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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 席舟自己都震住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席舟?”

  眼尾那里生了簇小火苗,灼灼地发烫,温随没忍住往后缩了缩。

  席舟这才发现, 自己不知不觉太过用力,他放轻动作, 用指腹没有茧子的皮肤缓慢扫过那处疤痕, 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兔。

  “这里怎么伤的?挨眼睛这么近。”

  听到熟悉的温和嗓音,温随才仿佛松了口气, “上周户外被树枝刮的, 没什么事。”

  说着自己摸了摸那道疤, 也同时松开席舟的手。

  “你还没说完,喜欢什么?”

  似乎对席舟喜欢什么,温随总是格外上心, 但除此之外,后面那宾语,就只沦为简单的称呼。

  果然没听出那个文字游戏。

  也是, 席舟想,简直在投机取巧, 除非心有弯弯绕绕——就像他自己, 否则谁会往那个方向猜。

  大概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温随听出来,所以才选了个这么懦弱迂回的方式。

  席舟揪了揪温随帽子的毛领, “我说喜欢看你戴帽子,不觉得跟爪子很像?”

  “哪里像?”

  “脸上挂彩很像。”

  “……”现在面无表情, 实际内心龇牙咧嘴也很像。

  席舟转身,将车门完全拉开, “训练受伤不可避免, 但还是要注意点。”

  两人不约而同又恢复了“社交距离”, 只不过一个无意,一个有意。

  “外面冷,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温随仍站在原地,没马上让开旁边的路,他也不知自己磨蹭什么,总觉得还有个事儿,见席舟弯身即将坐进车内,忽然想起,“除夕那天我们一起过年吗?”

  席舟回过头,之前约好两家一起过年,他当然没忘,是以为某个没心没肺的小笨蛋忘记了。

  他微妙地考虑两秒,“今年恐怕不行,我爸让我去找他,我们好几年没一起过年了。”

  这个回答显然是温随没想到的,他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席舟爸爸在国外做援非工程,那他要去找他的话……

  “什么时候的飞机?”

  “后天早上。”

  这么快,“哪天回来?”

  “应该会待到十五以后吧。”

  正月十五,初十就得归队,席舟是知道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提起。

  温随闷着嗓子哦了一声,明明父子团聚,应该替他们高兴才对,可心里却忍不住失望,还有点拧拧巴巴的委屈。

  “祝你一路平安。”他勉强道。

  “好,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温随这回退后两步,让开车门。

  席舟坐进车里,“那我走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让温随抬眼,这才发现席舟握着方向盘,微微侧身看向自己,眼里笑意盈然。

  那神情,竟然有种奸计得逞的意味,甚至甜丝丝的窃喜,唯一不见离愁别绪。

  温随陡然回过味儿,“你……”你是不是骗我?

  话还没说,就听到梁舒的声音,“小舟!”

  单元门灯光亮着,她小步跑出来,也是凑巧,正在两人已经说完即将分别的时候。

  “幸好你没走,差点忘了,”梁舒打开车门,将两大袋子东西放在后座。

  “这些都是今天做的,里面有保温包,回家热着吃,多余的放冷冻柜,给你外公也带点过去,有他老人家爱吃的发糕。”

  “谢谢阿姨,您费心了。”

  席舟还在暖车,温随看梁舒关上门,忽然唇角一勾,带着几分故意又问,“除夕那天你跟闫爷爷怎么安排?”

  “对,还没问你呢,”梁舒也想起这事儿,“除夕要不要跟你外公来我们这里过呀?”

  席舟挑眉看向温随,好你个机灵鬼。

  可对着梁舒不能胡诌,只得道,“我爸今年要回来,我们去外公那过,就不打扰叔叔阿姨了,等之后再来给您拜年。”

  “那好那好,你们父子也终于能团圆了,难得,是该好好聚聚。”

  目送席舟的车开走,温随立刻拿出手机,编辑一条信息:[]

  席舟:[开个玩笑。]

  本打算先发出去表达一下不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复,温随提醒他:[开车别回信息。]

  [停在路边回你的,我有注意安全。]

  [……]

  [生气了?]

  席舟最近越来越能开玩笑,一定是跟郑许然学坏了。

  “小随,快来!”

  前面梁舒喊他进电梯,温随这才收起手机。

  进家门后不忘第一时间给席舟发道:[专心开车,到了联系。]

  洗完澡,温随靠在床上看书。

  今天白天坐火车,困得有点早,等到快撑不住眼皮打架,电话才震了。

  “我刚到家。”

  席舟那边传来爪子的叫声,温随顿时困意全无,“开车很累吧?”

  “没坐火车累,早点睡,明天不是跟袁锰约了出去?”

  温随却还惦记一件事,“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临分别那时总感觉忘了的,其实是这个,不是除夕的问题。

  或许隔着电话比当面讲出来要容易,席舟这次答得很快,“因为我们小随越来越优秀,我跟叔叔阿姨现在都要好久才能看见你,都有点羡慕你的队友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听到这话温随愣了愣,“你就因为这个不高兴?”

  “是啊,还不够?”

  认真思考过,温随发现这的确是个现实难题。

  “……好吧,”姑且接受他这说法,“我以后会尽量,但可能还是没办法经常回来……”

  从前无牵无挂,不能亲身体会戍边将士思乡之苦,现在温随居然奇异地产生共鸣。

  关键他是个务实派,所以最在意的还是怎么找到对症药方。

  既然病源不能根治,总得想法暂时减轻症状。

  “那如果你已经不高兴了,我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

  席舟笑了,显然被这话暖到,“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可以晾着我,过段时间自然就好。”

  “但我不想你不高兴。”温随脱口而出,素来率真而简单地表达。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

  席舟捏着话筒,心里已经软得一塌糊涂,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自己抱有的某些想法跟温随的坦荡磊落相比,更加无法见光。

  “席舟?你在听吗?”

  “……我在,”席舟调整气息,“这个问题,建议你可以问问爪子。”

  “爪子?”温随皱眉,“它又不会说话。”

  席舟抱起小猫,挠挠它的脑袋,“喵~”

  绵软的叫声传到话筒里,“比如爪子如果不高兴,你会怎么做?”

  “如果爪子不高兴……”

  那无非就是投喂加抚摸,以及——温随忽然想到,可席舟是认真的吗?

  他最近总跟他开玩笑,之前那个严肃说一不二的舟舟教练,信任值已经严重下跌。

  “逗你的。”不等温随再问,席舟已经自觉承认。

  之后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挂掉电话,温随刚躺下要闭眼,忽然发现手机灯又亮了。

  席舟给他发来个表情:[]

  然后说:[像不像某个小朋友的脸?]

  [我不是小朋友。]

  [谁接话谁是。]

  [……]

  信任值跌落谷底,他可真是幼稚透了。

  忽然又来一条:[]

  看着那张娃娃笑脸,温随忽然心情愉悦,像是一串泡泡在咕嘟嘟往上冒。

  行吧,恢复一点信任值,至少席舟现在确实被哄得高兴。

  *

  除夕夜,梁舒包了五种馅料五种颜色的馄饨,管这个叫集五福。

  过去一年好事不停,温从简特别高兴多喝了两杯,梁舒也陪丈夫一起,温随喝玉米汁代酒,一家三口碰杯。

  梁舒说,“祝我儿子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温从简附和,“今年打进国家队!”

  “别给小随压力,慢慢来,”梁舒碰碰温随的杯子,“妈就希望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天天都开心。”

  两口子最后都喝得有点多,窝在沙发里看春节联欢晚会,不一会儿说上体己话。

  温随给他们留空间,自己到阳台吹风,把手机上拍的五福馄饨的照片发给席舟。

  席舟给他回复的也是一张餐桌照片,不过是从膝盖上爪子的视角拍的。

  爪子竖着耳朵巴望餐桌,背影脑袋又圆乎了。

  可惜只能看到团年饭的那些碗碟边缘。

  大年初三,一家人去席舟外公家给他们拜年,温随莫名有点紧张,到那才发现席舟的爸爸并不在。

  闫明生抱怨,“说好的回国过年,前一天又没走成,嗨,完全指望不上。”

  温随忽然想起席舟发的团年饭照片,难怪他不拍正面餐桌,是怕被看出来。

  梁舒和温从简很久没见闫明生,趁他们说话,温随低声跟席舟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怕打扰你。”

  那表情,莫名地有点可怜,温随心被揪疼了一下。

  温从简和梁舒也遗憾不已,为弥补除夕夜缺失的热闹团圆,他们特意留得晚了些,想多陪陪老人家。

  一直待到晚上七点,席舟接到个电话,说有事要回去一趟,他们便一起告辞。

  “叔叔阿姨先走吧,我打个车。”

  温随问,“你的车呢?”

  “出故障了。”席舟低头看手机,似乎是有点急。

  “怎么会出故障?”温从简也问。

  “还能怎么?”闫明生絮叨,“这孩子平时又不开车也不知道买它干啥,总不开,上次跑长途回来就歇火了呗,都懒得说他。”

  温随:“……”老人可能想的花钱,他却大约猜到怎么回事。

  温从简解锁自己的车,“我们送你,别打车了。”

  初三晚上营业车少,席舟还是借了一程,他跟温随都坐后排,这一路眉头紧锁,也没带爪子回去,明显是有事。

  中途又接了个电话,席舟全程没出声,挂断电话脸色更不好了。

  温随看着,想起去年冬天爬雪山看日出那次。

  送到小区,席舟没让车开进里面,“就停路边吧,叔叔阿姨也早点回去。”

  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温随心里一动,在温从简重新发动前,也开门跳下车。

  “哎小随?”

  “爸妈,我去席舟那住两天。”说完头也不回追了过去。

  梁舒叫他几声,人已经跑远,“怎么突然就——”

  温从简却笑说,“孩子嘛,由他去吧。”

  “……”梁舒手拉着安全带,微蹙的眉间闪过一丝复杂和忧虑。

  温随一路追到席舟家的楼栋下,都没见到人,上去敲门也没回应。

  奇怪,他是往家这边走的吧?

  正想着别处找找,快到两栋楼之间空地时,意外听到个声音。

  “师兄,我们去你家说吧。”

  “我家不欢迎你。”

  “你……你总不肯原谅我,是不是就为看我现在这样,一直被愧疚折磨,然后失败落魄?”

  居然是许奕成。

  自行车棚后面,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他在明处,席舟的身影在暗处,被车棚的立杆挡住了。

  “你愧不愧疚,受不受折磨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随看不到席舟的表情,只听到他,“你都不觉得你错,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原谅?我也不觉得你错,所以没那个必要。”

  “席师兄,我们曾经也算是好朋友好队友,说过要一起参赛拿金牌的,你受伤我也很难受,我都跟你道过歉了……”

  “道歉?”席舟冷笑,“不是所有的道歉都应当被原谅。”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许奕成今天不知受什么刺激,不再端着副虚伪的面孔,变得近乎歇斯底里。

  “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也受了伤,我不敢保证能不能救你出来,我也怕余震马上又来,我是出去叫救援队,你怎么就不肯信我呢?”

  “你让盛北飞骗我回来,就为了在这里嚷嚷,然后让别人都来听你这些话吗?”

  许奕成咬牙,但也确实压低了声音,“是,是我不对,但当初队里为顾全大局才没让我承认,你都知道,难道真要一直这么斤斤计较下去吗?”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为我断掉的这只手斤斤计较?”何况同时断掉的还有他的未来。

  许奕成说不出话,半晌挤出一句,“……你果然还是怪我。”

  似乎谈话又回到了原点,席舟摇头,“你以前就是这样,总把原因归咎于别人,但这么多年你也该醒醒了,是你自己能力不够,不是别人压你一头。”

  许奕成似乎被戳到痛处,他咬牙,仍不肯承认,“……终于,你现在才把心里话讲出来了,你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

  他古怪地一笑,“是,我是处处不如你,但我至少进了国家队而你没有!”

  许奕成大吼。

  温随差点没忍住冲了过去。

  但他看到席舟的背影。

  短暂静默后,许奕成嗓音一颤,“我……师兄,对不起,我不是……”

  席舟轻笑一声,“说完了?”

  许奕成颓然看他半晌,“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真不能原谅我了?”

  “我不是圣人。”

  席舟淡淡的嗓音像从沁了霜的土壤里疲惫长出,温随靠在墙边,不由握了握拳。

  他知道,那句话刺伤了席舟,他浑身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悲伤,好像绷紧到随时就要爆发。

  但温随不能在这时候过去,席舟一直是温和平静的,他少有这样的时候,如果他想爆发,就让他彻底按他所想的来,不该上去打扰。

  可席舟到底是席舟,那种放出去的情绪像脱不了线的风筝,尽数被收回。

  而他站在萧瑟的寒冬里,跟许奕成说完最后那句,就转身往别处走了。

  席舟没回家,温随悄悄跟在他身后,远远看着,看他望一眼天上,又望一眼三楼的阳台,然后转身朝更远的方向走去。

  一直走到中心花园,藤蔓架子上还残留着枯枝,盛夏时节繁茂葱郁的绿顶如今只剩空架子。

  中心花园剩一家带孩子放小烟花的,也即将收尾了,放完两只后小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开。

  花园空地彻底安静下来,地面上散落着仙女棒和小炮仗的残渣。

  那些积累的残败,与它们盛放那刻的璀璨艳丽形成鲜明而令人心酸的对比。

  席舟在旁边长椅上坐下,缓缓抬手摘了眼镜,轻轻揉着鼻梁,似乎觉得累,另一手掌根按了按眼眶,之后手掌将两眼都覆住。

  很久,温随听见一声深长的叹息。

  原来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他面前来了。

  “……”席舟抬眼看到温随,露出一种类似于梦醒的人那种茫然不知所处的表情。

  “想在这里住两天,”温随说,“跟爸妈讲过了。”

  席舟眨眨眼,就这样仰着头,看着他,仿佛看着微淼星光,又不敢伸手捉住。

  温随心里的揪疼无限放大,刚刚听到那句话时就萌生的冲动愈演愈烈,终于在席舟站起来、疲惫转身、再度将背影留给他时,如有自主,破闸而出。

  “席舟。”

  听到这一声,席舟还未来得及回头,面前黝黑沉重的所有尚未在视野里露出灰暗,就被一双手臂从后拥住。

  温热呼吸扫过耳鬓脖颈,他听见他轻轻说,“都过去了,没事的,别难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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