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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国重点体校射箭锦标赛, 让淮中一战成名。

  或者应该说再战成名,继多年前的席舟之后,又出了一位在全能类比赛中横扫千军的人物。

  温随包揽除个人双轮30米和混合淘汰赛之外的全部六个冠军, 成为当之无愧的新晋传奇。

  这成绩如果不是昙花一现超常发挥,放在全国专业队里都将不容小觑。

  参赛队伍还没返校, 捷报就提前传了回来, 红榜一贴,温随大名传遍全校。

  而这其中大家最关心的还有被推翻射箭队一哥地位的袁锰。

  但就在大家迎接他们凯旋时, 发现袁锰半点被夺头筹的懊丧都没有, 反而比自己得第一还高兴。

  温随不怎么爱说话, 袁锰就成了他的代言人,到处宣讲比赛现场的情况,讲得天花乱坠, 把温随描述得跟天神降世一般。

  返校当天升旗仪式,校长亲自给温随颁发奖学金,姚闵还给温随特批了两天假, 让他可以放松放松。

  温随本来觉得没必要休假,但想到某件事, 便跟姚闵申请将假调到两周后, 但也只肯休一天。

  姚闵没问他为什么,看能安排得开, 就准了他的要求。

  “你也真傻,有两天假不休, 减一天还不如给我,浪费, 心疼。”

  袁锰痛惜温随太实诚, 孰料温随真的打算问姚闵, 如果他不需要休两天,可不可以让给袁锰。

  把袁锰吓得当即跟姚闵表态,“我绝对绝对没有带坏我随哥。”

  当然袁锰自己也有假,直接当天休了,他还撺掇温随,“你要不一起用掉算了,我们出去玩,这几天不累啊?干嘛还往后推,万一要命反悔怎么办?”

  温随却很坚定,“我那两天有点事。”

  “什么事啊?”袁锰语气八卦。

  “……”温随难得有些迟疑,“要回家一趟。”

  “哦,我还当什么事呢,神神秘秘的,那好吧,我自己去玩了!”

  当晚,温从简和梁舒过来学校,温随获得姚闵批准,和他们一道去校外吃了顿饭。

  温从简特意没开车,说是专门准备要多喝几杯酒,无人作陪便自斟自饮,亲自为儿子庆祝第一次比赛的大获全胜。

  而梁舒以茶代酒,从一开始就高兴得嘴都没合拢过。

  两口子刚从高原藏区回来,梁舒脸晒黑不少,温从简还是白,但他们气色都很不错,能看得出这段时间过得顺心。

  温随觉得这样就挺好了,看着他们,似乎也能从心底里感受到原主那种云收雨霁的心情。

  温从简还提到了席舟,说他们来学校前约他一起,可惜他临时有事去外地出差了。

  席舟现在似乎更忙,不仅顾着箭馆,好像还拓展了其他业务,但温从简说从电话里听来,又有了年轻人那股冲劲儿。

  温随其实知道,席舟早给他发过祝贺信息,遗憾不能来学校,只能等回家以后再补。

  而温随也跟他说了,过两周的周日可能回去,但没提休假的事。

  郑许然也跟温随联系过,他讲话还是那么不着调,说等温随拿到明年大奖赛的冠军,他保证送他一个全世界最大最壕的喜糖盒,奖杯形状镶金的。

  似乎真如席舟所说,好事将近了。

  温随的好友列表里人数寥寥,那天还意外收到个好友添加请求,验证消息:[小随哥哥,我是冉冉。]

  通过后,冉冉拨来语音电话。

  比起祝贺,温随更想知道冉冉去省队后的情况。

  他们后来聊了很久,当然主要也是冉冉在说。

  她说她现在进步很快,今年跟着教练和师兄师姐去国外看了一次公开赛,大开眼界。

  她还在队里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大家彼此有着相似的经历,互相扶持互相鼓励,正在备战明年的全国残疾人射箭锦标赛。

  温随默默将这件事记住,他到时会去看的。

  [我一定要更加努力,不能被小随哥哥比下去。]

  最后冉冉发来俏皮的一句,让温随想起她那个甜甜的笑脸,愈发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

  温随没休假,很快又回到比赛前的状态,那些鲜花荣耀的传闻仍在继续,对他而言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利用训练和文化课空隙,温随返校第二天就去找了一趟班主任。

  到办公室门口时,听到里面正热烈地讨论这次射箭队的比赛,温随略一踟蹰,还是闷着头走了进去。

  交谈声并未停止,课间时间来往学生很正常,所以起先没有老师注意到温随。

  温随径直走到班主任办公桌前,“江老师。”

  中职三班的班主任姓江,叫江嵘,五十多岁快退休了,戴着方框眼镜慈眉善目的。

  因为长年和体育生打交道,白发跟皱纹齐飞,不过精气神却很足,典型的小身躯隐藏大能量的那种小老头。

  他一瞧是温随,立马笑呵呵道,“我们的小冠军来啦?正说起你呢。”

  然后其他老师就都看了过来,“温随同学,祝贺你啊,这次真是给学校争光了。”

  “谢谢老师……”

  温随不太能应付这种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好在江嵘看出来,又见他抱着课本,似乎是有事,便拉个凳子来让他坐下。

  温随一坐下,其他老师也就看不到他了,说了几句后便又接着各聊各的。

  江嵘问,“是有不懂的题吗?”

  温随刚进校那会儿基础并不好,跟上课程进度有困难,都是靠自己课余做习题,再找各种夹缝里的时间挨个去办公室请教。

  所以江嵘还以为温随是要问问题,可他的来意却不止如此。

  “江老师,比赛这几天我落下不少课,想补一补,但是不知道各科老师都什么时间有空,所以想先来问问您。”

  温随的话令江嵘很意外,不由地抬了抬眼镜,更加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年轻人。

  对于温随的文化课成绩,作为班主任江嵘当然心里有数,他本身是教数学的,温随的语文在所有科目里学得最好,数学和英语都明显差一些,综合其他科目来看,目前在班里属于中游往上。

  往上是个方向性表述,因为从上个学期以来,温随的进步各科老师都有目共睹,是跟体育成绩同步前进的,目前显然还没达到他的最高值。

  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孩子想学肯学,不会认为体育成绩好了文化课就可以轻视,对学习同样上心。

  江嵘考虑片刻,“这样,别的老师那我先帮你确认,数学的话以后晚自习结束,你到这儿来,咱们补半个小时课,先把这几天的赶上,你看可以吗?”

  温随当然愿意,“谢谢江老师!”

  “那你先去上课,老师们那边问完我告诉你,看怎么整体安排一下,也不能耽误你训练。”

  晚上八点半,温随准时到办公室,江嵘已经帮他把这几天的知识点都整理好了。

  对于数学他确实基础薄弱,后来原主记忆恢复后才有好转。

  也是奇怪,温随有时候觉得脑子里那些知识点像随时间推移越来越清晰,不需要转移过渡,就能直接拿来用似的,让人轻松之余又难免有些迷惑。

  补完课,江嵘把跟老师们沟通后定下的时间跟温随说明后,有件事也给他提前通了气。

  “过几天学校要调整课表,这是通知的草稿,你可以看看,好有个准备。”

  温随大致扫了一遍新课表,感觉变动还挺大。

  已经是九点多,江嵘收拾完办公桌上的资料准备回家。

  到办公室门口见到等在外面的温随,会心一笑,“走吧。”

  江嵘转身锁门,月光下的白头发稀疏如银丝。

  想他一把年纪还为自己加班到这么晚,温随心里过意不去,暗道明天补课前一定要提前预习透了,缩短时间。

  两人一起走出教学楼,江嵘跟温随挥手,“好了,你回宿舍吧,明天见。”

  温随却说,“我送老师。”

  “那也好,正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江嵘笑着点头。

  他经验丰富,又一线教学岗位任教多年,这些年国家在体育生教育政策上的变化和方向趋势他了解得最清楚。

  “温随,你有想过以后考什么大学吗?”

  大学……

  温随还没想过,他一开始的目标只有学射箭,后来是比赛,再后来——也是现在,就想好好地、在原主没回来之前,多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毕竟如若不学习,那训练以外的时间他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更不想白白浪费。

  而后来学着学着,懂得越多,从前没有过的体验也越多。

  大概人在失去过一切后,能做点什么都是好的。

  可考什么大学,温随不了解也还没想到那里去,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江嵘倒没太诧异,反而理解道,“没想过也正常,不过现在可以稍微想想啦。”

  他替温随分析,“你这回在锦标赛上的成绩,据我了解可以够得上申国家二级运动员了,你可以找你们教练了解一下,有具体的分级线。”

  “如果申上二级运动员,按你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文化成绩,要上首体大那样一等一的好学校都有希望了,你目前虽然分数差得不少,不过老师相信你的潜力,剩下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加加油,能考个好大学就要奔着好大学去。”

  温随想起席舟说过的话,做职业运动员,谁也不知道究竟能走多远,倘若有一天突然不能射箭了,也至少要保证自己不跟社会脱节。

  上大学当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学习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必要的。

  就像在伏昌国,空有一身武艺,再是如何叱咤风云的人物,若是心盲眼瞎,也只能沦为别人的一把刀。

  **

  上次锦标赛的录像出来了,淮中射箭队组织全员观看了其中的重点项比赛,帮大家学习分析。

  最后一天温随迎风打出的那几箭最让大家惊叹。

  训练结束,姚闵留下温随,“你的申请已经提交给省体育局了,正常情况三个月就能办好。”

  温随申请了国家二级运动员,他向姚闵咨询的时候她已经替他想到,所以材料交得很快。

  刚刚又跟队员一起重新回顾了锦标赛现场的赛况,最让姚闵惊艳的其实也是温随在应对起风状况和风向变化时的表现,但她也有不解。

  “你是怎么不用瞄准器,还能射得那么准的?”她当然懂得原理,但她想知道温随是怎么做到的。

  温随回答,“就是根据风来的方向和箭可能受到的影响,往相反位置移动箭的瞄点。”

  “可你怎么知道要移动多远呢?”

  “……凭感觉,我可能运气比较好。”温随轻描淡写道。

  实际以往在北境和蛮子打仗,刮风下雨乃至下雪冰雹都是寻常天气。

  那时候没有瞄准器,也来不及琢磨怎么瞄准,其实就是靠经验。

  果然跟她观察的一样,姚闵心里有了数,但有一点,“要有感觉也得先掌握技巧才行,肯定不是凭空去感觉的,是不是席舟之前教过你?”

  难怪姚闵会这么认为,毕竟席舟算是温随的入门师父。

  旁人眼里,虽然温随确实天赋超群,但他接触反曲弓的时间毕竟还短。

  姚闵调整一般学员的教学进度放在温随身上,已经是在尽力往前赶了。

  可不用瞄准器的这种打法掌握难度极大,她连袁锰都还没教,温随那天却不仅用了这种打法,还顶着压力在赛场上发挥到极致。

  除了席舟,在她看来没有别的可能。

  对于姚闵的疑问,温随却没法直接承认,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在她再度发问前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姚闵显然以为他仍在谦虚,“是他教的就是他教的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不过你能学这么快,确实相当难得了,真是做这块儿料的。”

  “……”温随沉默。

  所幸姚闵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年底即将举办的省冠军赛。

  她几乎已经把明年的参赛计划都给温随排好了。

  校园的道旁遍洒落叶,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尽,距离初来这个世界已经过去十三个月。

  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偶尔温随看到什么东西,也会有些别人没讲过的小细节萌生在脑海,然而原主仍旧没回来。

  或许还不到时候,但无论如何,他其实都应该默默等待,不该让“自己”过多地超越原主去存在。

  温随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是这么不冷静的人。

  明明当初确定目标,他还经过许多考虑,搬出立得住脚的理由,每步行事深思熟虑。

  可那天在赛场上,他该是能预料到的。

  预料到那种打法可能过于引人注目。

  也清楚明白倘若坚称是靠自己领悟出来、跟席舟无关,估计姚闵决计不会相信,因为那确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但那天温随迫切地想要打出10环,如果不用那种方法,靠瞄准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即便已经隐约预感到,对自己的身份来说是铤而走险,必须要赢的想法仍旧坚定了他的选择。

  就算因此引人怀疑,他也绝不后悔。

  **

  温随离开后,姚闵越想越感叹,这孩子真是她执教生涯里遇到最让人惊喜的好苗子了。

  他刚说的那些,其实就是箭术中的“偏瞄”法。

  曾经有人统计过,在全国青少年射箭教练员中会教学员在大风天气采用“偏瞄”的只有10.4%。

  而被教的学员里能学会这种方法的更是凤毛麟角。

  因为这种技术很难掌握,通常从小开始练,例如天气好的时候十只箭打左下八环,另外十只箭右上八环……

  在不断熟悉瞄点和十环距离的同时,体会瞄点不同给箭飞行带来的变化,判断遇到大风天气时该怎样偏瞄,往什么方向偏、具体偏多少度。

  需要像这样不停地练习打“区域”,历经无数次失败,还得具备一定的根基,才能找到那点所谓的“感觉”。

  而且除了技术,采用偏瞄意味着射箭时瞄点已经脱离箭靶“黄心”,乃至相去甚远。

  这时就是对射手的极大考验,自信心和勇气缺一不可。

  因为不仅要敢瞄,还得要敢撒。

  实在是温随带来的惊喜太大,姚闵独自在办公室琢磨了一会儿,拨通席舟的电话。

  她想正式感谢师弟给自己麾下输送的这个人才。

  此时此刻,她心里甚至已经开始有种期待,将有望带出一位世界冠军。

  姚闵平常可极少这么不淡定,委实对于一名教练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令人兴奋了。

  然而听完她在电话那边的讲述,席舟却陷入沉默。

  他还没看过温随比赛现场的完整录像,他所知的仅仅是结果,过程十分有限。

  这有限之外,就包括姚闵着重渲染的、温随那手“精妙绝伦”的偏瞄技术。

  姚闵正说到兴头上,突然感觉听筒里过于安静,“怎么没声音了?你还在吗席舟?”

  席舟陡然反应过来,“我在……我听着呢。”

  “我还以为你是看自己徒弟太出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姚闵好心情地调侃。

  席舟低低笑了笑,不明意味地嗯了一声。

  姚闵刚想说,你怎么跟温随说话方式都一样,他“嗯”你也“嗯”,结果席舟道,“有个电话打进来,师姐你稍等。”

  “哦我也没别的事,就跟你报个喜,你忙,不用回了。”

  电话主动被切断,席舟点开来电显示,刚刚打进的是个骚扰电话,他没回,也没有再拨给姚闵。

  他凝视着手机屏幕,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说的话。

  她问,“你这么快就教会他偏瞄,是怎么做到的?有诀窍吗?”

  后来她自己又说,“还得是温随悟性高。”

  姚闵显然认为,是他教了会他偏瞄。

  可席舟自己却知道,他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教温随这项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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