃眼,几乎一眨不眨,双手搁在腿上使劲绞着手指,半张着嘴,好一会儿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谌尧不断地威逼利诱,薛市只管死命地摇头不从,一来二去,一个真傻子与一个二傻子为一句模棱两可的无聊话僵持了半天。

  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薛市挺了挺背小声争辩道,“不能告诉小尧哥哥,这是我和谢宣哥哥两个人的秘密。”

  听了这话,谢谌尧显然摆出了一副必要探究到底的架势,他把手里捏着的白棋往桌上狠狠一拍,又从椅子上立起,与坐在对面的薛市凑近了些许间距。

  此时,二人的脸相距仅咫尺。

  谢谌尧循循善诱地缓声道,“你和我讲是什么信,我就与你说说谢宣小时候的事,讲讲他是怎么被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狗气哭的。”

  这话里的条件显然将原本信念坚定的薛市说动了大半。

  一旁的当事人谢宣却感到有些恍然,谢谌尧所说的这件事,他搜寻了目前他能记起来的与谢谌尧的全部交集,愣是找不到与他被气哭相关的记忆。

  倒不如说,他被气哭这件事,本身就不切实际。

  想到这儿,谢宣出口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谌尧神色一变,“你不记得了?”

  “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很奇怪吗?”谢宣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也对。”谢谌尧嘀咕道,“毕竟你没有良心。”

  不知为何,谢宣觉得谢谌尧的这句话,既像是在与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宣想了想,又道,“这与良心有什么关系?”

  谢谌尧摇了摇头,“没关系。”

  “嗯?”

  谢谌尧补充道,“但你还是没有良心!”

  “……”

  虽说早已习惯了这位比他大了一岁的晚熟大侄子动不动就与他闹腾,但此刻对方面上又义愤填膺又委屈的模样还是让谢宣感到颇为无奈。

  这之后,谢谌尧一直兴致缺缺,再没有了原先那副要与薛市厮杀到底的拼劲,也不再纠结于薛市之前所说的信究竟是什么信。

  从薛府出来后,谢谌尧还主动提出自己要去国都的街市逛逛,叫谢宣先回皇宫,也不必派人接候他。

  薛书仁的府邸坐落于空旷的巷口中,看上去与人隔绝,闲静适然,但实际与热闹的街市也隔不了多少距离。

  近黄昏时,夕阳斜照,暖黄的日光将谢谌尧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越向前走一步,便越隐没在晚霞的朦胧里。

  谢宣正准备上马车,稍一侧目,却望见谢谌尧转头看他。

  谢宣上车的动作被这道目光瞪得停顿住。

  谢谌尧静立着看了他半晌,忽然沉声道,“我来皇宫之前,听说狗皇帝死掉的那天,你没有哭。”

  在谢宣的印象里,老皇帝在世时,对谢谌尧也颇为疼爱与关照。

  可他却在今天听到,谢谌尧将先皇称之为“狗皇帝”。

  谢宣的面上仍是毫无神色。

  在他不知作何反应时,他便会沉着脸不做表情,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谢谌尧笑了笑,眼里却有些冰凉。

  “皇上,你知道吗?”

  一时之间,谢宣看不清谢谌尧面上的神色。

  “你的父亲,他只对你好,他对我的父亲一点都不好,对我也一点都不好。”

  黑石路边植了一排绿树,绿叶葱茏,与薛府的红墙砖瓦一道遮挡了部分的霞光,唯有树荫下投射了零碎的余晖。

  在这微弱的余晖之外,谢谌尧愈走愈远,直到不见踪影。

  他转回身前似是还说了些,讲话的声音很低,谢宣却听见了。

  他说:皇上,明天见。

  谢宣回宫的时间,恰好赶上了燕雀阁散学的时间点。

  于是他在回寝宫的路上,又碰到了如同一匹脱缰了的野马般奔向皇宫大门的许琅。

  许琅一心想着离开,压根没有仔细观察前方的行人。

  直到他差点撞上谢宣时,才勉强抬头瞧了对方一眼。

  说那时快那时慢,平天楼的大老板许半仙登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是何原因,明明只是上了一天的课,许琅拿发带与玉簪束好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不堪。

  “你、你是不是跟踪我啊!”

  许琅揉了揉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谢宣迅速撇清关系,“纯属巧合。”

  许琅仍是不信他的邪,小心翼翼地发问道,“你应该不会不放我回家吧?”

  谢宣摇摇头,“当然不会。”

  许琅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勾起一个大大的假笑,“那我就走了,皇上。”

  这已经是他今天摔的第二跤了,竟然还都是同一个人害的。

  “走去哪儿?”思忖几秒后,谢宣叫住瞬间就快走了五六步的许琅,“许半仙这是要回家呢,还是要去平天楼赌一把?”

  与谢宣所料的一样,这话不是一般的有效。

  许琅瞬时就到了谢宣眼前,焦急万分地伸出手指放在唇前,示意谢宣讲话能不能小声点,做完动作后,他面色羞恼地低着声道,“你怎么连、连这个都知道了?那我爹岂不是也……”

  皇城最大的地下赌场的老板许半仙,在风华正茂的十七岁年纪,眼里已然流露出了如同垂暮之年一事无成时的绝望与悲哀。

  到这个份上了,谢宣也不忍心再逗下去。

  他简单回应道,“他不知道。”

  许琅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很快接话道,“真的?”

  “真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蒙的。”

  许琅愣住了,“这、这怎么蒙?”

  “早听闻皇城最大的地下赌场的老板自称许半仙,我看到许公子恰好也姓许,随口胡诌一把。”谢宣面无神色地扯着谎,“没料到便中了。”

  “……”许琅默了片刻,愤然道,“你唬小狗呢!”

  谢宣微挑眉梢,反问道,“你不信?”

  “现在跑去大街上大喊一声,我都能给你抓十个姓许的回来。”

  许琅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羞辱,在皇城里,姓谢的不好抓,姓许的还不好抓吗?

  谢宣笑了笑,“可朕还真就一抓一个准了。”

  面对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面虎模样,许琅心中恼然不已,面上还不便展露,生怕对方把自己瞒天瞒地的秘密抖露出去。

  可是事关重大,许琅必然要找出到底是他身边的哪个人抖露了他的秘密。

  于是,他再次试探性地开口,“可是皇上,我怎么好像听说你手下好像有个叫密院的机构呀……”

  “那许公子可有听说过,这密院如今早已归宋丞相管辖了。”

  谢宣面上表情不变,他说的是实话,他因为年幼所以手上的实权极少这件事,他相信许琅既然是官宦子弟,那多少都应该有所耳闻。

  许琅赔笑道,“那皇上与丞相的关系如何呢?”

  谢宣有意地摆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面目,“许公子以为呢?”

  在原本的许琅看来凶神恶煞的小皇帝正用一双无辜的秀目盯着他,眼尾还天生带着一抹殷红。

  明明小皇帝一滴眼泪都没掉,十七岁的大男子许琅却莫名生了怜,他一边感到对自己突如其来想法的恶寒,一边又觉得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装的。

  纠结之间,方才狗腿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嘴边。

  不得不说,这性格讨人厌的小皇帝长得倒是真绝色,比他偷跑去乐坊看过的那些弹琵琶奏古琴的姑娘好看多了,不仅比她们白,睫毛也比她们长。

  甚至嘴唇好像也比那些姑娘们更红……

  许琅看着谢宣微抿起的薄唇,心中止不住地起了杂念。

  这小皇帝是往嘴上抹口脂了吗?

  “这……我、我……”

  许琅心里好似有两股心思在激烈斗争,搅得他连脑子也混沌起来。

  “我也就只有气气丞相侄子的本事,要不我明天再帮你气气他?你想听我在他面前骂他舅舅什么,保底我都骂他个三遍。”

  这才一会儿功夫,自诩赌仙下凡的许半仙对谢宣又变了副态度。

  知道他是皇帝时都不曾见许琅如此顺着他,可如今只是装了个可怜,却好似软化了许琅这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身上全部的硬骨头。

  谢宣心中想,许琅这个人应当是只吃软不吃硬。

  见谢宣微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琅便真以为自己方才提到密院戳中了他的伤心事。

  当许琅自认为看到了小皇帝楚楚可怜的一面后,便觉得今天早上已经见过的那张脸莫名地越瞧越好看。

  许琅心中乱成一锅粥,嘴上也胡言乱语起来。

  “你放心,明天必定有一个姓宋的人要哭着喊着叫舅舅,姓薛的都救不了他。”

  “噗。”

  谢宣止不住笑出声来。

  然后破天荒地的,他居然瞧见吊儿郎当的许公子脸上竟然浮现出有些羞涩的笑容来。

  “……实不相瞒,朕有一事需求于许公子。”

  稍稍顿了几秒后,谢宣借着这个机会切入了正题。

  “什么事?”

  出于好奇,许琅下意识出口了询问,问完后,他又觉得这个回答会让此时心情低沉的小皇帝觉得他有意推辞,便立马补充道,“你尽管说我尽量做,但是先说好,杀人放火不行。”

  “许公子可愿与我交友?”谢宣眨了眨眼,刻意变换了自称。

  “……就这样?”

  许琅彻底愣住了。

  这分外真诚恳切的话语让谢宣在他心中的形象彻底从笑面虎变回了可怜的小白兔。

  他甚至觉得今天上午骂他是“狗皇帝”的自己可恶不已。

  小皇帝的职权大多都跑到了其他官员手里,他偶尔做了回主,还被自己破口大骂狗皇帝。

  许琅顿然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男人。

  “其实还有一事。”谢宣与许琅拉近了距离,将后半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许公子可否带我去平天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以及,说是万人迷就是万人迷,绝对没在含糊的,注意避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