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玄在冰室待了一天才出来,出来时眉睫都已结了霜,看的王福喜心惊。

  王福喜上前劝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聂玄恍若未闻,他仰头看着飘荡着的漫天雪花,只道是上天都怜惜他的阿止,以满城缟素迎他回家,却又痛恨上天,既然怜惜他,又为何早早就将他收了去?

  聂玄身子微微晃了下,王福喜忙将人扶住:“陛下……”

  聂玄推开王福喜,缓步在雪中前行,他要去问问段逸,阿止是怎么离开的,又可曾留了什么话予他。

  段逸被卫兵拿下后,那些卫兵没有得聂玄的指示也不知道该拿段逸怎么办,只能先将他关进卫所的地牢中。

  聂玄过来的时候,段逸还在地牢叫骂,不仅直呼聂玄大名,更是说各种让人听了都觉得脖子疼的话,可没聂玄吩咐,他们不敢动私刑,只能辱骂两句,让段逸闭嘴,眼看着聂玄来了,他们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害怕聂玄会开罪他们。

  聂玄没有让人跟着,他孤身一人走到地牢,对段逸的叫骂不为所动。

  他看着怒视着他的段逸,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段逸朝着聂玄狠狠吐了口唾沫:“凭你也配问他如何死的?”

  聂玄没有理会段逸的无礼,继续问:“他是怎么死的?”

  段逸看着聂玄眼中沉重的悲伤,只觉可笑至极,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你问他怎么死的?好,我告诉你。”

  段逸抓着牢笼,想到宁行止的死状,看着聂玄的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道:“他带轻兵入敌营,被敌军用长矛洞穿胸口,你没看到吧?他的胸口,有一个血洞,身上更是遍布各种伤口,他就带着那个刺穿他的长矛,在敌军中厮杀,直到体力不支,失血过多,从马上重重摔下!他死的时候,全身都被血染红了!都被血染红了!”

  “还有!”段逸想到他给宁行止换衣裳时,他胸前挂着的那半块玉,只觉心口撕扯着生疼,无限后悔为何没有好好检查宁行止有没有好好把玉带在身上?

  段逸道:“我师父给阿止批命,阿止命中有大劫,师父让阿止及冠前守身,是你破了阿止的身!师父又给阿止寻了护身玉,阿止给了你一半吧?去安西前,阿止去辞官,是你逼阿止去的安西。聂玄,阿止就是你害死的!如果不是你,阿止不会死,他会安然及冠,然后娶妻生子,儿孙环绕,安享晚年,因为你,他客死他乡,死在了他最好的时候!”

  段逸每说一句,聂玄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直至血色褪尽。

  聂玄紧攥着拳头,身子微微晃动,只觉呼吸都变得轻薄,他问:“阿止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段逸看着聂玄,发狂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咳的涕泪横流,他趴伏在地上,粗喘着气,目光尖锐的看着聂玄:“聂玄,你凭什么以为阿止会有话留给你?”

  聂玄被段逸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地牢。

  聂玄离开后,段逸脱力的坐在地上,他刺激聂玄的话,又何尝不是一遍遍剜着自己的心,提醒自己宁行止已经死去的事实?

  聂玄离开没多久,便有卫兵来把牢房的门打开放他离开了。

  走出地牢,夜色已深,此时已是宵禁。

  卫兵亲自将段逸送去将军府,段逸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叩门,他不知道宁行止的死讯是否传进宁夫人的耳中,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宁夫人他没能把宁行止带回来,更怕宁夫人承受不了宁行止的死讯。

  段逸在门口不知道站在多久,久到四肢麻木,终于轻叩门环。

  门很快被打开,就像专门等着段逸一般,门后站着的是身姿羸弱,摇摇欲坠的宁夫人。

  宁夫人红着眼睛看着段逸,眼中满是期冀:“逸儿,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是不是?”

  段逸垂下头,不敢直视宁夫人的眼睛,他直直朝着宁夫人跪下,哽咽道:“义母,是我没用,我没有保护好阿止。”

  宁夫人身上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立刻瘫倒下去。

  “义母!”段逸起身扶过宁夫人。

  宁夫人紧紧抓着段逸的手腕,手不住发抖:“阿止在哪儿?我儿在哪儿?”

  段逸道:“被聂玄带走了。”

  “我要去找我儿。”宁夫人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他推开段逸,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前方,踉跄着往皇宫的方向走,边走边呢喃着说,“我要找我儿……”

  “义母!”段逸看出宁夫人状态不对,忙把人拦下,施针把人弄晕。

  把宁夫人抱回静心苑,段逸长叹了口气,他必须把宁行止带回来,不然该怎么同宁夫人交代?

  段逸给宁夫人诊了下脉,开了药方给秋桐,让秋桐天一亮就去把药抓了煎来给宁夫人吃,他趁夜离开将军府,往宫城去了。

  躲过巡夜的卫兵,段逸一路行至朱雀门前,挝鼓立石,他要把宁行止的尸身要回来,入土为安。

  巨大的动静在寂夜中被放大数倍,很快卫兵出动,将他团团围住,

  段逸恍若未觉,依旧一下一下敲着登闻鼓。

  监门卫的将军用刀指着段逸,呵斥道:“快速速住手,否则对你不客气了!”

  段逸手上动作不停,朗声道:“圣祖皇帝有训,朝堂所置登闻鼓及肺石,有挝鼓立石者,须受状以闻,今我挝鼓立石,尔等敢奈我何?”

  段逸所言属实,虽开国至今挝鼓立石者疏无几人,但祖训被写进律例,至今未改,他们确实不敢对段逸做什么,哪怕段逸不顾宵禁出现在这里。

  就在卫兵们迟疑的时候,只见承天门处出现点点灯火,不一会儿便看到王福喜带着内侍们朝这里走来。

  段逸扔下鼓槌,看向王福喜。

  王福喜走到近前,见段逸一脸冷厉,苦着脸道:“段公子,您这是何必?”

  段逸道:“还请公公带我面圣。”

  聂玄回宫后就去了冰室,他解开宁行止的衣服,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还有他胸口处被贯穿的伤,聂玄攥着胸口衣服,只觉自己的胸口也像是被贯穿一样,他再也无法待在宁行止身边,逃也似的离开冰室。

  痛苦,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聂玄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聂玄逃回正殿,孤独的坐在御案前,一呼一吸,全是宁行止的味道,一晌一念,皆为宁行止的身影,宁行止的离开,让他心跳的每一瞬都如凌迟。

  不知道坐了多久,聂玄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召来宿卫查探后,便让王福喜去把人带过来。

  王福喜把段逸带到紫宸殿,段逸看着不过短短一日就颓丧了不少的人,心中丝毫不觉畅快,宁行止的命都没了,聂玄这一点点的颓丧又算什么?

  恐怕用不了多久,新人就会入宫,到时聂玄还会记得宁行止吗?

  宁行止短短的一生只拥有过聂玄,可聂玄漫长的一生却足以拥有更多的人。

  段逸冷冷看着聂玄:“我是来带阿止回家的。”

  聂玄道:“他不会回去。”

  段逸深吸了口气,他是来要人的,不是来惹事的,平息了下怒意,道:“阿止生是宁家的人,死后当入宁家的祖坟。”说着朝聂玄俯首躬身,“恳请陛下让我带阿止回家,让阿止入土为安。”

  “阿止是我的人。”聂玄说,“日后,阿止会同我合葬于皇陵。”

  “聂玄!”段逸本想着好好说话,把宁行止的尸身带回去,可聂玄明显没有好好说话的打算。

  段逸道:“你不会忘记你是怎么对他的了吧?人人都道他宁行止不过是你的娈宠玩物,如今你说要与他合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如今正值壮年,日后新人无数,到时你置阿止于何地?”

  聂玄没有说话,他定定看着段逸良久,道:“你说的是,我确实该给阿止一个名分。”

  段逸不可置信的看着聂玄:“你疯了!”

  “你走吧。”聂玄拿过纸笔,动作迟缓的磨着墨,他边磨墨边说,“看在你是阿止义兄的份儿上,我不会为难你,可若你想把我和阿止分开,我绝不容你。”

  段逸脸色异常难看,他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挟持聂玄逼他交出宁行止,可他身后还有宁家,他岂敢用宁家去赌?

  王福喜见状,上前拉过段逸,好声好气道:“段公子,我送您出宫吧。”

  此事是聂玄理亏,王福喜又岂敢耍横。

  一路推着段逸把他送到宫门口,王福喜小声劝道:“段公子,陛下不会放手的,您回去好好劝劝宁夫人,莫要再在此事纠缠了,到时若是惹恼陛下,岂不得不偿失?”

  段逸嗤笑出声,他看向王福喜:“王公公,阿止是宁家的孩子,是宁夫人的至亲骨肉啊。”

  王福喜自然知道,可他们又能拿聂玄奈何?

  段逸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宵禁时间已过,不少店早早便开了门。

  段逸绕路去药铺抓了药,这才回去。

  回到将军府,段逸把药交给下人去煎,他来到静心苑,守在堂屋外,看着新开的桃花上结的冰晶发呆,不知该如何同宁夫人说宁行止的尸身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临近正午的时候,宁夫人醒了过来,见到段逸,立刻激动起来,她抓着段逸的衣襟,急切道:“阿止,阿止……”

  段逸轻声哄劝着宁夫人:“义母,您先把药喝了,喝完了我再同您说。”

  宁夫人接过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等着段逸说,段逸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迟疑间,守门的小厮来传话,宫里来人了,带了好多东西。

  段逸如蒙大赦,忙道:“义母,我去看看。”

  宁夫人抓住段逸的手腕:“扶我过去。”

  段逸等在门外,等秋桐服侍宁夫人穿戴整齐,这才扶着宁夫人出去。

  各种礼物摆满正堂,顺着正堂往外看,大大小小的箱子更是摆满院子,蜿蜒至大门口,甚至到了街巷。

  王福喜见到宁夫人,微微颔首,比以往都恭敬很多,他手中拿着圣旨,对宁夫人道:“夫人,陛下念及您的身子,还请您坐下听旨。”

  宁夫人顺着王福喜的意思坐下,只见王福喜展开圣旨,缓声念了起来。

  圣旨先是封宁飞为荣国公,又册宁夫人为荣国夫人,待念到后面,竟越来越离谱。

  宁夫人拧眉听着,不觉向前探了探身子:“公公说什么?”

  王福喜讪讪看着宁夫人,莫说是宁夫人了,整个朝堂都因为这道圣旨给炸了锅。

  聂玄太子时虽有太子妃,可登基后只是册封原太子妃苏氏为贤妃,后位悬空,多少人打着主意,聂玄却丝毫立后的打算都没有,大家本以为聂玄一心朝政,过些时候才会立后,可如今竟当朝追封宁行止为君后,亲拟谥号武肃,保大定功为武,正己摄下为肃,何等功德?

  朝臣们自是不满,可聂玄却丝毫改变主意的打算都没有,他漠然的看着那些反对的人,任凭他们磨破嘴皮子,都没有丝毫松动,甚至有朝臣死谏,他都亲自拔刀丢到那人面前。

  在追封宁行止为君后这件事上,聂玄毫不退让,也正是那一刻,朝臣们明白,庙堂之上的年轻帝王,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

  王福喜重复道:“陛下追封宁小公子为君后。”

  “荒唐!”宁夫人气愤怒吼,宁行止堂堂男儿郎,聂玄置他于何地?还有宁行止的尸骨,聂玄这是执意不还了?

  宁夫人怒视着王福喜,质问道:“陛下这是执意不还我儿尸骨了?”

  王福喜垂首,聂玄已经安排工部对冰室修建装点,怕是他百年之前,宁行止都会留在那里。

  宁夫人扶着段逸站起身:“我要见他,我要问问他凭何不将我儿归还我宁家!”

  王福喜为难的看着宁夫人,圣命难为,即便去找了又能如何?

  “夫人!”守门的小厮再次跑来,“清虚道长来了。”

  王福喜见状,放下圣旨和礼单,立刻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

  宁夫人还欲去追,又哪里追得上?

  段逸安抚宁夫人:“义母,师父来定是有事,不若先听听师父怎么说,可好?”

  宁夫人深吸了口气,对于清虚道人,她也是格外尊重的。

  段逸安抚好宁夫人,快步去把清虚道人迎进门。

  清虚道人来到正堂,看着宁夫人灰败的脸色,叹道:“事情我都听说了,夫人要好好保重身子啊。”

  宁夫人起身朝清虚道人施了一礼:“多谢道长关心。”

  清虚道人知四下无人,他低声提醒:“夫人若是伤了身子,阿止知道是会伤心的。”

  宁夫人闻言,顿时红了眼睛,便是她垮了身子,她的阿止也不会知道了。

  宁夫人未解清虚道人话中意,可段逸跟随清虚道人多年,岂会不懂?他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有些激动的握住清虚道人的衣袖:“师父,阿止他、他……可我明明……”

  清虚道人捻须微笑,他点点头,示意段逸他没猜错。

  连日的阴霾瞬间消散,段逸一时难以自已,他在正堂内来回踱着步子,不知该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

  宁夫人看着段逸和清虚道人之间的互动,有些茫然。

  清虚道人看向宁夫人,解释道:“夫人,阿止还活着。”

  宁夫人蓦地睁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清虚道人继续道:“说是阿止活着,却又不算……”

  宁夫人和段逸瞬间冷静下来。

  清虚道人道:“我为阿止推算,他尚有余息,就在西京东南方,若能及时找到,那阿止便有活命的机会。”

  段逸细细想了半晌,疑惑道:“师父,我不明白,我亲眼看到阿止他……也是我亲自入殓……”

  清虚道人阻止段逸继续说下去,他道:“肉身不过是具皮囊,若无阿止的三魂七魄在,这具肉身和那具肉身又有何区别?”

  段逸顿悟。

  清虚道人:“今日你便随我离京往东南方去寻,阿止此时定是重病缠身,耽搁不起。”

  “好,我去收拾行李。”段逸说着,刚要走,又看向宁夫人。

  宁夫人忙道:“你快快去收拾,我不碍事的。”

  段逸快速收拾好行李回到正堂,清虚道人已经同宁夫人说了不少。

  聂玄所为,整个西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绝不能让聂玄知道宁行止还活着的消息。

  事关宁行止,宁夫人自当挂心,把清虚道人的叮嘱一一记下,绝口不同任何人说关于宁行止的消息。

  宁夫人送清虚道人和段逸离开,孤零零的站在将军府的门口,痴痴看着东南方,双手合十,默声祈祷:求诸天神佛,保佑宁行止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段逸随清虚道人悄然离开西京,路过延兴门时,看到一个穿着百越服饰的小老头站在街口,面色灰白。

  他应该是听说了宁行止的新身份了吧?百越杀大亓君后,不知他手中的降书和金银还有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宁宝重生,嘿嘿~~

  关于上文提到的圣祖训,出自《资治通鉴·唐纪十九》:(垂拱元年乙酉,公元六八五年)二月,癸未,制:“朝堂所置登闻鼓及肺石,不须防守,有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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