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点了灯, 夜幕降临四处都还明亮。

  徐原青回了院子,抬头看到屋檐下摇摇晃晃的丑灯笼,才想起向长远给他写的对联忘记拿来了。

  他缓缓往黄梨树走近, 心里竟冒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

  “徐世子?难过什么呢?”

  他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是被风吹傻了,竟然还幻听了。

  “徐原青?”

  少年特有的清脆嗓音响起,不是幻听。

  徐原青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声处, 墙上趴着一个人,眉眼带笑的望着自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被屋檐下的灯笼照的亮晶晶,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灿烂,叫心情低落的徐原青也不由得被感染了几分。

  “你叫我什么?”

  “徐世子。”向长远心虚的再叫他,撑着墙壁一个翻身就从墙上下来了, 几步就到了他面前,“叫你徐世子呢。”

  徐原青没和他计较, 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 连大氅都没披一件怕是有什么急事, “你来做什么?”

  “你东西忘了。”说着, 向长远从怀里小心翼翼的取了一块布, 将布四角打开,露出红纸来,是他适才写送人的对联。

  徐原青微微垂眸,藏了笑。

  向长远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看他没嫌弃自己, 于是问道,“现在贴吗?”

  “阿越。”徐原青转身朝屋里喊, 左越撑着门露出脑袋来,看到向长远后微微一惊,没等蹦跶过来,徐原青就叫他去找浆糊来贴对联。

  外面冷,徐原青先将他领进屋,接过他手中的对联,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发现凉的惊人,顺手将人推到炉子边暖暖身。

  徐原青道:“你不用特意送来,我明日叫人去取就是了。”

  向长远把手放在炭火上方烘热,红彤彤的火色映的他手骨节分明,更加好看了,他眼睛却一直在徐原青身上,笑吟吟的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早给你送来早贴上讨喜气。”

  “世子,来了。”

  左越办事快,一会就抬来了一锅浆糊,往门槛边上一搁,撸着袖子问,“是不是现在贴。”

  向长远也撸起袖子,拿了桌上的对联往外走去,拍了拍他脑袋,再把对联都交给他,主动揽活,“我来。”

  这倒是一条龙服务,包写包送还包贴。

  徐原青站在门口,依着门框看他们贴,向长远身量高,轻轻松松就将对联贴的齐整,两边都贴上后就差横幅了,向长远正要贴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看向一旁看热闹的人,笑容灿烂。

  徐原青心领神会,立刻往屋里躲,结果还是慢了一步,被她拦截在了门口,近在咫尺的人浑身泛着冷气,说话的气息却温热。

  “世子来贴吧。”

  说着,他往后退了些,拉开了距离,冷气和热气一齐淡了。

  徐原青这才抬头看他,果断拒绝,“自己贴。”

  向长远这次却没依着他,把横幅往他手里塞,然后拉着他转了个身,直接对着,“讨个喜气。”

  “……”

  向长远给左越接过刷子,往顶上刷了几下,高兴的催促,“世子贴吧。”

  徐原青无语,翻了个白眼,抬手往上敷衍的一拍,也不管贴的齐不齐就收手往屋子里走,向长远把横幅调整了一下,退后看无处不妥后拍了拍手,伸长脖子告诉他,“可以了世子。”

  徐原青站在火炉边,没有搭理他。

  左越去打水给向长远洗净手,他这才进屋来,看徐原青板着一张脸,歪着头问,“世子刚才就不高兴,是怎么了吗?”

  徐原青抬眸就看到他那张笑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颇为有理,尤其再加上一双真诚炽热的眼睛,不止下不去手,还张不开嘴。

  他闷了一会,才道,“道上的事,少打听。”

  “噗嗤。”

  向长远没忍住笑出了声,忙捂着嘴。

  徐原青适才见他就没在生气了,只是刚才他非要他贴横幅,凑太近,就莫名慌了一下,所以才着急忙慌的先进来。

  这会子看他笑,反倒是有点气,“你闲得很?”

  向长远收敛了笑意,点头,“嗯嗯。”

  徐原青思索了一下,还是正经询问,“你回京城就混日子?”

  向长远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也正经的回答他,“年后我去兵部,任令史。”

  向家如今就他一个闲人,其他的都身居高位,没想到他去做的只是区区了令史,这一看,沈玉泽官拜四品,没有个手眼通天的人还真是做不到。

  向长远留下喝了盏茶就走了,他想着徐原青劳累了一天了,身子不好就不打扰他休息了。

  人走后,徐原青也确实是躺下休息了,只是心里隐隐不安,尤其是一想到宣平侯更是辗转难眠,干脆就坐起身来,到书桌前又像从前一样复盘。

  每回他点灯熬油的思考,想书中的线索又想自己切身经历的事情,总会耗费心神,引起身子不适,这次也不例外。

  他虚脱的靠在椅子里,抱着渐渐冷却的汤婆子,浑浑噩噩。

  半夜,左越来看他,见他坐着吓了一跳,忙去给他盖好毯子,又试了他的温度,确认没发烧后才松了口气,又小声的问他有没有大碍。

  徐原青费劲的摇了摇头,让左越把他胡乱写的东西都烧掉。

  左越听话的收拾东西,一桌子的宣纸鬼画符似的,零零散散的写着“杨”,“寻”,“向”,“明”等些字,他完全看不懂,问了世子也不告诉他什么意思,还教训他小孩子别打听。

  炭火如虎狼一般一下就把宣纸吞噬干净,屋里起了烟雾,徐原青撑着桌子坐起身来,呛得咳嗽了一会,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去开窗。

  窗起,一阵冷风迎面袭来,脸上一阵凉意,眼前飘着飞絮。

  他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眼睛被白色的东西轻砸,他低下头,借着院子里零散的光,回过神来才看清,不是什么飞絮,是雪。

  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晚,除夕前夕才姗姗来迟。

  不过一会,细碎的雪就漫天飘散,鹅毛一样哗哗落下,将院子里染白了一片。

  屋檐下的丑灯笼晃晃悠悠,半边身子也盖了雪被。

  密密麻麻的白雪中,徐原青恍惚间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迷糊所见,真有人踏雪而来,蓝袍简衣,怀抱着一抹红,如梦似幻。

  “向长远?”

  徐原青不可置信,这么大的雪,他怎么又来了。

  向长远听到他叫自己,快几步上前到他面前去。

  他头上落了碎雪,隔着窗将怀中的梅花递给他,“我以为你睡下了呢。”

  徐原青没接他的花,愣愣的看着他,适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不是做梦,可他确确实实站在了面前,身上的冷气萦绕着自己,他又渐渐不可置信起来,像是因为屋里太暖,他浑噩睡去的幻想。

  是他太想见雪了吗?

  向长远看他漂亮的眼睛愣怔,轻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的叫他,“世子?”

  徐原青捏住他的手,脱了口出,“你叫我名字。”

  闻言,向长远一惊,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试探性的张嘴,一字一顿的叫他,“徐、原、青。”

  少年受寒略微沙哑的嗓音入耳,徐原青这才松开了他的手,眉头紧皱,低下脑袋。

  向长远看他情绪不对,小心翼翼的问,“是我打扰你了?”

  两人隔着窗,心思各异。

  冷气吹拂着飘雪,送了不少入屋子,向长远往徐原青面前移了些,能尽量给他遮挡些风雪。

  良久,徐原青才抬头看他,神色依旧如往常一般清冷,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花上,看得极艳的红梅,还有几朵尚未绽开,他出声问,“梅花?”

  向长远点头回答,“我阿姐院里的,我回去时正见绽放,我记得你看大晟路记里折了梅花一角,想来你应该是喜欢的。”

  他病的那几次,向长远守着时会借他的书看。

  那本书徐原青看过,看完以后再看自己病恹恹的身体就抛之脑后了,自己都不记得有折过一角。

  看着那双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眼睛,他抬手接过了花,一时不知到该说什么。

  向长远见他接过眼中笑意更灿烂,“天冷,你快睡吧,明日再看雪。”说着就把徐原青往里轻推,正准备给他带上窗户,窗门就被细长的手按住,他抬头陷入一双神色复杂的桃花眼中,睫毛因为雪化而湿润,眼下的红痣也因为面白而更红,整张脸便显得色彩更加浓烈。

  “等一下。”徐原青闷声道,转身将梅花搁在桌上,去寝室衣架上取了大氅来,又在柜子里找了把伞一并拿着,径直出门到窗边递给他。

  向长远忙接着,二话不说把他往屋子里推,顺手就将门重新关上,又跑回窗边和他说话,“多谢世子,等我洗干净再还你。”

  徐原青看外间雪越下越大,再不走一会路都淹没了,就摆手催促他,“赶紧走吧。”

  “好。”向长远喜滋滋的应声,给他将窗户带上。

  过了一会,周遭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不知何时睡着了的左越浅浅的呼吸声,还有微微响动的炭火声响。

  徐原青眯了眯眼睛,缓缓走到窗边去,抬手想要推窗手却突然停滞空中,他微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心里起的念头都吓了自己一跳,他忙将手收回,一转身映入眼帘是鲜艳的红色。

  他才发觉,自己有点陷入向炮灰的糖衣炮弹里了。

  ———

  翌日,左越醒来看到书桌上用玉瓶装的红梅大吃一惊,问了一圈院子里的人都说不知道,最后就只可能有一种结果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柳谦,还不小心撞到了不速之客。

  许久未见,唐骄依旧蛮狠,把左越扶站稳后气势汹汹的问他,“你家世子养的狗到底哪去了?”

  左越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墙角正撒尿的白狗。

  唐骄气怒,忍着揍他的冲动,将他一把推开气势汹汹的往院子里去了,左越忙追上去,可惜他力气不如唐骄大,拦不住。

  “小公爷,我家世子还在睡觉,不便见客。”

  “砰!”一声轻响,门被唐骄一脚踹开了,门内是徐原青正拢着衣袍,睡眼惺忪的抬眸看他们,见是唐骄后神情不变,淡然的抬脚把门踹关上。

  唐骄蛮狠的砸开门往里闯,不讲道理的拦在徐原青面前,“他到底在哪?”

  徐原青发现,唐骄现在找他都是为了柳谦,若是以前他恐怕不懂他抽什么风,但现在他竟然能了解到一二,一时间更无语了,没好气的说,“不知道。”

  “你!”唐骄拿他没办法,冷静下来放低了声音,“我拿消息和你换。”

  徐原青喝热水润嗓子,一脸不信,“你能有什么消息?”

  “左越,关门。”唐骄胸有成竹的吩咐,等左越将门关上后,他还故弄玄虚的凑近他一些,把声音压低,“我知道你和太子不对付,这个消息你肯定有用。”

  废话,全京城都知道他不喜欢太子,尤其是血茴草那次,不仅知道他不喜欢,还知道他和太子处处作对,这有什么好说的。

  徐原青想看个傻子一样看他,一点也不想配合他了,正要走,就见唐骄急的抓住他,硬逼着他听完。

  “我的人看见莘正元和陆秋灵私会,就在大相国寺!”

  “什么?”

  徐原青没什么反应,左越倒是吃惊不已,低声再重复了一遍,“陆秋灵和莘正元!”

  唐骄忙捂住他嘴巴,看着徐原青点了点头,眼神鉴定,表示事情是千真万确。

  陆秋灵如今是太子妃人选,虽未正式册封,但圣旨已下,她已然是太子的人,宫中规矩最为森严,与外男私会乃是大忌。

  唐骄看他神色凝然,得意洋洋的说,“怎么样,可以告诉我你狗去哪了吧?”

  “我又没答应你要换。”徐原青翻了个白眼,继续去喝热水,天冷了还是得多喝热水,唐骄看他翻了脸不认账,气的横眉瞪眼,朝着他就扑过去,徐原青灵巧的往边上侧躲,顺手拿起玉瓶,护了来之不易的梅花。

  唐骄摔在书桌上,怒不可遏,又要耍脾气,徐原青微微蹙眉,略微鄙夷的看他,“你一直叫他狗,他能搭理你才怪。”

  闻言,唐骄没再和他胡搅蛮缠,委屈巴巴的吼,“是他自己不说名字的,第一次见就咬我!”

  “啊!柳谦哥哥这么欺负你啊。”左越鼓着腮帮子,一脸同情的看他。

  唐骄一下就抓住了重点,“他叫柳谦?”

  左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捂着嘴躲开,任由唐骄恶狠狠的瞪着都不再出声了,唐骄只好把目光放在徐原青身上,徐原青倒不是觉得的他凶,单纯觉得大过年的,他要是闹一通,一会惊动了长辈就不好了,于是果断卖了不在场的人,朝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哼!”唐骄抽了抽鼻子,面上凶狠的神情收敛了一些,“叫他瞧不起我,下次遇到他我打死他!”

  徐原青警告他,“唐骄,他是我暗卫,名字你知道也就罢了,若是乱来,他就活不成了。”

  “切。”唐骄一甩脑袋走了。

  左越忙到徐原青面前,一脸担忧,“世子,我以为他们来来往往那么多次,柳谦哥哥的名字他知道。”

  徐原青拍了拍他脑袋让他放宽心,唐骄出身尊贵,身边暗卫不再少数,就算柳谦再厉害,能轻而易举近他身,就说明他多少有点纵容柳谦,就更不会伤害柳谦 了。

  再说,他要是真想对柳谦做什么,就不会每次都气急败坏的来他这找人,直接找府上的护卫或者暗卫更快。

  他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猫捉老鼠逗着玩罢了。

  思及此,他看了还在怀中抱着的梅花,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