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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随和梁舒回来时,温从简已经到家。

  “我刚把饭蒸上,菜也洗好,就等你们了。”

  见梁舒好像精神不佳,温从简主动接过提包,帮她脱下外套挂在门口,“坐车累吧?”

  “有点。”

  “先喝杯柠檬水,在桌上。”

  梁舒扶着墙穿住拖鞋,刚往客厅走两步就想起有话要问,“小舟后来给你打过电话了吗?”

  “打过。”温从简迎上妻子期待的眼神,不得不实话实说,“他还是坚持。”

  梁舒耷拉下肩膀,更加垂头丧气。

  温从简劝道,“小席是实诚,为我们着想,但如果真不给学费,肯定不能白去他那蹭课,我也认为暂时还是算了。”

  温随解扣子的手略微停住。

  “其实我考虑的还有一个方面,去那边距离确实太远,路也不好走,容易堵车。今天给你们打车的记录,单程两个半小时,到那都中午了吧?而且小随也不喜欢坐车。”

  梁舒没吭声,温从简又说了个折中的办法,“我刚刚电话里跟小席商量过,在网上找了两家机构,离这边还算近,可以去试试,一来往返更方便,二来可以让小随先找找感觉,你觉得这样可不可以?”

  **

  梁舒没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但温从简向来言出必行,第二天下午便请假提前回来接他们出门了。

  “城区地方小,那两家箭馆都在室内,我估计比小席那里环境肯定要差点。”

  即便特意提前打过预防针,等到现场才发现,所谓的“略差”差得远非一星半点儿。

  就连温从简自称提前电话咨询且查过顾客评价,按说早已降低心理预期,但有珠玉在前,这么大的落差还是让他有些挂不住面子。

  “欢迎欢迎,本店上月全面升级,现在团购有活动,折扣力度前所未有,限时三天免费体验,现场报课再打五折加送小课包……”

  几名店员在门口推荐促销,梁舒都没进去,只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

  “刚装修完肯定有味道。”

  基于这个原因夫妻俩迅速达成一致排除选项。

  第二家店在某大型商场地下,占据两家门脸,看着面积倒不小。

  “这是连锁店,我看过网上图片还可以。”

  温从简介绍,进店后也确实发现客人挺多,基本都是成年人没见有小孩,“周二学生都在上课,这时间点还能有这么多人,说明生意确实不错。”

  初次进店,老板让温随免费体验半小时,但需要先排队。

  等候区有个很大的桌子,摆满水果零食饮料,人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似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些一看排队太长直接吃了点东西就先离开。

  终于等到第一批进去的顾客结束体验,连教练都出来了,学员还在里面结伴自拍,迟迟没腾出位置。

  他们正热烈地讨论谁拍照姿势最帅,从外面都能听见。

  “这些年轻人不用上班的吗?”

  温从简皱眉,叫住教练,委婉地低声问,“大概还要等多久?我们特意选了今天来体验的,没想到你们店里工作日还这么火爆。”

  “哦您说这个啊,”教练瞥了眼体验教室,“他们其实都是网红,专门来凹造型的,这家商场景多,还有奢侈品一条街,您出门估计就能碰见街拍,都扎堆儿来的,偶尔运气好还能遇上小明星呢。”

  “……”温从简和梁舒面面相觑。

  虽然最后还是体验了一课,但可想而知,感受并不如何。

  这种商业气息浓厚又喧嚣嘈杂的地方完全背离了夫妻俩“辅助治疗”的初衷。

  温从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建议是他提的,这会儿也只能悻悻道,“还是去那种青少年射箭馆吧,踏实些。”

  梁舒更是直言,“找不到好的还不如不学,绝不能让小随凑合。”

  语气神情显然是不满了。

  温从简当然明白梁舒心里想什么,等回到家,他先将温随拉到一边,“今天都是我跟你妈在说,你自己呢?觉得那两家箭馆怎样?或者希望爸爸再帮你找别的?”

  温随一言未发,这个问题不用回答,温从简甚至从他的沉默中就能读出答案。

  “真是母子俩……”

  温从简在温随肩膀上拍了拍,无奈道,“我知道了,你跟你妈一样,都还是想去席舟的箭馆,是不是?”

  温随这下点头,“嗯。”

  没什么好遮掩的,爽快承认罢了,他还有目的没达成,当然必须得去。

  若非看出梁舒的心思,温随也会自己想法争取,但现下只需要顺水推舟,遂了梁舒的意,就足够温从简解决其它一切了。

  **

  后面几天,温随都待在家里。

  温从简那边没有新情况,倒是梁舒时常将自己关卧室,不知在做什么。有次温随看见她满脸泪痕,比之前憔悴许多,对此他也只能撞破不说破。

  等到周五晚上,那件事才终于有了进展。温从简将温随和梁舒叫到一起,召开家庭会议。

  “我跟小席已经谈好,就先让小随过去,不算正式上课,只工作日上午跟着做点简单的基础训练。”

  他说着看向温随,“内容你们俩决定,只做身体素质练习也可以,主要是对你有好处。”

  “好。”温随自然同意。

  温从简又对梁舒说起另一件事,“关于交通问题,我想索性给你跟小随在箭馆附近短租一套民宿。”

  “什么?”梁舒听得惊愕,显然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另辟蹊径的解决方案。毕竟为了学个课外班,好好一家子分开住,未免也太奇怪了。

  而且,“我不想去外面住,我怎么能去外面住,你明知道……”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仿佛临到紧要关头被卡住,梁舒皱着眉异常纠结,手在膝盖上攥成了拳。

  “你先别急,听我说,”温从简握住梁舒的手,安抚地轻拍她手背,“其实下个月高三第一次全市模考,教研组属意让我参加封闭出题,因为至少得两个星期不能回家,所以我一直犹豫,也没跟你说,本来都打算拒绝了……”

  “不能拒绝,这么好的机会,”梁舒抢道,忽然就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对,我不在家,就你们两个我也不放心,既然这样不如都安排好了。越丘区风景不错,马上就到红叶季了,秋高气爽的,你们在那住两个星期权当旅游,之后看小随的恢复情况再作决定。”

  温从简边观察梁舒的反应,边斟酌着慢慢道,“民宿我已经物色好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农家院吗?带小田小院可以自己开火的那种,明天收拾一下就出发,我还能陪你们住个周末,后天晚上我再回来。”

  “……”

  “放心吧,小席也在那边。”

  梁舒最终还是答应了。

  毕竟连温随都觉得,温从简将一切考虑周到,表面看来无可指摘。

  说“表面”,是因为温随瞧得出,就算有“席舟”这个诱饵在前,梁舒内心也经历了好一番激烈挣扎,她似乎真的抗拒在外面住。

  晚上洗漱出来,那夫妻俩还依偎在沙发里,电视上播什么已无人问津,温从简搂着梁舒,轻声说些体己话。

  “你最近压力太大,早该出去散散心的,都怪我太忙……这回好好休息一下,其余事都交给我。”

  梁舒靠在丈夫肩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了个,“好。”

  温随悄无声息掩上房门,隔绝外边的温言软语。

  **

  关于父母,温随的记忆其实不多。

  父亲常年驻守边关,被问斩后是温随亲手收的殓,其时距离上次当面唤他父亲已过五年。

  而母亲半生戎马,卸甲后深居简出,到一尺白绫赴死那天,温随见到的也只是她冰冷的尸身。

  在他印象中,父母几乎从未同时出现过,他曾以为天下男女皆如此,好一些的尚能相敬如宾,再次点也不过就是同住屋檐下的陌生人。

  至于那些恩爱不移的缠绵诗句,才子佳人的缱绻故事,温随自幼习武读的都是谋略兵书,实际闻所未闻。

  再加上他生性冷淡,风花雪月的事更毫无兴趣。

  所以现下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男女间如此亲密,起初对他的确是不小的冲击。

  但或许是相处日久的原因,这会儿四周安静,温随躺在床上,刚刚那幕却反复浮现在他脑海——

  温从简单手搭在梁舒肩上,她则完全倚在他怀中,客厅冷白的灯光向两人发梢染上些许灰度不一的斑驳。

  就像一幅无言的画,自带人间温柔的声。

  **

  花了半天时间收拾行李准备物品,再出发去预订的民宿,到地方已经傍晚。

  车子直接沿大路开到里间小路,温随坐车时没太注意,待下车见到前边的篱笆门,还意外晃了下神。

  只见那门左侧竖挂着一个简陋的竹制牌匾,上面潦草写有“原居”两字。

  推门进去,古朴的小木屋静静坐落在石板路当中,仿佛突然间完成某种时空转换。

  “这边环境很不错的,一会儿放下东西不忙整理,我们先参观参观,趁天还有亮。”

  梁舒兴致缺缺,愣被温从简拉出去。温随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

  所谓的民宿原来是一整片装修别致的庭院,内里再分为许多独立院落。

  院落之间曲水环绕、矮山林立,松柏苍翠、银杏黄茂,与别处楼房相比,更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

  只可惜天色很快黯淡,当晚霞褪去,路边成排的电灯笼一亮,那种原生的质朴气息便在人为营造的非自然光下荡然无存。

  不过除去这种无可避免的细节,这处院子也算是温随到目前为止,所见最贴近从前居所的建筑了。

  **

  第二天下午四点,箭馆里安安静静,正在上课。

  温从简临时接到学校通知要提前赶回去,温随和梁舒便直接过来了,步行十分钟,确实近。

  隔着小窗玻璃,教室内的席舟正在给学生做教学演示,一旁的助教则在墙壁储物格里寻找什么。

  突然那助教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门出来了,看样子是去器材间。

  门一开,席舟的声音就比较清楚地传了出来。

  “像这样,举弓的时候中肘不要掉,始终保持这个高度。与眼睛平齐,开弓沿最短距离拉过来靠弦,靠弦位置每次都保持一致。

  “鼻头嘴下颌贴好,弓弦要是偏了箭肯定会偏,所以一定要靠正。举弓做好塌肩转臂。不是全往内转臂,肱三头肌外旋,尺桡侧往外旋,把肘关节转平,阻挡弓弦回弹路线。

  “把弓当成身体第一部 分,理解它控制它成为弓和箭的主人,不要受制于器械,如果射得不顺,不要想着换弓,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好了,现在开始对镜练习……”

  席舟抬眼,忽而怔住。

  温随就站在门边,席舟的视线透过镜面落在他身上,两人将将好四目相对。

  短暂分神后,席舟略一点头,温随刚下意识想要皱眉,对方却已经转过身,镜子里只映出他认真专注的侧影。

  教室里八条射道,全部满员,每条道对面都贴有上下两张靶纸。

  他们手里练的,温随记得那叫反曲弓。

  现在的自主练习阶段,每个人箭壶里都有十多支箭,席舟在学员身后来回走动,观察他们动作,不时予以提醒和纠正。

  “注意瞄准的同时用力不能停。”

  “屈指肌一定要快速放松,后背撒放才能有力。”

  “塌肩抬肘,脖子不要用力,”席舟将手指虚放在一个学生后颈,“放松,对尽量放松。”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却较平时更轻,足以令身边的学员听到,又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练习。

  或者更多时候,他都是默默看学员射完一箭,才走上前复现他错误的地方,“你刚刚到最后手腕还是有点往内抠,这样凹进去箭容易打高,要这样。”

  之后再观察下一箭,进步了,会鼓励地说声,“好的。”

  将近半个小时,席舟就这么在温随“审视”下,从容不迫而又尽职尽责地进行自己的工作,仿佛外边并未多个看客。

  对面十六个靶子,当所有箭支都全部射完,席舟让学员将弓归位,然后召集大家一起到箭靶墙前,分析靶纸上箭的落点。

  “这组整体还可以,但这只明显偏右上,是因为瞄准时低头了,压到手,所以箭有点挑高。”

  “这组恰好相反。你们看,多数打的是左下,大家要记得在动作当中,一定要顺塌肩之势去抬肘,抠手的话很容易打偏。”

  温随暗暗惊讶,席舟竟能记得每个人实射的特点,对于刚刚在指导中其实已经反复提到过的问题,他还能一遍遍再强调,丝毫没有任何的不耐烦。

  不得不说,席舟作为教练,的确如同郑许然所评价,稳沉又可靠。

  上回自己身在其中,这次作为旁观者,去掉别有用心的试探,温随才算看得客观。

  而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居然也都很认真在听,明显这样的教课形式是常态。

  到课程最后,席舟拍了拍掌,笑着道,“好了,拔箭吧,大家辛苦。”

  学员们互相交谈起来,教室内的氛围开始活跃,席舟回收完箭支和护具,再转头看门口,发现温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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